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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忽晚，山河已秋，耆舊凋敝，門前清幽，因為長壽，遍看所有人的結(jié)局。生死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慣見為常，所謂閱世走人間，不過爾爾?；钸^九十五歲的我姥姥，便是其中一位。耳里頻聞故人死，眼前惟覺少年多，文彥博嘗言：“人但以某長年為慶，獨不知閱世既久，內(nèi)外親戚皆亡，一時交游凋零殆盡，所接皆藐然少年，無可論日事者，正亦無足慶也。”范仲淹也說：“或相勉以攝生之理，不知人非久在世之物。假如丁令威千歲化鶴歸鄉(xiāng)，見城郭人民皆非，則彼獨存何足樂者？”人只堪存活于同代人中，思也不出其位，送走所有人后的孤單，西風(fēng)烈馬，漢家陵闕。想像如隔年，偏偏還有個好記性，故地重游，游客越發(fā)得少，仿佛包場，沒有找到故人，也沒有找到自己。未知苦處，不信神佛，自己沒有悲傷過，便無從悲傷別人，靜觀人生哀樂，感慨系之。憂生憂世，赍志而沒，逝者無法表白自己；一死皆空，身后蕭條，只能被長壽者追述。愛恨交織，毀譽雜沓，有爭議反倒可視作另一種價值。情感苦多，知力苦寡，惟獨存活的人知道誰的靈魂還在人間，人間有不足，但你在，便可彌補。世易時移，即便所有人都在，或也孤單，其無關(guān)同輩的多寡。柳暗花明，卻無一村，幸虧還有書籍，姑以詩書度日。長壽的文人，很是無聊，《圍城》第七章中有一細節(jié)：“何況汪處厚雖然做官，骨子里只是個文人，文人最喜歡有人死，可以有題目做哀悼的文章。棺材店和殯儀館只做新死人的生意，文人會向一年、幾年、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陳死人身上生發(fā)。'周年逝世紀念’和'三百年祭’，一樣的好題目。”悼念是追述，也是贅述，以己之私念截取之，以己之思路重塑之，不知還有哪些語句能夠回歸當時的語境。長壽的預(yù)設(shè)，乃命運的冷門絕學(xué)，波詭云譎，因果錯綜，有患得患失的不死欲望，還要有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赴死準備，村上春樹說“死不是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頗具宗教意味。長壽未必幸福，楊絳《我們仨》里有句話，“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上則無父，中則無夫，下則無子，不也命運刁難，人生之至苦。天無始，地?zé)o終，其間所有生命皆過客，來如風(fēng)雨，去似微塵，洪業(yè)說“歷史”這個詞聽起來有點像“立死”。人存政舉，人亡政息，可憐白發(fā)換浮名，誰曰當代事，不成史。 長壽者看遍所有人的結(jié)局后，卻不予置評，用一輩子的眼光來審視一些人，一切心知肚明。有什么好說的，對討厭之人，已說不出討厭，對喜歡之人，已談不上喜歡。結(jié)局如此，知曉細節(jié)又能如何，多聞多見而少言，沉默是掩卷自思的姿態(tài)，還是終結(jié)既往的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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