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陽札記 楔 子 在我的案頭,擺放著一幅字,是我剛剛用行書認真抄寫的。是張巡的《守睢陽作》: 接戰(zhàn)春來苦,孤城日漸危。 合圍侔月暈,分守若魚麗。 屢厭黃塵起,時將白羽揮。 裹瘡猶出陣,飲血更登陴。 忠信應(yīng)難敵,堅貞諒不移。 無人報天子,心計欲何施。 我的書法連我自己都不敢恭維,充其量不過是會寫字而已,談不上書法。但寫這幅字的時候卻極用心,不是為了裝裱抑或送人,在書寫的過程中,我從字里行間看到的是發(fā)生在1250年前的那場驚世駭俗、慘絕人寰、驚天地泣鬼神的戰(zhàn)爭,仿佛通紙血海,字字尸山。手在不可控地發(fā)抖,滿眼不斷涌溢出層層云翳,到最后終于凝結(jié)成咸澀的淚珠,滴落在宣紙上,竟至于幾次擱筆。 張巡這個名字,我是在25年前第一次讀到的,那是拜唐代大文豪韓愈所賜,他的千古名篇《張中丞傳后敘》曾使當時還年輕的我血脈賁張。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我知道了那個坐落在河南商丘地區(qū)的不大的縣城——睢陽,知道了睢陽守將張巡、許遠、南霽云為抗擊“安史之亂”的賊寇,如何以不足一萬的兵力,歷經(jīng)大小四百余戰(zhàn),殺死殺傷賊兵十余萬人,最后慷慨赴死的英雄壯舉。我立即用了兩個晚上的時間,依據(jù)原文寫出了章回體小說《睢陽忠骨》,并不自量力地想寫一個長篇,還煞有介事地擬出了寫作大綱,終因功力不濟,而成了馬歇爾計劃。直到不久前翻閱《全唐詩》,突然讀到了張巡僅傳世兩首詩中的這首《守睢陽作》,一下子想起了韓愈的《張中丞傳后敘》,當然還有我的那篇《睢陽忠骨》,臉紅了好一陣子之后,終于靜下心來,啃起了《舊唐書》《新唐書》《資治通鑒》等大部頭,對當年發(fā)生在睢陽的那段歷史有了比較系統(tǒng)的認知,于是,也就有了這個不倫不類的《睢陽札記》。試以張詩為題,分六個部分來寫。 一、 接戰(zhàn)春來苦,孤城日漸危 (釋義:交代了與敵人交戰(zhàn)的時間,是唐肅宗至德二年,即757年春正月;據(jù)正史記載,此時,睢陽周圍城池差不多都已先后落入叛軍之手,睢陽已是一座孤城。述說了以少敵多的“苦”,四面受敵的“?!薄#?/span> 現(xiàn)在,我們應(yīng)該先認識一下這篇札記所要記述的三位主人公: 張巡(709—757):鄧州南陽人(《舊唐書》本傳載為蒲州河?xùn)|),開元末年進士。史書載:其“博通群書,曉戰(zhàn)陣法。氣志高邁,略細節(jié),所交必大人長者,不與庸俗合,時人叵知也。”開元末(741年)中進士,初任太子通事舍人,后連任清河縣(令河北南宮縣東南)、真原縣(今河南鹿邑縣)令。任上不阿權(quán)貴,鎮(zhèn)壓惡吏,為政簡約,體恤民情,使境內(nèi)政通人和,百姓安居樂業(yè)。 許遠(709—757):字令威,鄧州南陽(今河南南陽)人,唐開元末年進士。曾入劍南節(jié)度使府為從事,因忤節(jié)度使章仇兼瓊,貶為高要尉。唐天寶十四年(755),安祿山叛亂,唐玄宗召其為睢陽太守。 南霽云(712—757年):魏州頓丘(今清豐縣)人,農(nóng)民家庭出身,因排行第八,人稱“南八”。青少年時代勤勞能干,習(xí)文練武。傳說他會七十二路槍法,善騎馬射箭,能左右開弓,百步之內(nèi)箭無虛發(fā)。后因家境貧寒,棄家外出謀生,后投奔張巡,被委以重任。 下面,我們就要了解一下當時的社會背景了。 唐朝天寶十四年十一月甲子日(755年12月16日),身兼范陽、平盧、河?xùn)|三鎮(zhèn)節(jié)度使的安祿山,發(fā)動士兵及同羅、奚、契丹、室韋、突厥等民族,組成共十五萬人的部隊,號稱二十萬,以討楊國忠為借口在范陽起兵,發(fā)動叛亂。安祿山一路南下,不足兩月,已攻陷洛陽,自立為燕帝,國號燕。安祿山破潼關(guān),活捉守將哥舒翰,直入長安。玄宗倉惶入蜀,行至馬嵬驛,軍士嘩變,楊貴妃被逼自縊,太子李亨即位靈武,是為肅宗。不久,安祿山被其長子安慶緒所殺。郭子儀得回紇之助,收復(fù)長安和洛陽。史思明降唐后,受封為范陽節(jié)度使,唐恐其再反,想殺他,史思明遂反叛,帶兵援助安慶緒,合并其兵,回范陽,稱大燕皇帝。史稱“安史之亂”?!鞍彩分畞y”自唐玄宗天寶十四年至唐代宗寶應(yīng)元年(755-762年)結(jié)束,前后達七年之久。 唐肅宗至德二年(757年)正月,弒父后的安慶緒任命大將尹子奇為汴州刺史兼河南節(jié)度使,率13萬大軍攻克北海郡,并指揮叛軍殺奔江淮。睢陽是江淮門戶,要想得到江淮(今淮河到長江流域)這一大片富庶的地區(qū),必先攻下睢陽。于是,13萬叛軍直向睢陽城撲來。 至此,我們的主人公該悉數(shù)登場了。 我們記得,這時的睢陽太守就是許遠。 安祿山造反后,朝野震驚。唐玄宗臨時抱佛腳,不拘一格選拔人材,有人推薦許遠,說他“素練戎事”,頗具軍事才能,唐玄宗特為召見,拜他為睢陽太守,累加侍御史、本州防御使。用現(xiàn)在的話說,許遠是個文人,文人歸文人,卻不是書呆子。據(jù)史料記載,許遠生性寬厚,明于吏治。早年從軍河西,任磧西度支判官。節(jié)度使章仇兼瓊鎮(zhèn)守劍南的時候,很欣賞他,召他到自己門下做從事,還想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但許遠也許是看不慣兼瓊的為人,抑或在什么場合見到過兼瓊的千金小姐,不滿意,所以反復(fù)推辭不受。兼瓊見許遠不識抬舉,不禁惱羞成怒,“積他事中傷,貶為高要尉?!敝钡胶髞碛龅酱笊獠诺靡怨購?fù)原職??梢娝诖笫谴蠓敲媲笆悄軌蛘痉€(wěn)腳跟的。 當探知尹子奇的13萬大軍像遮天蔽日的烏云般地即將壓向睢陽城上空的時候,文人許遠只覺得一股涼氣從后背直竄上來。他清楚自己的家底,加上老弱病殘,鎮(zhèn)守睢陽的兵將滿打滿算也不過區(qū)區(qū)4000人。4000比130000,1:32.5,而且人家那32.5可都是個頂個的生龍活虎??!這仗還有個打嗎? 與他同守睢陽的,還有一個人,也是文人,就是城父令姚摐。史書上對他的記載極少,只知道這姚摐是浹州平陸人,故相梁國公姚崇的侄孫。父親叫姚弇,唐開元初任處州刺史。姚摐性情豪放,喜歡音樂,嗜酒如狂。歷任壽安縣尉和城父縣令,與張巡的關(guān)系一直很親密。后來因守睢陽之功,至德二年春被加封檢校尚書侍郎、吏部郎中。像這樣的一位爺,太平年代可能是個挺討人喜歡的主,可打仗肯定不行,而且在睢陽保衛(wèi)戰(zhàn)中好像也的確沒發(fā)揮什么太大的作用。因此,恕在下不再對他多著筆墨。 一時間,睢陽城里亂成了一鍋粥。就像我們經(jīng)常在電視里看到的那樣,守城將士很自然地分成了兩個陣營:死守派和投降派,可悲的是投降派的陣營顯而易見是占了主流的。許遠早已經(jīng)下定與睢陽共存亡的決心了,但他知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不自己打開城門,等尹子奇把城門打破了,說不定就要面臨被屠城的風(fēng)險??墒牵£柈斻炅阂獩_,江淮門戶,作為中原戰(zhàn)略要地的睢陽一失,叛軍便可長驅(qū)直入,揮師直指江淮,大唐江山不保,自己將會留下千古罵名。 怎么辦? 這時候,他想起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張巡。 就在前不久,他與張巡合力對抗叛將楊朝宗,大獲全勝,“斬首萬余級,流尸塞汴而下”,(《資治通鑒》)“斬賊將二十,殺萬余人,投尸于汴,水為不流”。(《舊唐書》)就是說,他們殺死的叛軍尸體被扔進河里,把汴水都給堵塞了。張巡也因此役之功而被朝廷任命為河南節(jié)度副使。 那張巡現(xiàn)在在干嘛呢? 張巡在雍丘(今河南杞縣)。 我們的主人該公閃亮登場了。 前面我們對張巡作過介紹,現(xiàn)在再補充幾句。史載:張巡自幼便聰悟有才干,“身高七尺,須髯若神”(《張中丞傳后敘》)。他不但博覽群書,才華出眾,而且記憶力驚人,讀書不過三遍,便終身不忘。后來與許遠守睢陽時,對全城百姓數(shù)萬張面孔,張巡只要當面問過姓名的,以后沒有不認識的。 張巡治軍號令嚴明,令出如山,而且賞罰分明,與將士們同甘共苦。同時,注意嚴格要求自己,先鋒模范和帶頭作用一以貫之,所以他的人緣很好,將士們都很愛戴他。每逢大的戰(zhàn)斗,張巡總是沖在最前頭,就跟時下常常被人們津津樂道的“跟我上”和“給我上”的戰(zhàn)場指揮員的口頭禪差不多,你想啊,第一首長都拍馬挺槍沖前邊去了,你還敢當縮頭烏龜嗎?當然,面對死亡,膽怯的人也不少,兩軍陣前,有的將士就選擇了后退,張巡則威風(fēng)凜凜地騎在馬上,不怒自威,對付懦弱,他最常說也最有效的一句話就是八個大字:“我不去此,為我決戰(zhàn)!”說,我絕對不會離開戰(zhàn)場,你們回過頭去為我與敵人作戰(zhàn)。有帥如此,戰(zhàn)士們還能不拼死效力嗎? “安史之亂”爆發(fā)后,唐朝降將令狐潮為虎作倀,與叛軍大將李懷仙、楊朝宗、謝元同等人,率兵4萬大舉進攻雍丘,蜂擁來到雍丘城下,準備攻城。雍丘守將就是張巡。到至德元年(756)五月,經(jīng)過半年左右的殊死鏖戰(zhàn),雍丘城差不多已經(jīng)彈盡糧絕,只剩下3000多名士兵,連箭都全部用完了。恰在此時,長安失守、唐玄宗逃往蜀中的消息傳來,久攻雍丘不下的令狐潮不禁喜形于色,就寫了封勸降信射進城里。 這里需要順便交代一下令狐潮其人。令狐潮原來就是雍丘縣的縣令,叛軍打來時,令狐潮想投降,屬下百余人不從,都被令狐潮綁了,剛要殺,恰逢叛軍將領(lǐng)到來,趁令狐潮出去接應(yīng)的機會,被綁的人掙脫了繩索,殺了看守,把起兵討賊的原真源縣令張巡迎接進城。張巡沒客氣,登上城頭,殺了令狐潮全家。令狐潮見了大哭,指天劃地地發(fā)誓,非殺了張巡不可。 雍丘城里的另外六名將領(lǐng)見到了那封勸降信,動搖了,約齊了一起來見張巡,說,長安都失守了,雍丘是守不住的,投降吧。張巡不動聲色,第二天召集全城將士開會,在大堂上擺設(shè)了皇上的畫像,帶領(lǐng)大家朝拜,大家都泣不成聲。然后,張巡宣布了那六個人背叛國家、動搖軍心的罪行,一刀一個全殺了,適時地鼓舞了士氣。 可敵人的進攻卻越發(fā)猛烈了。 縱觀歷史,敵對雙方總會互有變節(jié)分子出現(xiàn),就是我們常說的叛徒。叛徒多半是貪生怕死,或者把家仇凌駕于國恨之上,一如沖冠一怒為紅顏的明末大將吳三桂,為了愛妾陳圓圓的歸屬問題而引清兵入關(guān),使大漢江山淪陷給了異族。再一位恐怕就是這個令狐潮了,不只是當了叛徒,還是個極賣命的叛徒!你不降賊,張巡就不會殺你全家,有你不義在先,不但不思悔改,反而認賊作父,死心塌地地為叛軍賣命,臉皮夠厚,人卻是一點兒也不厚道了。 作為守方,弓箭是最行之有效的防御武器,沒了箭,就只能被動挨打。這樣一來,雍丘豈不是危在旦夕?別急,下面張巡將要給我們看一出好戲啦。 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雍丘城上忽然慢慢用繩子縋下來無數(shù)身著黑衣的人,怕有幾百人之多,叛軍見狀,發(fā)一聲喊,亂箭齊發(fā),近距離射擊,很準,黑衣人身上都給箭射成了刺猬。直到東方欲曉,叛軍才發(fā)現(xiàn),敢情吊在半空中的竟全都是穿了士兵衣服的草人!張巡命士兵把近千個草人拉上來,一數(shù),乖乖,收獲了十萬多只箭,這下有的使啦。三國時傳說有諸葛孔明的草船借箭,“安史之亂”中又出了個張巡的草人借箭。令狐潮這個悔呀! 自此始,每到夜里,城上必有無數(shù)草人縋下來再拉起,不過連一支箭也沒人射了。令狐潮心疼。 幾天后,夜里城墻上又一次放下“草人”來,叛軍們上過當,才懶得理會呢??蛇@一回他們中了張巡的驕兵之計,“草人”活了,一下子變成了五百勇士,生龍活虎地揮刀吶喊著沖進了令狐潮大營,殺得令狐潮措手不及,叛軍大亂,營壘踐毀過半,幾萬名叛軍失去了指揮,作鳥獸散,直到天明才停下來,回頭一看,竟跑出了十幾里了。 令狐潮對張巡束手無策。就這樣打打停停,城墻破損日益嚴重,沒多久,城里的物資告急了。 機變百出的張巡又一次無情地嘲弄了令狐潮。他給令狐潮捎話,說自己已經(jīng)無力再堅守了,但是又不愿意投降,怎么辦呢,你就讓我走吧!他請令狐潮退避二舍(“欲引眾走,請退軍二舍,使我逸?!闭堊⒁?,不是三舍),給自己出逃讓路。令狐潮大喜,依言后退了60里(每舍30里)。這正是張巡所希望的,你既然這么聽話,我也就不客氣啦,一聲令下,全城將士一齊出動,把方圓幾十里范圍內(nèi)的房屋(包括叛軍的營房和民房)全給拆了,拆下來的木料呼呼啦啦全運進了城里,這下修防御工事就不缺材料了。 令狐潮聞訊大怒,怪張巡失信。張巡就說:“對不起啦,都是我約束下屬不利,這樣吧,你馬上給我送30匹好馬來,我好帶大家騎馬跑,這城就算送給你了('君須此城,歸馬三十匹,我得馬且出奔,請君取城以藉口’)?!绷詈卑胄虐胍桑〕切那?,還是如數(shù)送了馬來。張巡就把戰(zhàn)馬分給了諸將。第二天,張巡登上城樓,對令狐潮說:“唉,我都準備出城逃跑了,可他們都不答應(yīng),你說我該怎么辦啊('吾欲去,將士不從,奈何?’)?”令狐潮差點沒給氣昏過去,還沒等他緩過勁兒來,城門開處,一陣馬蹄聲響,只見他送的那30匹快馬,馱著30員猛將,快如閃電般地直沖過來,嚇得他轉(zhuǎn)身就跑,可有14個叛軍將領(lǐng)沒他跑得快,稀里糊涂地當了俘虜,還被殺了100多人。毫發(fā)無損的30員猛將押著繳獲的叛將、各種器械和馬匹,得勝回城。 令狐潮啊,誰讓你吃一百個豆都不嫌腥呢! 惱羞成怒的令狐潮隨即在雍丘城的北面筑起了杞州城,切斷了雍丘的糧道,并不斷地以數(shù)萬兵力強攻雍丘,而張巡就率領(lǐng)著他僅有的3000人頑強地進行著抵抗,并一次次地擊退敵人的瘋狂進攻。 剛剛被張巡和許遠殺得尸橫遍野的唐朝叛將楊朝宗卷土重來。他帶著騎兵和步兵兩萬多人撲向了雍丘附近的寧陵(今河南寧陵東南),妄圖奪下寧陵,切斷張巡的后路,幾乎是在同時,魯郡、東平、濟陰等城相繼陷落。張巡審時度勢,當機立斷,下令撤出雍丘,東守寧陵。 就在這時,許遠的求援信到了。 于是張巡的命運因此而改變。 張巡不敢怠慢,星夜率領(lǐng)3000兵士(其中有騎兵300名)迅速撤離寧陵,向45里以外的睢陽疾馳。當然,和他一道策馬狂奔的,是他的愛將南霽云。 張巡和他的部下們受到了睢陽軍民的熱烈歡迎,他們的到來,讓許遠那顆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來了一點兒,可當尹子奇的13萬大軍轉(zhuǎn)眼之間漫山遍野地涌來,并且把睢陽城圍得水泄不通的時候,他回頭掃視了一下合兵一處后的將士——僅僅不到7000人(一說6800人)!又看了一眼站在身旁威風(fēng)凜凜、不動聲色的張巡,他知道,他已經(jīng)把張巡拉上了自己困守的的孤島。 許遠和張巡互敘年庚,竟然同歲,只不過許遠大張巡幾個月。兩個同齡人見面后商議的第一件事,我想一定是睢陽軍事指揮權(quán)的問題。論官階,許遠要高張巡一級,在等級森嚴的唐代,張巡理當服從許遠的絕對領(lǐng)導(dǎo),即使是進入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官場上官大一級壓死人的積弊也還有著廣泛的市場。但我們不得不佩服許遠,此公在大敵當前的生死關(guān)頭,權(quán)衡利弊,知人善任,毅然決然地拋棄了官本位的思想,勇敢地把全城的軍事指揮權(quán)交給了張巡。他誠懇地對張巡說:“我是個文弱書生,不會帶兵打仗,而你則智勇雙全,我看這樣吧,從現(xiàn)在起,我只負責(zé)后勤工作,打仗的事就全靠你了。('遠懦,不習(xí)兵,公智勇兼濟,遠請為公守,請公為遠戰(zhàn)’)”我不知道當時張巡是否誠惶誠恐地再三謙讓,說些什么我只是一個小小的縣令,還是太守您掛帥,我自當效犬馬之勞一類的渾話,反正從此以后,許遠真的再不過問軍事,只是做些籌集糧草、修理兵器的活計,當上了后勤官,成了張巡的堅強后盾,一應(yīng)戰(zhàn)事籌劃等事宜,全憑張巡一人作主。二人的精誠團結(jié)、密切合作,為堅守睢陽提供了強有力的組織保證。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fēng)流,拋開了為情勢所迫不說,許遠的為國家利益主動讓賢,張巡的置個人生死于度外,臨危受命,不應(yīng)該只停留在“歷史上的一段佳話”的定位上,在兩人身上所折射出來的大英雄、真豪杰的光芒,應(yīng)該穿透時空,給自那以后一千多年來,那些在官場上蠅營狗茍、錙銖必較,在陰暗的心路上爬行的人以一點亮光。 此刻的張巡又在想些什么呢? 回到大帳,張巡揮揮手讓侍立在旁的南霽云去休息,南霽云猶豫了一下,還是悄悄地退了出去。他了解他的上司,每逢大戰(zhàn)前夕,自己的首長都要一個人靜靜地想些心事,至于想些什么,他不得而知。 張巡一定是在想他48年的人生吧!他自信自己是有氣節(jié)的,初任太子通事舍人時,曾有人勸他前去拜謁權(quán)傾朝野的楊國忠(就是那個傾國傾城的楊貴妃的哥哥,當時留京待遷的官員紛紛走楊國忠的門路),給他送點兒禮,以他的能力,再疏通好了準國舅的關(guān)節(jié),必受重用。但張巡不理這個茬,因為他素來看不起楊國忠的人品,說:“讓這種人掌握大權(quán),已經(jīng)是國家的大不幸了,怎么還能去攀附他呢?”結(jié)果空懷報國壯志,在仕途上一直默默無聞,縣太爺一當就是十幾年。直到“安史之亂”起,因了戰(zhàn)功卓著,才被皇上給封為節(jié)度副使,不過是臨了給了個送命的官兒罷了。 無愧無悔。 今天,自己義無反顧地一頭闖進了被重兵圍困的睢陽,等于一頭鉆進了一口即將被釘上蓋子的棺材里,注定了有去無回的命運。但國難當頭,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食君俸祿,忠君之事,以身殉國是大丈夫天經(jīng)地義的事。何況,守住睢陽,多守一日便可給朝廷多一天的準備時間,守一城,捍天下,死了也值。 是的,無愧無悔。 我實在想象不出,此時的張巡除了這樣想以外,還能想些什么。忠君報國應(yīng)該是支撐他一切行動的信念,忠君報國有什么不好?無論是大唐朝,還是今天的太平盛世,報效祖國永遠是一個血性男兒的不二之選,與近代某些人指責(zé)張巡、許遠們的所謂“愚忠愚孝”不可同日而語。 聽說令狐潮那個小人已經(jīng)跟著屁股追到睢陽來了,并投入了尹子奇的門下,他是想跟我報仇呢。來吧! 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 二、合圍侔月暈,分守若魚麗 (釋義:分析了敵我雙方的形勢?!百啊笔窍嗟鹊囊馑?,敵人圍城就像月暈困住了月亮一樣;己方守城則采用了像“魚麗陣”的方式御敵,前仆后繼。“魚麗陣”是披甲戰(zhàn)車的戰(zhàn)法,即以25輛戰(zhàn)車成一前沿攻敵,后隨之以五人為伍的五伍25位士兵,戰(zhàn)車每傷一人,步兵補充一人,有進無退。) 卻說尹子奇率13萬精兵來到睢陽城下。這是至德二載,公元757年正月,請記住,這個注定是血雨腥風(fēng)的年頭。 安營扎寨后,一路攻城略地、志得意滿的尹子奇帶著手下巡城。他騎在高頭大馬上,用馬鞭遙指睢陽城頭,對跟在身邊的令狐潮等人說:“現(xiàn)在我以13萬精銳之師,取這小小睢陽,實在是易如反掌,不會像令狐先生打雍丘那么難吧?哈哈哈哈!”令狐潮當然知道張巡的厲害,嘴上喏喏連聲,心里卻不由得暗暗打鼓。眼見尹子奇滿臉囂張,心想不嘗點苦頭你也不知道那魔頭的手段,自己雖急于仰仗姓尹的報仇,看這架勢,恐怕沒個十天半月的也難見張巡人頭落地了。 在城樓的一個垛子后面,有一雙眼睛在死死地盯著城外的這些人。那是張巡的眼睛,鷹隼似的,襯著五綹長髯,凜凜生威。距離太遠,看不清他們的相貌,但他知道那里面一定有尹子奇,也會有令狐潮。亂臣賊子,我等著你們。 第二天,尹子奇開始攻城,他自恃兵多將廣,根本就沒把小小的睢陽城放在眼里,竟分兵八路,四門齊攻??伤凸缽堁矀兊牧α苛?,什么叫戮力同心?什么叫眾志成城?就是這個小小的睢陽城,在叛軍夜以繼日的強攻之下,頑強地挺立了16個晝夜,甚至有時一天連打二十多仗,睢陽和它的勇士們一樣,就是巋然不動。張巡經(jīng)常親自出馬,身先士卒,南霽云、雷萬春等將領(lǐng)以一當十,勇不可擋,而尹子奇則不斷地在損兵折將,打到第16天夜里,尹子奇扔下了被人家擒獲了的60多員大將,丟下了兩萬多具尸體,狼狽不堪地領(lǐng)著殘兵敗將借著夜色的掩護逃跑了。 雷萬春,唐代名將,自幼學(xué)習(xí)武術(shù),天生智勇兼?zhèn)?,博通群書,驍勇善?zhàn)。安史之亂時,從張巡守雍丘城陷后,與張巡同遭殺害。唐肅宗感其忠烈,欽封雷萬春為榮祿都督大夫、忠烈將軍。宋徽宗追封忠勇侯。 這一次,尹子奇算是真正認識了張巡和許遠。 至德二年三月,得以喘息和休整的尹子奇卷土重來。仍舊是十幾萬大軍,其間還網(wǎng)羅了同羅、突厥等少數(shù)民族精銳數(shù)萬人,殺氣騰騰,大有踏平睢陽之勢。 交戰(zhàn)前,為鼓舞士氣,張巡咬咬牙殺了幾頭牛讓將士們吃了個飽。他之所以要咬牙,是因為城里的牛羊?qū)嵲谑菦]有多少了,糧食也快見倉底了,可要打仗,不吃飽肚子不行。張巡望著即將出征的將士們,心情沉重地說:“朝廷待我不薄,我受了國恩,拿了朝廷的俸祿,拼死守睢陽,是我份內(nèi)之事,可是你們……跟著我張巡在此受罪,出生入死,還吃不飽肚子,立了功也得不到獎賞,也許還會喪命,真讓我心里難過呀?。?吾受國恩,所守,正死耳。但念諸君捐軀命,膏草野,而賞不酬勛,以此痛心耳’)”將士們聞聽,都流下了眼淚,紛紛表示愿意拼死作戰(zhàn)。那可真叫群情激昂?。?/span> 城門大開,5000名戰(zhàn)士出城列陣。對面的叛軍一直在指指點點地笑,這叫什么軍隊呀?一個個面黃肌瘦,衣衫襤褸,一個指頭都能點倒似的,還打什么仗?。?/span> 他們錯了。他們還不懂“哀兵必勝”。 城樓上,張巡、許遠手中的鼓槌忽然雨點般地擊向了兩面戰(zhàn)鼓,戰(zhàn)鼓聲中,5000名將士同仇敵愾,直像5000頭猛獸撲向敵陣。剛才還是一片嘲笑聲的叛軍傻眼了,面對殺紅了眼的唐朝官軍,他們哪里還有什么斗志,撒丫子跑吧,跑得慢的,不是前后心被戳出個透明窟窿,就是腦袋搬家。這一仗唐軍大獲全勝,斬將30余人,殺士卒3000余人,叛軍就這樣一直逃跑了幾十里,丟盔卸甲,潰不成軍,沿途血流成河。 我估計張巡和許遠看著他們的將士們一個個疲憊不堪地班師回營后,已經(jīng)拿不出什么物質(zhì)獎勵來勞軍了,記不記功勞簿似乎也沒什么實際意義,他們能做的,只能是拉起護城河上的吊橋,緊閉四門,再派上崗哨,然后讓勇士們脫下甲胄,好好地睡上一大覺。夠奢侈吧? 唐肅宗聽到捷報,大喜,馬上下詔,拜張巡為主客郎中兼御史中丞;許遠為待御史;姚摐為吏部郎中。 至德二年五月,尹子奇再度來犯睢陽,并且增加了圍城兵力,更加瘋狂地攻城。張巡和將士們雖然以逸待勞,但敵我眾寡懸殊實在太大,一味地死守孤城,必然難以持久,必須主動出擊,以攻為守,守則有望。而要主動出擊并不意味著要蠻干,必須智取。于是,張巡設(shè)計了一招疑兵之計。從尹子奇再度圍城開始,他就在每天夜里,讓戰(zhàn)士們弄幾面戰(zhàn)鼓“咚咚咚咚”地一陣狂擂,作偷營狀,使叛軍加強戒備。你既然要戒備,自然不敢睡覺,忙了一宿,第二天還能有精神頭兒嗎?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接下來,張巡將要故伎重施,驕兵之計又來了。 光打雷不下雨,如是者三,叛軍能不懈怠嗎?也不知是第幾天的夜里,戰(zhàn)鼓再度響起,叛軍不再理會,解下盔甲,倒頭大睡。這是真正意義上的“狼來了”的唐代版本。張巡這一回親自出馬了,帶著南霽云、雷萬春(下面將會介紹此人)等10員大將,各帶50名騎兵,悄悄開了城門,趁著夜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撲尹子奇的帥帳,叛軍猝不及防,唐軍個個奮勇,斬將奪旗,一鼓作氣,殺敵5000多人。 現(xiàn)在就說說雷萬春。此人也是張巡部下的一員驍將。當初守雍丘時,有一天,雷萬春照例在城頭巡視,不料城下叛軍暗伏了弓箭手,一見雷萬春,一聲號令,亂箭齊發(fā),雷萬春一下子被射成了刺猬。身上穿了鎧甲倒沒什么大礙,可是,竟然有6支利箭齊刷刷地插進了雷萬春的面門!好個雷萬春,為了穩(wěn)定軍心,他硬是一動不動地挺立在城頭上。叛軍一看,噢,把草人換木頭人啦,又浪費了不少好箭,晦氣!這邊正懊惱呢,忽然“木頭人”說話了,而且聲若霹靂:“逆賊,認得我雷將軍嗎?”直如三國時喝斷當陽橋的張翼德再世!叛軍嚇得肝膽俱裂,屁滾尿流,張巡乘勢殺出,擒賊將14人,斬首百余級,令狐潮狼狽逃遁。殊不知雷萬春被戰(zhàn)士們抬下城來,痛得幾次昏厥,險些喪命。令狐潮后來聽到消息,欽佩之余,驚出了一身冷汗。 尹子奇吃了敗仗,不免氣為之沮,整天愁眉不展,時髦點兒說,他這個郁悶啊。前面說過,他這次網(wǎng)羅了不少外族的所謂精銳部隊,其中有個突厥族大酋長,見主帥唉聲嘆氣的,不由心頭火起,闖進大帳嚷嚷著要帶兵出戰(zhàn),估計這蠻子一定是話里話外的奚落了尹子奇。尹子奇無奈,只好答應(yīng)他。 突厥族大酋長大喜,親率千余重甲騎兵,耀武揚威地來到城下,指名道姓地要張巡出來單挑。張巡看這個草包來勢洶洶,正面交鋒肯定要吃虧,那就來個智取吧。他囑咐幾十個士兵拿著陌刀(一種三尖兩刃,長約三米的長兵器)、鉤槍、勁弩,悄悄地在護城河的河道里埋伏起來,聽見城樓上戰(zhàn)鼓敲響就立即出擊。 突厥族大酋長站在護城河邊,正在戟指怒罵呢,忽然間鼓聲大作,河道里埋伏著的戰(zhàn)士們像非洲獵豹似的“呼呼”地竄了起來,可憐草包酋長罵人的嘴還沒來得及合上,就被撓鉤搭住,捆得跟粽子樣地給抓進城里來了。城上唐兵齊聲歡呼,跟來的賊兵反應(yīng)過來,想上來搶人,被一陣亂箭射倒了一大片,剩下的急忙跑回去報信。 尹子奇一聽,慌忙帶領(lǐng)兵將來到城下。張巡望著城下騎在馬上的黑壓壓的一群人,忽然心生一計。他沒見過尹子奇,回頭問眾人,都說不認識。張巡說,給你們看一出好戲,張某今天要取尹子奇項上人頭了!他吩咐士兵割了幾根粗蒿草桿,迅速削成箭羽的樣子,一聲令下,幾支蒿桿箭先后輕飄飄地射向城下的敵人。有幾個人撿起來一看,不由面露喜色,就不約而同地拿給同一個人看。城樓上張巡一個眼色遞過去,南霽云心領(lǐng)神會,手中的硬弓弓弦一聲響亮,只聽城下發(fā)出了一聲慘叫,一個人應(yīng)聲跌下馬來。 倒下去的正是尹子奇。這就是張巡的過人之處,發(fā)蒿桿箭的真正用意,就是要麻痹敵人,敵人果然中計,或是以為城中矢盡,或是迷惑不解,于是,自然而然地要去向主帥稟報。好,舞臺上的追光燈一下子聚焦到尹子奇的腦袋上,成了活靶子。要說南霽云的箭法的確是夠得上百步穿楊了,這支夾著勁風(fēng)的利箭,不偏不倚,正中尹子奇的左眼,尹大帥當場昏了過去。他跟三國時的夏侯敦比起來可差得實在太遠了,那位也是左眼中箭,不但沒摔下馬來,還迅速拔箭,一使勁,箭頭上帶出個血糊糊的肉團團來,是他的眼球哇!人家不含糊,大叫:“父精母血,不可棄也!”塞進嘴里囫圇個咽下去了,仍舊提槍縱馬沖向敵人。夠生猛吧?尹子奇沒這兩下子,中箭后被叛軍們抬著,一退就是好幾十里。而且,從五月到七月,在差不多兩個月的時間里,盡管叛軍仍舊死死地圍住睢陽,但因尹子奇在專心地養(yǎng)傷治病,沒再攻城,使睢陽將士得以有了一段難得的修整良機。 我有時甚至不大相信作為大軍主帥的尹子奇會如此托大。部將剛剛叫人家使計給逮去了,在沒有摸清對方底細的情況下,竟敢孤軍犯險,差點沒把性命丟給人家??蛇@千真萬確地是歷史的真實。我忽然很宿命地想,許是天不滅唐吧,睢陽保衛(wèi)戰(zhàn)多堅持一天,朝廷就多一天調(diào)兵遣將的機會,如果南霽云這一箭射偏了,擦著尹子奇的耳邊呼嘯而過,也不過是嚇他一跳而已,他自然不會停止進攻,說不定早就攻破了小小的睢陽城,然后率領(lǐng)叛軍肆虐江淮,繼續(xù)攻城略地,直指皇帝的寶座。那么,唐朝的歷史將會被改寫,此后的中華史也將會被改寫。 但歷史畢竟是歷史,容不得任何假設(shè)。 三、屢厭黃塵起,時將白羽揮 (釋義:講述了敵我雙方的攻守狀態(tài)。賊兵攻城卷起了漫天黃塵;己方抗敵則向敵人射出綴著白色羽毛的箭簇。滾滾黃塵裹著紛紛白羽,形容戰(zhàn)斗的激烈。) 至德二年七月,攻城受挫,還瞎了一只眼睛的尹子奇不等傷口痊愈,為報那一箭之仇,又下令征兵數(shù)萬,再次展開了對睢陽城的大舉進攻。 在前幾個月的戰(zhàn)斗中,張巡、許遠憑著頑強的斗志,率領(lǐng)7000將士與叛軍奮力搏殺,取得了來之不易的勝利,這里面既有張巡指揮得當,與敵人斗智斗勇,展現(xiàn)了大氣魄和大智慧的因素,更重要的是,全城軍民同仇敵愾,表現(xiàn)出了誓與睢陽共存亡的英雄氣概。但是,我們不妨冷靜下來,認真地把敵對雙方的攻守形勢作一番分析。 叛軍方面:第一,尹子奇雖接連吃了幾個大敗仗,損兵折將,確實很狼狽,但他有擴軍的能力,向其主子求援也好,拉壯丁也好,慫恿夷族參戰(zhàn)也好,反正他不愁兵源,死一千補一千,死一萬補一萬,始終保持著十幾萬的兵力。雖然尹子奇被傷了一目,但還有一只好眼睛,并不耽誤他指揮打仗。第二,尹子奇并非白癡,先前是因為太過輕敵,才屢屢中計,他不可能不在失敗中吸取教訓(xùn),所謂吃一塹長一智,再傻的人也不會老是被同一塊石頭絆倒。第三,他的老板安慶緒對他久攻睢陽不果,早已是怒火中燒,忍無可忍了,再不抓緊拿下這座小城,只怕要對他軍法從事了。危機感也迫使他不得不傾其所有,孤注一擲了。 守軍方面:第一,隨著戰(zhàn)事的深入,每接一陣,都是互有傷亡,敵方可以補充兵員,張巡沒地方補去,就這7000人的本錢,輸一分少一分,輸一塊少一塊,全城近三萬的老百姓,差不多都是老弱婦孺,拿不動刀槍。第二,孤立無援,孤掌難鳴。周圍尚未被叛軍奪下的城池已經(jīng)屈指可數(shù),加上一些其它人為因素的作祟(后面我們會詳細地談到),使睢陽成為怒濤狂卷下的一個孤零零的小島,隨時都將會被無情地吞沒。最要命的是第三條,睢陽沒糧了。 本來事情是不會發(fā)展到如此糟糕的地步的。尹子奇進攻睢陽以前,太守許遠未雨綢繆,已經(jīng)千方百計地積攢了六萬石糧食,以備不時之需。六萬石是多少?換算成今天的市斤,姑且以每石100市斤計算,就是600萬斤,加上民間的存儲,勒勒褲腰帶,足夠全城軍民吃上大半年的了。可偏偏節(jié)外生枝,許遠的六萬石糧食讓人家眼紅了,誰?河南節(jié)度使虢王李巨(唐高祖子李鳳的后人),當時他正率兵駐扎在彭城,睢陽正歸他管轄。你不是糧多嗎?對不起,發(fā)揚點風(fēng)格吧,濮陽、濟陰兩個郡正鬧糧荒呢,分出一半給他們吧。許遠當然不肯給,自己千辛萬苦攢下的這點糧食,那可是全城軍民救命的口糧??!虢王一聽就拍了桌子:不給就是違抗軍令,你自己看著辦吧!許遠傻了,李巨是皇家的人,惹不起,何況還有個違抗軍令的罪名在那兒等著呢,那就給吧!三萬石白花花、黃澄澄的糧食迅速地被調(diào)撥給了濮陽、濟陰。最讓許愿心疼不已的是,濟陰城的守將是個軟骨頭,叛軍一到,他就乖乖地投降了。一萬五千石貴如黃金的糧食就這樣拱手送給了叛軍。就是這個虢王李巨,當年因為守衛(wèi)雍丘的功勞,在唐肅宗任命張巡為河南節(jié)度副使的同時,還任命他為假節(jié)度使。在解了寧陵等地之危,又接連打了幾個大勝仗之后,張巡上書給李巨為手下將士請功,而小氣的虢王只給了張巡30個委任狀的空頭支票,連一文錢、一粒米都沒給。張巡心里有氣,就再次上書,幾乎是以犯上的口吻,責(zé)問李巨不肯犒賞將士的行為:“你李家天下已經(jīng)危在旦夕,賊兵圍攻寧陵等孤城,將士們拼死殺敵,你怎么能在犒賞士兵的問題上這樣吝嗇呢('宗社尚危,圍陵孤外,渠可吝賞與貲’)?”李巨無言以對,干脆連封信也不回了。掏自己的腰包心疼,管人家要東西可盡管獅子大開口,貴如黃金的糧食,一張口就是三萬石!全不管一線將士和百姓的死活。皇家氣魄如此,夫復(fù)何言? 許遠欲哭無淚。 最后的結(jié)果可想而知:睢陽守軍越打越少,到了八月份,能戰(zhàn)斗的將士只剩下了1600人。幾乎是與此同時,睢陽糧盡,將士們先還能每天分得幾口糧食,摻雜一些碎紙、草根、樹皮、樹葉等勉強糊口,到后來,竟連這些東西也吃光了,眼看著只有全體活活餓死了。當然,人到了饑餓的絕境是什么事兒都能干出來的,關(guān)于他們是怎樣解決肚子問題的,在下暫時賣個關(guān)子,一會兒再談,其實我更多地則是實在不忍心去敘述那段歷史,那慘絕人寰的一幕幕,讓我的眼睛在流淚,讓我的心在流血。 好啦,分析了雙方的攻守形勢,再回過頭來看看殺聲震天的戰(zhàn)場吧。 張巡審時度勢,選擇了堅守,不再出城擾敵,他也確確實實沒有了主動進攻的能力。 尹子奇親自督陣,指揮叛軍豎起無數(shù)云梯,就像我們經(jīng)常在影視上看到的古戰(zhàn)場上的攻城場面差不多,有人爬到梯子的一半,被滾木擂石砸了下來,腦漿迸裂;有的終于順著云梯剛一露頭或登上城墻了,又被守軍一刀或一槍或一拳或一腳,“啊——”地慘叫一聲栽下來;有的云梯上爬著好幾個人,被守軍以長桿或長槍從城頭推倒…… 硬攻無效,那就來更邪乎的,尹子奇調(diào)來了上百門火炮,向城墻猛轟,于是,有些城垛(舊稱女兒墻,古文里稱作“陴”)被毀,不過也沒關(guān)系,張巡利用夜晚在被毀處立上木柵,照樣能擋住敵人攀墻登城。畢竟那個年代火藥的開發(fā)水平還不到家,裝藥慢,也沒準頭,殺傷力有限,尹子奇的這一招也不靈了。 好像動用火炮攻城,是令狐潮打雍丘時的手段,我姑且來個張冠李戴,挪睢陽來了,反正都是叛軍干的事。再者,雖然史書沒有明確記載睢陽曾遭受過火炮的攻擊,但令狐潮會用大炮,尹子奇就不會嗎?說不定也用了吧。 慘烈的戰(zhàn)斗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著。隨著守軍傷亡的加大,戰(zhàn)斗力日漸衰減,尹子奇的那只沒被射瞎的眼睛似乎已經(jīng)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他覺得新的作戰(zhàn)計劃在他的大腦里已經(jīng)醞釀成熟了。 四、裹瘡猶出陣,飲血更登陴 (釋義:展現(xiàn)了己方將士奮勇殺敵、輕傷不下火線的壯舉。將士們草草包扎了傷口,忍痛上陣與敵人廝殺;不顧滿臉的鮮血流進嘴里,照樣頑強地登上城墻的垛口堅守城池。) 戰(zhàn)爭最能激發(fā)出人的潛能,敵亦然,我亦然。 尹子奇百般常規(guī)攻城手段都無功而返,他的智囊們開始給他出謀劃策了。既然常規(guī)的不行,那就打破常規(guī)吧,《孫子兵法》不是說“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嗎?可他忽視了重要的一點,《孫子兵法》他懂,張巡卻比他更明白,他一貫主張“云合鳥散,變態(tài)百出”,這使他得以經(jīng)常出奇制勝,因此史書上稱他“用兵未嘗依古法”,就是不泥古,靈活機動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是他能夠少以勝多、長期立于不敗之地的重要法寶。 尹子奇開始進招了。 第一招:改進云梯。把云梯造得跟現(xiàn)在飛機的外舷梯相似,高數(shù)丈,梯下裝上車輪,遠遠望過去,像一道長虹凌空作勢,可以高高在上地越過城墻,俯視城里。你問它有多大?一架梯子上能容納200人,夠個吧?尹子奇給他取了個自鳴得意的名字:“飛云梯”,我倒覺得它很像古希臘神話里的特洛伊木馬,只不過一個是把士兵裝進木馬的肚子里,讓敵人自己推進城里去,是在暗處,一個是讓士兵高高在上,是明火執(zhí)仗地干。尹子奇的如意算盤是,把梯子推到城下,讓梯子上的200個叛軍伺機跳上城墻與守軍作戰(zhàn)。你知道尹子奇造了多少架“飛云梯”嗎?近百架!豁出血本了,他想,每架云梯上200人,百架云梯就是兩萬人,你張巡區(qū)區(qū)千把個殘兵敗將怎敵得過我的強勢進攻? 但強中更有強中手。張巡早已把對手的行動看在眼里,破敵之策了然于胸。說起來張巡的方法實在是夠絕的,一會兒我們就能看到絕在了什么地方。他命人在城墻上以三個人為一組,對著云梯可能攻來的方向,挖了很多洞,每個洞里都安裝一根長長的可活動的粗木桿,各有幾名戰(zhàn)士把守。 交鋒開始了。各路云梯緩緩地接近了城墻上方,梯子上的叛軍居高臨下,紛紛準備跳下去,這時,克星來了。只見三個一組的第一個洞里長桿倏地伸出,桿頭上安裝著一個碩大的鐵鉤子,一下子就鉤住了云梯,緊接著第二個洞里伸出同樣的桿子,也把云梯牢牢地鉤住,兩根長桿使云梯前后動彈不得,于是,第三個桿子舉著一個大鐵籠從剩下的那個洞里適時地伸出來,籠子里裝滿了燒紅了的木炭,凌空倒在已經(jīng)被套牢了的云梯上。云梯被攔腰燒斷,一時間狼哭鬼嚎?!帮w云梯”垮了。 第二招:鉤車毀墻。尹子奇又制造了一種奇門兵器——鉤車,就是在戰(zhàn)車上用鐵索連接一個大鐵鉤,利用機括彈起來甩上城墻,專門破壞墻上的柵欄、棚閣等木質(zhì)建筑,一旦被鐵鉤鉤住,利用戰(zhàn)車自身的重量,無不崩毀。張巡立即還以顏色,拿來削光了枝杈的大樹,拴上鐵鏈,鐵鏈的末端再拴上大鐵環(huán),套住鐵鉤,再用自己的戰(zhàn)車拉進城內(nèi),砍斷鐵索,敵方的戰(zhàn)車就全部摔得粉碎了。 第三招:木驢攻城。尹子奇又制造了大量木驢,我猜想,這木驢大抵與三國時諸葛孔明發(fā)明的木牛流馬相似吧,無非是一些帶輪子的車子,前面安上盾牌似的擋板,由叛軍推著,掩護他們接近城門。張巡則把大量融化了的鐵水當頭澆下去,沾著就著,把木驢都給燒毀了。 第四招:壘土登城。尹子奇命叛軍用麻袋裝滿泥土(類似于我們今天抗洪用的沙袋),在離城墻不遠處,碼一層泥土麻袋,鋪一層柴草(防滑?),依此類推,干了十來天,堆出的坡道差不多與城墻一般高了,只等第二天登城。殊不知,每天夜里,張巡都帶人將松明、桿蒿一類的易燃物從城頭扔在這座人造假山上了。叛軍不知就里,尹子奇一聲令下,紛紛吶喊著爬上假山坡道,唐軍立刻投出無數(shù)火把,一時間烈焰騰空,燒死叛軍無數(shù)。這把大火一連燒了二十多天才滅。 第五招:挖壕困敵。張巡的智勇令尹子奇無計可施,干脆不再進攻,圍著睢陽城連挖了三道又深又寬的壕溝,并立上木柵,意圖把睢陽守軍全部困死。為防敵人挖掘地道進入城內(nèi),張巡也在城墻內(nèi)的己方陣地上挖了一道壕溝拒敵。 至此,戰(zhàn)事呈膠著狀態(tài)。 這時候已是至德二年的八月下旬。經(jīng)過了一個多月的生死搏殺,叛軍固然損傷慘重,睢陽城里可就更慘了。這一天,張巡和許遠疲憊不堪地巡營,只見城墻上、城門下,所有崗位上雖然都有人把守,但已經(jīng)找不出一個不掛花的戰(zhàn)士了,他們的頭上和身上到處纏著繃帶,更有的斷了胳膊或斷了腿,強忍著發(fā)出低低的呻吟。幾乎所有人都臉呈菜色,瘦得塌了腮,好像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有一面面殘破的戰(zhàn)旗依然牢牢地插在陣地上。張巡滿眼的淚光閃爍,而許遠已是泣不成聲了。 張巡命人清點人數(shù),很快統(tǒng)計結(jié)果就出來了:不足600人。就是說,經(jīng)過八個月的苦戰(zhàn),他的將士們只剩下了不到原來的10%,而且已經(jīng)幾乎完全喪失了戰(zhàn)斗力。如果尹子奇在這個時候發(fā)動攻擊,應(yīng)該是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拿下睢陽城。但這個蠢貨已經(jīng)被嚇破了膽,在頑強的抵抗面前,他膽怯了,又不了解城內(nèi)的虛實,最后只好選擇了圍而不打,困死睢陽的下策。 張巡回到大帳,無力地拿起筆來,飽蘸血淚,寫下了這首千古絕唱《守睢陽作》: “…… 裹瘡猶出陣,飲血更登陴。 ……” 求援,求援!眼下能保住睢陽的只有一條路:求援! 他知道,睢陽周圍的城池幾乎都已經(jīng)落入叛軍手里,只有就近的三處還在唐軍的控制之下,一個是譙郡(今安徽亳縣),由節(jié)度使許叔冀鎮(zhèn)守,一個是彭城(今江蘇徐州),由節(jié)度使尚衡鎮(zhèn)守,另一個是臨淮(今江蘇盱眙北),由節(jié)度使賀蘭進明鎮(zhèn)守。而彭城距離既遠,那里的形勢也已岌岌可危,自顧尚且不暇,是難以分兵馳援睢陽的,只有譙郡和臨淮尚有發(fā)兵救援的可能。 當機立斷!張巡不再遲疑,立即帶著南霽云來到許遠的府邸,商議如何求援。 張巡說:“明公,城里的糧食已經(jīng)吃完了,現(xiàn)在,文武官員中已經(jīng)有人打算棄城東走。睢陽是江淮的屏障,如果睢陽失守,賊兵必然乘勝長驅(qū)直入,那時江淮還能保得住嗎?況且,我軍目前饑寒交迫,傷病無數(shù),就是想走也是走不掉的。睢陽已經(jīng)是朝不保夕,我想,從古到今,友軍之間相互幫助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連戰(zhàn)國時的諸侯,都能彼此救援,更何況我大唐了。為今之計,我們也只有行不可行之事,盡當盡之義了??煞衽扇饲叭プS郡和臨淮求助?或可使睢陽得脫大難?!?/span> 許遠道:“我何嘗沒有想過這件事呢?只怕他們的處境也許并不比我們好到哪里去?!?/span> 張巡:“不然,譙郡、臨淮皆富庶之地,卻非戰(zhàn)略要地,有我們牽制著叛軍,他們那里一定不會有太大的壓力。何況在下與叔冀、賀蘭二公略有交情,諒不至于見死不救的?!?/span> 許遠微微一笑:“也罷,死馬當作活馬醫(yī)就是了。那么,只有辛苦南八賢弟啦!” 南霽云“唰”站起身,挺直了胸膛,朗聲道:“但有所命,南八萬死不辭!” 張巡示意他坐下,說:“你可先去譙郡,許大人可是個大財主啊,如能請得譙郡兵馬,你是首功一件?!?/span> 許遠說:“今夜子時,你可從北城下去,明天一早就能到譙郡了?!?/span> 五、忠信應(yīng)難敵,堅貞諒不移 (釋義:表示了誓與城池共存亡的決心。只要做到忠誠守信,我們就是無敵的;面對強大的敵人,我們堅貞不屈的信念決不動搖。) 我們有必要先了解一下許叔冀和賀蘭進明這兩個人。 當時,二人的官階相等,都兼任御史大夫。據(jù)《舊唐書》記載,賀蘭氏與當朝宰相房琯的關(guān)系不太好,為了控制賀蘭進明,老謀深算的房琯就在他的身邊插了一根釘子,把自己的親信許叔冀安排作賀蘭進明的都知兵馬使,對此,賀蘭氏心知肚明,暗加防范。安祿山造反后,二人分別據(jù)守譙郡和臨淮,明和暗不和,好聽點說是各揣心腹事,其實是各懷鬼胎,賀蘭氏自恃是許的上司,而許叔冀則以為自己官階并不比賀蘭低,又兵強馬壯,況且還有房琯撐腰,倆人旗鼓相當,自不肯受賀蘭的節(jié)制。 他們分別代表著朝廷派系斗爭的兩個陣營。 你看,麻煩來了。 南霽云星夜溜下城墻,快馬加鞭,天還沒亮就到了譙郡城下,高聲通報姓名。許叔冀大人懶洋洋地正在洗漱,聽說睢陽來人,就知道是來搬救兵的,磨磨蹭蹭地等到日上三竿了,才登上城頭,打著官腔問來者何人。南霽云雖有一肚子的火也不敢發(fā)作,牽馬立在護城河邊,恭恭敬敬地說明來意,懇請許叔冀出兵救急。 我們只好把見死不救第一人的桂冠戴在這位許大人頭上了。因為他知道自己與賀蘭進明的實力在伯仲之間,去救睢陽雖然是作為朝廷大臣的分內(nèi)事,卻難免消耗自己的力量,到頭來便宜了人家。他可不想干這件傻事。保存了實力,就是將來平定叛亂后自己加官晉爵的本錢。 于是,許大人作出可憐狀:“南將軍啊,國難當頭,人人自危,譙郡尚難自保無虞,倘我出兵,賊寇乘勢來襲,不惟解不了睢陽之圍,恐怕譙郡也要丟失,那時你讓我怎么跟皇上交代?我怎么對得起朝廷和天下黎民百姓?請恕下官難以從命?!?/span> 真夠狡猾的。 南霽云剛要說什么,許叔冀在城頭擺了擺手,大聲說:“南將軍,下官體諒睢陽將士的苦衷,請轉(zhuǎn)告張、許二位將軍,速速上表朝廷,固守待援。譙郡也不富裕,但我念在同僚的份上,分出一點有限的物資,以解睢陽燃眉之急!我這里擠出一千匹上好的布料,煩勞將軍代為轉(zhuǎn)贈。睢陽戰(zhàn)事吃緊,下官就不敢請將軍進城了。來人!” 就有軍士抬出布匹來。敢情早準備好啦! “撲通!撲通!”一陣亂響,一千匹布料接二連三地甩下城來,攪得塵土飛揚。 南霽云勃然大怒,飛身上馬,拔出寶劍,劍尖指著許叔冀大罵:“姓許的匹夫!枉你還是大唐的重臣,你置國家大義于不顧,貪生怕死,還有臉談什么朝廷和黎民百姓!匹夫,有膽量打開城門,你我大戰(zhàn)三百合,讓我替朝廷和天下百姓教訓(xùn)教訓(xùn)你這個狗官!” 許叔冀一見南霽云威風(fēng)凜凜的架式,哪里還敢再作聲,灰溜溜地急忙下城躲開了,任憑南霽云百般怒罵,再也不肯朝面了。 南霽云從原路攀著繩索進了睢陽城,免不了當著張巡、許遠的面,大罵許叔冀一番。 現(xiàn)在,惟一的希望就是賀蘭進明了。 可通往臨淮的路已經(jīng)被叛軍堵死。南霽云冒死請纓,只帶領(lǐng)三十余騎沖向敵陣。叛軍見狀齊聲大喊,一萬多步兵蜂擁而上,把他們困在了垓心。好個南霽云!只見他彎弓搭箭,連連斃敵,手中寶劍所向披靡,當之者死,一干人硬是突破了萬人防線,向著臨淮方向絕塵而去。我不由得想起了羅貫中筆下的常山趙子龍,他于萬馬軍中勇救阿斗的英姿,是何等地令人神往,曾經(jīng)在我幼小的心靈中刻下了深深的印記。而此時的南霽云,不就是趙云再生嗎? 關(guān)于南霽云在臨淮請兵過程的描寫,無論是人物刻畫,還是語言敘述,在林林總總的資料中,我認為首推韓愈的《張中丞傳后敘》: “南霽云之乞救于賀蘭也,賀蘭嫉巡、遠之聲威功績出己上,不肯出師救。愛霽云之勇且壯,不聽其語,強留之。具食與樂,延霽云坐。霽云慷慨語曰:'云來時,睢陽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雖欲獨食,義不忍。雖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斷一指,血淋漓,以示賀蘭。一座大驚,皆感激為云泣下。云知賀蘭終無為云出師意,即馳去。將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圖,矢著其上磚半箭。曰:'吾歸破賊,必滅賀蘭!此矢所以志也?!?/span> 前后不到200字,但南霽云的慷慨悲壯,賀蘭氏的萎縮小器,眾人的心態(tài),無不躍然紙上。 前面說過,賀蘭進明與許叔冀相互戒備,各懷鬼胎,賀蘭不肯出兵救睢陽,有著與許叔冀同樣的心理,但他的心理還要更黑暗許多,從文中描寫即可看出。一是嫉賢妒能,氣量狹小。他與張巡乃是舊交,卻全不念交情,嫉妒張巡、許遠的聲望比自己高,功勞比自己大,不想為他們再錦上添花。二是不顧大局,釜底抽薪。他見南霽云又勇敢、又健壯,生了愛惜之意,竟全然不顧睢陽危在旦夕,正是用人之際,而要堅持把南霽云留在身邊,以為己用,這是一個什么人???三是坐視危亡,借刀殺人。文章中雖然沒有作直接描寫,但明眼人一看便知,南霽云是睢陽此刻的中流砥柱,沒有了他,張巡和許遠還有命在嗎?此二人死了,我賀蘭進明豈不是額手稱慶,掃除了兩塊阻礙自己飛黃騰達的絆腳石嗎? 賀蘭進明為了拉攏南霽云,特命人擺下了酒宴,邀請自己的部將和一些朋友作陪,應(yīng)該說給足了南霽云面子??擅鎸M席的山珍海錯,南霽云能吃得下去嗎?在一陣陣輕柔舒緩的音樂聲中,他掃視了一下桌子,目光又從大家的臉上依次劃過,最后對向了賀蘭進明,兩行英雄淚奪眶而出。他近乎悲切地說:“我來的時候,睢陽全城軍民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吃不上飯了??匆娺@么多美食,我能不想吃嗎?但我自己在這里吃飽喝足了,就對不起我的戰(zhàn)友,我也實在是咽不下去呀!” 而《舊唐書》所載的似乎更詳盡,也更悲切,而且義正詞嚴:“睢陽受強寇凌逼,重圍半年,糧食吃光了,將士們死傷過半,實在是連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呀!尹子奇剛剛包圍睢陽的時候,城里有好幾萬人口,現(xiàn)在,沒有糧食,老百姓已經(jīng)人吃人了!一旦睢陽被攻破,賊兵一定會立即來攻打臨淮,臨淮與睢陽唇齒相依,唇亡而齒寒,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大人理應(yīng)速去救援睢陽才對。這就是我為什么冒死前來的原因。懇請大人既顧念睢陽百姓,也顧念臨淮百姓的危亡,出兵去救睢陽吧!大人怎么可以終日飲酒作樂,沒有一點兒憐憫之心呢?縱觀古今忠臣義士的所作所為,有像大人這樣的嗎?” 請允許在下再賣一次關(guān)子吧,因為南霽云提到糧食吃光了,進而說到了“吃人”的問題,容我在下一節(jié)里詳敘。 賀蘭進明一副無辜的表情:“我知道南將軍忠勇可嘉,但讓我現(xiàn)在去救睢陽,一是我兵力有限,二是恐怕已經(jīng)來不及了。要我看,不如將軍屈尊留在下官這里,慢慢再立戰(zhàn)功好不好?”南霽云正色道:“霽云如果背叛了主公,就是不忠不義,大人留我這不忠不義的人在此何益?” 為了作出最后的努力,南霽云拔出佩刀,猛地砍斷了自己的一根手指,就這樣把斷了手指的血淋淋的左手,顫抖著舉在了賀蘭進明的眼前,他是想用自己的鮮血感動這位大老爺,感動得他大手一揮:“出兵睢陽!”可是,沒用,在滿堂將領(lǐng)和賓客的啜泣聲中,賀蘭大人也只是訕笑著,無動于衷。這一下,南霽云真的是出離憤怒了,我想他當時肯定是當著所有人的面,把斷指緩緩地伸進嘴里,嘬干凈上面的血跡,然后決然地昂首挺胸走出大廳的。 關(guān)于斷指一說,又有不同版本,《舊唐書》上說他“自嚙一指”,就是自己把手指頭咬下來的??硵嗟囊埠茫嗟囊埠?,總之是南霽云斷指明志,把誓與睢陽共存亡的決心明明白白地告訴了天下所有的人。 叛軍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敵,許叔冀盡管見死不救,還知道客氣客氣,好!在不共戴天的人里面,又多了一個你賀蘭進明!這不,快要策馬跑出臨淮城的時候,南霽云路過了一座寺院,他彎弓搭箭,像面對叛軍一樣地把仇恨的箭矢射向了那座高高的佛塔,好大的氣力,這支箭噗的一聲鉆進塔身,僅留箭羽在外面。于是南霽云指箭發(fā)誓:“賀蘭匹夫!等我南霽云回城打敗尹子奇后,必來滅你!這枝箭就是見證!”(《張中丞傳后敘》“即馳去。將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圖,矢著其上磚半箭。曰:"吾歸破賊,必滅賀蘭!此矢所以志也。”) 明清時期的大儒王漁洋曾作《南將軍廟行》詩贊之: ……睢陽獨扼江淮勢,義激諸軍動天地。 時危戰(zhàn)苦陣云深,裂眥不見官軍至。 誰歟健者南將軍,包胥一哭通風(fēng)云。 抽矢誓仇氣慷慨,拔劍墮指何嶙峋? 賀蘭未滅將軍死。嗚呼南八真男子…… 詩中用了包胥請求救兵的典故:包胥即申包胥,春秋時楚國大夫,楚君蚡冒之后,亦名棼冒勃蘇。公元前506年,伍子胥以吳師伐楚,進入郢都。申包胥為救楚國,就去秦國求救,在秦朝的宮殿里痛哭了整整七個晝夜,終于感動了秦王,發(fā)兵救楚。 按說,賀蘭進明好像應(yīng)該是一位深明大義的人。史載,他開元十六年登進士第。安祿山之亂,以御史大夫為臨淮節(jié)度。肅宗時,為北海太守,后貶秦州司馬。說他好古博雅,經(jīng)籍滿腹,著文一百余篇,古詩樂府數(shù)十篇,《唐才子傳》均傳于世。他還是一個小有名氣的詩人,我讀過他的雜曲歌辭《行路難五首》,寫得還不錯: 君不見門前柳,榮耀暫時蕭索久。 ……君不見陌上花,狂風(fēng)吹去落誰家。 ……君不見東流水,一去無窮已。 君不見西郊云,日夕空氛氳。 群雁裴回不能去,一雁悲鳴復(fù)失群。 人生結(jié)交在終始,莫以升沈中路分。 語意慷慨,情深意切,但光是說得好聽沒用,詩歌與他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判若兩人,再與同時代的大書法家顏真卿比起來,在氣節(jié)上他可是差得更遠了,“安史之亂”中,文臣士人,爭赴國難,顏真卿先后出任平原太守和蒲州刺史,殺叛軍無數(shù),是個大大的平叛英雄。那年我去無錫,因公務(wù)纏身,沒能去無錫張睢陽廟拜祭張巡,但聽當?shù)赝兄v,廟里有賀蘭進明跪像,一如西湖岳廟里秦檜夫婦跪像一般,未考。但不知何故,坐視危亡的他竟然沒有被唐肅宗追究任何責(zé)任,異地做官,先后任南海太守、御史大夫和嶺南節(jié)度使,雖然后來被貶為溱州司馬,估計也不是因為睢陽的事。沒地方說理去呀! 南霽云滿腔悲憤地帶著隨從出了臨淮,他不甘心就這樣回去,他還要去借兵。于是,在真源縣借來了500匹戰(zhàn)馬;在他半年多前撤出的寧陵,新任守將廉坦權(quán)衡利弊,欣然帶領(lǐng)僅存的步兵3000人,與南霽云一道同去睢陽。二人不敢稍事停留,連夜帶兵突破重圍,來到睢陽城下。張巡聽到城外的喊殺聲,喜極而泣:“??!一定是我的南八兄弟領(lǐng)著救兵回來了!” 登城一望,火光下果然看見南霽云在數(shù)萬敵兵的包圍下左沖右突,急忙下令出城接應(yīng)。 進城后清點人馬,剛剛借來的3000士兵經(jīng)這一戰(zhàn),只剩下不足1000人了。那500匹馬更是跑得無影無蹤。 全城將士知道南霽云沒能請到救兵,知道睢陽遲早不保,全都悲憤地痛哭失聲。這絕望的哭聲,好像正在從字里行間蹦出來,直撲我的耳鼓…… 六、無人報天子,心計欲何施 (釋義:預(yù)見了無奈的結(jié)局。孤城久被圍得鐵桶相似,沒辦法奏明皇上,與朝廷斷絕了信息,自然沒有救兵前來解圍;孤掌難鳴,就算有千條妙計,也無力可施。) 其實,當南霽云射瞎了尹子奇的左眼,迫使他暫時停止攻城沒幾天,睢陽城里已經(jīng)再也找不出一粒糧食了。 在南霽云還沒有出去搬兵前,尹子奇再度攻城,挖壕困城時,全城只剩下400多名將士了,城頭上的守軍已經(jīng)餓得連拉弓箭的力氣都沒有了。 據(jù)《資治通鑒》記載,睢陽城內(nèi)糧食告罄,張巡、許遠與士卒同食茶紙(包茶的紙),“茶紙既盡,遂食馬;馬盡,羅雀掘鼠;雀鼠又盡,巡出愛妾,殺以食士,遠亦殺其奴;然后括城中婦人食之,繼以男子老弱。人知必死,莫有叛者”。 我不知道是否還有人讀不懂或者不想讀懂上面這段文字。 那就是,在吃光了所有能填進肚子里的東西以后,睢陽守將張巡、許遠開始下令,下了一道空前絕后、震爍古今、至今仍時有爭論的命令—— ——吃人! 糧道被切斷,糧食告急之初,戰(zhàn)士們每天還可以分到一合米(合:舊時糧食的量具,木制或竹制,方形或筒形。一合約為1/10升,按市斤計算,就是2兩),大約不足成年人一把抓的多,摻上一些茶紙什么的勉強糊口;吃光了糧食,就吃草根、樹皮、書籍甚至馬鞍、皮靴;都吃沒了就殺馬;馬殺絕了,就捕捉天上飛的麻雀、地里打洞的老鼠;麻雀和老鼠也吃光了,能吃的還有什么?人。 現(xiàn)在就讓我們按照司馬光的描述,看看吃人的行動是怎樣進行的吧。 我們不妨先想設(shè)想一個場景,沒準現(xiàn)實中它還真的就發(fā)生過呢: 張巡回到家里,他的愛妾霍氏(不少小說里都這樣稱呼她,其實正史根本沒有記載她的姓名,我也姑且這樣叫她吧)陪著小心伺候他更衣。見張巡只管虎著臉坐在案前看書,知道他是為軍情煩惱,輕輕嘆了口氣,剛想轉(zhuǎn)身回房,張巡叫住了她。 張巡擁她入懷,半晌才說:“你跟著我有幾年了吧?半年前我來睢陽,你不怕刀兵,陪我而來,照顧我的飲食起居,可吃了不少苦?,F(xiàn)在賊勢洶洶,睢陽一旦不保,我死不足惜,倒讓你年紀輕輕的搭上性命,一想到這里,我……”霍氏流著淚說:“將軍說哪里話!妾乃一貧家女子,當年要不是蒙將軍搭救,妾的這條性命早就交給賊寇了。伴君一日,是妾一日的福分,妾早已知足了。妾在家每日里只是跪求菩薩,保佑將軍早脫此難,盼望朝廷早日發(fā)兵來救睢陽,如此,妾雖死也能心安哪!” 張巡扶她坐下,神情黯淡:“救兵恐怕是指望不上了,賊子們圍困城池,斷了我們的糧道,城中已經(jīng)找不出一粒糧食了,能吃的都已吃光,也許用不了多久,滿城官兵百姓都會活活餓死,賊兵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占領(lǐng)睢陽了?!闭f著掉下淚來。 霍氏愣愣地呆了半晌,緩緩站起身,走到張巡面前,盈盈跪倒,仰著臉看著張巡:“將軍!城破是死,餓斃是死,既然早晚是死,與其讓尸身腐爛發(fā)臭,不如讓它代替軍糧,以解將士們的腹中之饑,或可延長生命,以待王師。懇請將軍從妾開始!” 張巡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忽然推金山,倒玉柱,迎面跪向霍氏,二人抱頭痛哭。 下面敘述的就是歷史的真實了。 第二天,張巡挽著霍氏來了他的將士們面前,說:“你們大家為了守住睢陽城,保住大唐江山,即使忍饑挨餓,也毫無二心。我張巡恨不得割下自己的肉來讓你們吃?。】晌疫€要帶兵打仗,暫時還不能死,也不能眼看著你們活活餓死。這是我的愛妾,早晚她都要被餓死,與其這樣,不如趁她還沒死沒腐爛,救大家一命的好('諸公為國家戮力守城,一心無二,經(jīng)年乏食,忠義不衰。巡不能自割肌膚,以啖將士,豈可惜此婦,坐視危迫?!短茣?諸君經(jīng)年乏食,而忠義不少衰,吾恨不割肌以啖眾,寧惜一妾而坐視士饑?’《新唐書》)?!?/span> 一刀捅進了那可憐女人的心臟,香銷玉殞。 將士們都驚呆了,一個個大睜著布滿血絲、渾濁無光的眼睛,緊接著,從這一雙雙眼睛里流出了一樣渾濁的淚水,所有的人都放聲大哭起來。張巡厲聲喝道:“哭什么!人總是要死的,你們要吃東西,要保存體力去殺敵!” 他命令戰(zhàn)士們把女人洗凈、分割,然后架起大鍋開始煮,睢陽的上空彌漫著一陣陣奇特的肉香。 人肉熟了,沒有誰肯動第一筷。張巡顫抖的手伸向了冒著熱氣的大鍋…… 一說張巡愛妾深明大義,怕夫君不忍下手,自己一刀抹了脖子。后一種說法好像還能讓人心里好受一些。 接著,許遠也以幾乎同樣的理由,當眾揮刀砍下了他貼身書童的腦袋…… 一說書童是因為憂慮和害怕害病死的。 兩種說法,要么是替二人開脫,要么是于心不忍的杜撰,要么就是事實。但不管怎么說,吃人的的確確是事實了。 將士們吃了人肉,有了力氣,再餓時,已經(jīng)不用長官吩咐,就自己到城里去抓女人煮了吃,再后來就是那些老弱男子成了他們的口中食。他們已經(jīng)麻木了。 到了這份上,老百姓自知早晚必死,被吃者毫無怨言,饑餓難捱的人又學(xué)著官兵的樣子,把血淋淋的菜刀、柴刀砍向了弱者。有的人家不忍出去殺人和殺死自己的親人,就約好了,相互交換自己的孩子、女人…… 但《舊唐書》的記載,卻在誰先吃人,也就是吃人的順序上有著完全相反的說法。那么,吃人的始作俑者是軍還是民呢? 《舊唐書》:“尹子奇攻圍既久,城中糧盡,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人心???,慮將有變。巡乃出其妾,對三軍殺之,以饗軍士?!?/span> 照此說法,城里糧食吃光了以后,是老百姓先開始互相交換自己的孩子煮著吃,全城百姓已經(jīng)是人心惶惶了,張巡生怕城里發(fā)生暴亂,才向自己的愛妾開刀的。 唉,不要管誰先誰后啦,反正吃人的事是發(fā)生了,這是載入歷史史冊的慘烈的一幕,板上釘釘,誰也沒這個膽量也沒這個能力想要去為張巡們翻案。 我們在前面介紹過,張巡有著驚人的記憶力,只要見過一面的人,他都不會忘記,那么,被殺的那些百姓,他多半是會認識的,想想看,在親手殺死了自己的愛妾以后,又眼看著自己熟悉的百姓們一個個被殺掉、肢解,煮熟后一碗碗地盛給大家吃,對張巡來說,是不是一種殘酷的精神折磨? 那么許遠呢?他一定非常懊悔,當初干嘛不寧可背上個抗旨不遵的罪名,卻屈服于王爺?shù)囊屇侨f石救命的糧食大半落入了虎口呢! 特定的環(huán)境,就能產(chǎn)生特定的行為。不要管后人或者旁人用什么樣的觀點和標準去評價它了,任憑你指指點點,說三道四,要是換了你,沒準也一樣。 但全城近三萬名百姓竟無一人出去投降叛軍!這是到了今天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我猜想,也只能是猜想,叛軍曾有過屠城的歷史,張巡、許遠他們可能是揪住了叛軍的這個小辮子,動用了各種宣傳手段,使百姓們認識到,睢陽的死守已經(jīng)使殺戮成性的叛軍惱羞成怒,一旦城破,睢陽必遭屠城之禍,與其被叛軍蹂躪致死,毋寧戰(zhàn)斗到底。也許是這樣吧。 那么,直到睢陽城被叛軍攻破,總共吃掉了多少人呢? 據(jù)《舊唐書》記載:“乃括城中婦人;既盡,以男夫老小繼之,所食人口二三萬,人心終不離變。” 我的天哪! “嗚呼!我說不出話,但……”(魯迅《記念劉和珍君》) 不過,歷史上的某些事情,也是多有異說。據(jù)《資治通鑒》記載,在平定叛亂后,唐肅宗論功行賞時,有人說張巡忍殘人命的行為不可饒恕時,許多大臣慷慨陳詞,指責(zé)他們不責(zé)奸臣,反責(zé)忠臣,是居心不良。張巡的密友李翰更是把自己剛剛做得的《張巡姚摐等傳》呈給唐肅宗,并附上一份奏章,說:“巡以寡擊眾,以弱制強,保江淮以待陛下之師,師至而巡死,巡之功大矣。而議者或罪巡以食人,愚巡以守死,善遏惡揚,錄瑕棄功,臣竊痛之!巡所以固守者,待諸軍之救,救兵不至而食盡,食既盡而及人,乖其素志,設(shè)使巡守城之初,已有食人之計,捐數(shù)百生命以全天下,臣猶曰功過相掩,況非其素志乎?” 請一定要注意奏章中的那句“捐數(shù)百生命以全天下”,依李翰的說法,張巡只不過吃掉了幾百人而已。我倒是真的寧愿相信司馬光沒有說謊,寧愿相信李翰說的更接近于事實??!但司馬光(1019—1086))畢竟晚生了近300年,比不得《舊唐書》是在唐朝滅亡之后的49年成書,而《三國志》是在三國歸晉后即由陳壽開始撰寫,裴松之批《三國志》時也只離成書不到100年的時差,因此,道聽途說的成分不能忽略不計。反正有點兒亂,那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讀史的魅力也許就在這里。 至德二年(757年)十月底,見睢陽城里毫無動靜,隔著三道塹壕的尹子奇似乎嗅到了什么氣息。他開始了試探性的進攻。 這時,張巡和許遠把幾百名殘兵一分為二,分兵把守城池一角,張巡守東北,許遠守西南。 張巡自知不敵,就向西邊皇帝所在的方向跪拜說:“臣不能再生報陛下,死后也當為厲鬼殺賊!”并寫下一篇《謝金吾表》,說道:“想娥眉之碧峰,豫游西蜀;追綠耳于懸圃,保壽南山。臣被困四十七日,凡一千八百余戰(zhàn)。當臣效命之時,是賊滅亡之日?!?/span> 后人評《謝金吾表》,說它“文辭悲壯,讀者哀之。” 你知道這時候睢陽城里還有多少守軍嗎?不到400人!而且沒有不帶傷的。 叛軍試探性進攻遇到的抵抗綿軟無力。尹子奇知道,他的圍困戰(zhàn)術(shù)奏效了,于是,他旁若無人地搬出了老套的戰(zhàn)術(shù)——用普通的云梯攻城。叛軍們吶喊著從許遠的防區(qū)率先突破,幾乎沒有遇到任何反抗,史書上說,叛軍破城時,“城內(nèi)軍民,指觸即倒”。 許遠被俘。 張巡眼見叛軍潮水般地涌入,知道大勢已去,就面向西方皇帝所在的方位跪拜:“臣智勇俱竭,不能式遏強寇,保守孤城。臣雖為鬼,誓與賊為厲,以答明恩。” 意思是說:皇上啊,我的智慧和勇氣都已經(jīng)用盡了,已經(jīng)不能抵抗強大的敵人,來守住睢陽這座孤城了。我雖然就要死了,但死了以后也要變成厲鬼殺賊,以報答皇上的恩德。 拜罷,拔出佩劍就要自刎,可惜晚了,一名叛軍一個餓虎撲食,從后面把他撲倒在地,更多的叛軍一擁而上。 張巡被俘。 南霽云、雷萬春等人拼死搏斗,終于寡不敵眾,全部被俘。 至德二年十月九日(公元757年11月24日),睢陽陷落。尹子奇、令狐潮得勝入城,“盡屠城中人口”,沒留一個活口。 宋末文天祥曾作《正氣歌》,列舉了幾位“時窮乃見節(jié),一一垂丹青”的忠臣烈士,其中有“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一聯(lián),“顏常山舌”是盛贊“安史之亂”中的另一位抗賊英雄顏杲卿,他鎮(zhèn)守常山,城破被俘后受盡酷刑,舌頭都被敵人給割下來了,仍然噴血罵賊,而“張睢陽齒”就是說張巡了。 這時,張巡被押到叛軍統(tǒng)帥尹子奇面前。勝利者十分傲慢地問他:“聞公督戰(zhàn),大呼輒眥裂血面,嚼齒皆碎,何至于此?”翻譯成白話文就是:聽說你指揮和我們打仗時,喊得眼角都破了,流了一臉的血,還把滿嘴的牙都嚼碎了,值當?shù)膯幔?/span> 張巡怒答:“吾欲氣吞逆賊,但力不遂耳!” 尹子奇大怒,用刀撬開張巡的嘴,果然看見他滿嘴只剩下了三顆牙齒。 幾乎沒了牙齒的張巡依然指著尹子奇張髯怒罵:“我張巡為保衛(wèi)大唐江山而死,是死于忠義,而你依附逆賊,作亂天下,實在是豬狗不如,你是不會有什么好下場的!('我為君父死,爾附敵,乃犬彘也,安得久!’)” 尹子奇的心不禁緊縮了一下?;叵胧畟€月來與這個階下囚的殊死搏斗,不得不欽佩張巡的氣節(jié),竟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他低頭沉吟著,似有勸降之意。令狐潮看出了他的想法,想起自己被張巡殺掉的妻兒老小,生怕尹子奇不肯殺他,那自家的仇可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報了,連忙湊向主子的耳邊說:“他可是個忠烈守節(jié)的人??!怎么可能向我們投誠呢?而且他又深得士兵愛戴,留著他恐怕是養(yǎng)虎貽患哪('彼守節(jié)者也,終不為用。且得士心,存之,將為后患’)!”有幾個人也隨聲附和。尹子奇終于動了殺機。 被俘的部下看到張巡,紛紛相互攙扶著站起身來,很多人都哭了起來。張巡的目光巡視著這些陪他一起浴血奮戰(zhàn),曾經(jīng)生龍活虎,現(xiàn)在已憔悴不堪的戰(zhàn)友,想說些安慰的話,又覺得有些多余,于是,他嘆了口氣,平靜地對他們說:“你們別害怕,死是命中注定的('汝勿怖,死,命也?!?。”大家聽了,哭得越發(fā)厲害,連頭都不能抬起。 尹子奇下令,把張巡押下去斬首。張巡面不改色,視死如歸。 輪到南霽云了,叛將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問他肯不肯投降,南霽云不吭聲。已經(jīng)走出快一箭之地的張巡一直留神聽著身后的動靜,見南霽云不說話,急了,猛地掙脫開劊子手,轉(zhuǎn)身大聲喊道:“南八!大丈夫一死罷了,決不能屈從不義的人!” 南霽云笑著回答說:“我原想要有所作為的,既然主公這樣說,霽云敢不死嗎?” 南霽云說這句話的潛臺詞應(yīng)該是:我曾經(jīng)考慮過詐降,像三國時姜維降魏一樣,瞅準了機會就干他一下子,沒準就能殺了尹子奇這個逆賊呢!既然你以大義來訓(xùn)我,我也沒啥可說的啦。 于是,慷慨赴死。 同時遇害的還有寧死不降的將領(lǐng)姚摐、雷萬春等,共計36人。 許遠則被押送到洛陽,一路上大罵不止。因為洛陽已被唐軍奪回,叛軍將他轉(zhuǎn)送偃師,不久后在偃師被殺害。 他們死時的年齡是(按虛歲計):張巡、許遠49歲,南霽云46歲。 其 他 許遠絕對不會想到,當他在偃師掉了腦袋后不久,即遭人垢病。 許遠不過是比張巡晚死了幾天罷了,誰能想到,不久后竟有人在這個時間差上做起了文章,說,為什么張巡等36人當場就義,而唯獨許遠能不死?又聯(lián)想起城破之處恰好是許遠的防區(qū),怎么會有這么巧?別是他貪生怕死,投降了敵人了吧?誠所謂人言可畏,眾口鑠金。到了唐代宗大歷年間(766—779),又有人舊事重提。張巡還有個兒子叫張去疾,聽信謠言,給朝廷上書:“父巡與睢陽太守遠各守一面,城陷,賊所入自遠分?!布皩⑿H嘟愿钚钠始?,慘毒備盡;而遠與麾下無傷。故遠心向背,梁、宋人皆知之?!堊穵Z官爵以刷冤恥。”(《新唐書·許遠傳》)代宗召集文武大臣上殿專議此事,吵吵嚷嚷了一陣子之后,得出了一致結(jié)論:許遠身為睢陽主將,被叛軍押往洛陽向其主子報功,是情理之中的事,因此死于張巡之后,無可非議。張、許同為忠烈,不可妄加輕重。盡管朝廷對許遠作出了正面肯定,但在民間,甚至在某些官場,依然不時傳來陣陣竊竊私語,很多人始終認為他是一個屈膝叛國、降敵失節(jié)的不恥之徒,很多老百姓對他更是恨之入骨。 直到50多年后的一天,著名散文家、詩人韓愈站出來說話了。 他發(fā)表了一篇文章,補敘睢陽守將的英雄事跡,就是前面提到過的《張中丞傳后敘》。 韓愈直接給許遠畫了像:“寬厚長者,貌如其心?!?/span> 文章開宗明義,韓愈為許遠的辯護有理有節(jié),擲地有聲: ——張巡、許遠的后人,尤其是張巡的兒子(張去疾)才能和智慧都不怎么樣,不能完全理解父輩的志向,所以才小家子氣地以為,張巡在睢陽就義,而許遠被俘后并沒有被立即處斬,一定是許遠怕死而低聲下氣地投降了敵人。(“兩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以為巡死而遠就虜,疑畏死而辭服于賊。”) ——許遠的職位要比張巡高,卻把軍事指揮權(quán)沒有絲毫懷疑和顧慮地、無條件地交給了他。為了抗敵,許遠不計較個人的利害得失,屈位讓賢,是高風(fēng)亮節(jié)。(“開門納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處其下,無所疑忌?!保?/span> ——許遠假如怕死的話,為什么要苦守睢陽,還殺了仆人給士兵吃,拼死抵抗而不投降呢?沒人肯來相救,人吃人也快吃完了,就算是傻瓜也會算得出死亡的期限。許遠的不怕死是明明白白的。哪有城池失陷了,部下都快死光了,自己卻蒙辱求生的呢?即使是最愚蠢的人也不肯這么做的。唉!難道說許遠這樣賢明的人會這樣做嗎?(“遠誠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愛之肉,以與賊抗而不降乎?……外無待而猶死守,人相食且盡,雖愚人亦能數(shù)日而知死處矣。遠之不畏死亦明矣!烏有城壞其徒俱死,獨蒙愧恥求活?雖至愚者不忍為。嗚呼!而謂遠之賢而為之邪?”) ——又說許遠和張巡分別守城,而叛軍是從許遠的防區(qū)攻進城的,并以此詬病他。這與小孩子的見識有什么差別呢?人之所以會死,一定是內(nèi)臟某個部位生了病。繩子斷了,斷處一定在繩子的薄弱部位。有的人因此而責(zé)怪生了病的內(nèi)臟和繩子的薄弱處,與一些小人喜歡搬弄是非、不樂于成人之美,道理是一樣的。像張巡、許遠這樣為國為民做出了如此貢獻的人,都要受人責(zé)罵,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說者又謂遠與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遠所分始,以此詬遠。此又與兒童之見無異。人之將死,其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繩而絕之,其絕必有處。觀者見其然,從而尤之,其亦不達于理矣。小人之好議論,不樂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遠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猶不得免,其他則又何說?”) ——張巡和許遠守衛(wèi)睢陽之初,怎么能預(yù)知不會有人來救,而選擇逃跑呢?就算逃到別處又能怎樣?如果這座城不能夠守住,即使退避到別的地方去又有什么用處呢?等到后來傷亡慘重、饑寒交迫時,想走也不可能了。守住了一睢陽城,捍衛(wèi)了大唐江山社稷,他們以千百個快死了的殘兵,拼死抵抗百十萬生力軍,護衛(wèi)了江淮廣大地區(qū),阻止了叛軍的強大勢頭,大唐之所以沒有滅亡,是誰的功勞豈不是一目了然了嗎?當時,棄城逃跑以求自保的人絕不止一個兩個,而手握精兵強將而坐視危亡的人就在睢陽的周圍。不去追究這些人的罪責(zé),而單單責(zé)備張、許死守睢陽是錯誤的,可見這些人是站在叛軍的立場上,大放厥詞來幫助叛軍進攻睢陽的了。(“當二公之初守也,寧能知人之卒不救,棄城而逆遁?茍此不能守,雖避之他處何益?及其無救而且窮也,將其創(chuàng)殘餓羸之余,雖欲去必不達。……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盡之卒,戰(zhàn)百萬日滋之師,蔽遮江淮,沮遏其勢。天下之不亡,其誰之功也?當是時,棄城而圖存者,不可一二數(shù),擅強兵坐而觀者相環(huán)也。不追議此,而責(zé)二公以死守,亦見其自比于逆亂,設(shè)淫辭而助之攻也?!保?/span> 痛快淋漓啊。 冤案因一篇文章而平反昭雪了。許遠地下有知,該當欣慰。 看來,官場上爾虞我詐、惡語中傷、落井下石等等流弊,原來是有著悠久的歷史傳統(tǒng)的呀!好在總歸是邪不壓正,寫入歷史的,必定是澄清了泥沙后原本的清白。 現(xiàn)在我們不妨回過頭來,給這場戰(zhàn)爭打分。不用“去掉一個最高分,去掉一個最低分”,因為是讀史心得,個人體會,一家之言罷了。 不過,也確實沒見過像我這樣寫札記的,完全像是在復(fù)述歷史,要點摘錄得幾乎沒有要點了,時間、順序、人物很有面面俱到的嫌疑,心得卻支離破碎,不成章法。沒轍,在下姑妄言之,朋友們姑妄聽之吧。 言歸正轉(zhuǎn)。 關(guān)于睢陽保衛(wèi)戰(zhàn)在平定“安史之亂”中的歷史作用,史學(xué)家早有定論?!杜f唐書》說:“蔽遮江、淮,沮賊勢,天下不亡,其功也。巡以寡擊眾,以弱制強,保江、淮以待陛下之師,師至而巡死,巡之功大矣?!薄缎绿茣氛f:“大小四百戰(zhàn),斬將三百、卒十余萬?!云W鋽?shù)萬,嬰孤墉,抗方張不制之虜,鯁其喉牙,使不得搏食東南,牽掣首尾,豗潰梁、宋間。大小數(shù)百戰(zhàn),雖力盡乃死,而唐全得江、淮財用,以濟中興,引利償害,以百易萬可矣。”這里的“大小四百戰(zhàn)”,與張巡《謝金吾表》中的“凡一千八百余戰(zhàn)”有出入,我倒是寧愿相信張巡,因為他畢竟是睢陽守衛(wèi)戰(zhàn)的親歷者和指揮員。 文言文,不大好懂,請恕在下不一一解釋了,概括起來就是:張巡等死守睢陽,進行了400多次大大小小的戰(zhàn)斗,以少勝多,以弱勝強,殺死叛軍大將300多、叛軍士兵10萬人,保住了江淮地區(qū),權(quán)衡利弊,還是功勞遠遠大于過錯的。 《舊唐書》中說的“巡以寡擊眾,以弱制強,保江、淮以待陛下之師,師至而巡死”中的“師至而巡死”,又引出了一段讓人傷心和憤懣的故事。睢陽最危急的時候,剛于至德二年五月上任的宰相兼河南節(jié)度使張鎬輾轉(zhuǎn)聽到了消息,急忙率領(lǐng)大軍晝夜兼程地趕奔睢陽,同時緊急傳令,命浙東李希言、浙西司空襲禮、淮南高適、青州鄧景山四節(jié)度使及濠州刺史閭丘曉等共同出兵救援。張鎬的大軍和其他三個節(jié)度使的軍隊離得遠,而閭丘曉距離最近,可這孫子竟不遵命出兵,又是個見死不救!等張鎬和其他三路人馬趕到睢陽時,城破才剛剛3天!張鎬趁尹子奇立足未穩(wěn)之際,立刻組織攻城,并很快收復(fù)了睢陽。進城一看,慘象令張鎬悲憤交加,一怒之下,火速派人把閭丘曉傳喚過來,責(zé)問他為什么不出兵。閭丘曉自知罪責(zé)難逃,可憐兮兮地說,自己家有老母和年幼的孩子,無人供養(yǎng),乞求張鎬饒命。張鎬冷笑著說:“王昌齡也有母親、孩子,誰又來養(yǎng)活他們?”二話沒說,一頓亂棒把這個小人打死了。史載,閭丘曉為人“素愎戾,馭下少恩,好獨任己”,是說他剛愎自用,性情暴戾,不體貼下情,自私自利。王昌齡(公元698—公元756年)是盛唐時期的著名詩人,756年,王昌齡為避“安史之亂”,棄官回鄉(xiāng),就是這個閭丘曉,因為嫉妒王昌齡的才能,竟找了個茬兒把他給殺了。其實僅憑閭丘曉這一條罪狀,就已經(jīng)是死有余辜了,張鎬杖斃閭丘曉,既治了他見死不救的罪,也間接地為王昌齡報了仇。同時,立即上表請求旌表張巡、許遠。肅宗見表后,下詔在睢陽立雙忠廟祭祀張巡、許遠。 這里需要簡略介紹一下古代宰相制度的演變過程。在中國古代的政治體制中,宰相制度居于核心地位,是連結(jié)政治制度各部分的中心環(huán)節(jié)。從宰相制度的興廢過程來看,它起源很早,而且復(fù)雜多變,大致可以分成五個階段,即萌芽期、創(chuàng)立期、鼎盛期、調(diào)整期和衰落期。從黃帝至西周時期開始,即有“相”、“百揆”、“宰”的記載,是為萌芽期。到了明洪武十三年,朱元璋為了維護皇權(quán),以擅權(quán)撓政為名,殺了中書省丞相胡惟庸,廢除了丞相,使六部直接歸皇帝管轄,是為衰落期,或者說是為死亡期更合適一些。而到了清朝,從三院長官到內(nèi)閣大學(xué)士,再到軍機大臣、總理大臣、內(nèi)閣政務(wù)大臣,已無宰相稱謂,是事實上的相權(quán)分割。而唐朝是宰相制度發(fā)展的一個重要階段,是為鼎盛期,設(shè)有尚書省、中書省和門下省,實行“三省六部制”,三省的頭頭真正握有實權(quán),都稱宰相。唐肅宗時共設(shè)宰相16人,張鎬只是其中之一。張鎬字從周,生年不詳,死于廣德二年(764)。史書記載,他少有大志,精通經(jīng)史。肅宗即位后,拜為諫議大夫,遷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他在政壇30余年,一生清廉,不營產(chǎn)業(yè),廉恭下士,淡泊名利,不事權(quán)貴。從怒殺閭丘曉,為張巡、許遠請功的行動看,張鎬實為一代名相。后來,犯上作亂的史思明降唐時,張鎬洞察了史的心理,身為宰相的他,立即向肅宗奏道:“思明兇險,因亂竊位,力強則眾附,勢奪則人離,彼雖人面,心如野獸,難以德懷,愿勿假以威權(quán)。”說史思明是人面獸心,反復(fù)小人,以怨報德,不可重用。而肅宗當時正因為史思明的歸順而忘乎所以呢,對張鎬的這個建議十分反感,龍顏一怒,就把張鎬宰相和河南節(jié)度使的職務(wù)擼了,貶為荊州防御使。結(jié)果,不幸被張鎬言中,史思明果然又反,可見張鎬確有識人之明。 無論后來的學(xué)者文人站在何種立場,甚至以道學(xué)家的姿態(tài)來翻出“吃人”的老賬說三道四,有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是,睢陽保衛(wèi)戰(zhàn)是“安史之亂”時期最為慘烈的戰(zhàn)役,也是平定“安史之亂”的關(guān)鍵戰(zhàn)役,張巡、許遠們的堅守,為唐朝的統(tǒng)治者對叛軍進行大舉反攻贏得了寶貴的時間,為平叛作出了重大的貢獻。哪怕僅僅從純軍事意義上來講,小小的睢陽牽制了叛軍大量的人力、物力資源,遏止了叛軍的囂張氣焰,使其南下逼近大運河的夢想徹底破滅,既保護了江淮一帶富庶地區(qū),又有效地擴大了唐朝軍隊的戰(zhàn)爭空間,創(chuàng)造了中外戰(zhàn)爭史上罕見的驚人奇跡,是頗值得后來的學(xué)者們好好地加以研究和借鑒的。還有一點,睢陽守將們忠君愛國的精神發(fā)揮到了極致,他們面對的雖然不是外族的侵略,但面前的敵人行將毀掉的是大唐江山,行將打破的是人民安居樂業(yè)的社會框架,因此,他們同樣地是在進行著保家衛(wèi)國的正義戰(zhàn)爭,更何況安祿山、史思明本人還真的就是貨真價實的胡人呢!所以,我對此后的歷代文人贊頌張巡是唐代的岳飛深表贊同。除韓愈和文天祥外,陸游、王安石等大家均有詩文贊之。諸君何妨翻閱之? 縱觀歷史,以少勝多的戰(zhàn)役不勝枚舉,如先秦時期的牧野之戰(zhàn),秦漢時期的巨鹿之戰(zhàn),三國時期的赤壁之戰(zhàn),隋唐時的虎牢之戰(zhàn),宋遼時期的采石之戰(zhàn),明清時期的寧遠之戰(zhàn)以及近代的四次反圍剿等,都堪稱軍事史上的奇跡。睢陽之戰(zhàn)雖然最終以守軍的失敗而告終,那是因為極罕見的多種人為因素的集合,但幾乎沒有誰會把勝利者的桂冠戴在尹子奇的頭上,他實際上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失敗者,真正的贏家,永遠是誓與睢陽共存亡的英雄將士們。 現(xiàn)在,打分的結(jié)果出來了:按滿分10分計,我給睢陽保衛(wèi)戰(zhàn)打9分。扣掉的那1分是因為有了那個吃人肉的瑕疵。但這1分似不應(yīng)該扣在張巡、許遠他們身上,許叔冀、賀蘭進明應(yīng)該替他們承擔(dān),朝廷也該替他們承擔(dān),前者坐視危亡,后者難道不該檢討自己對前線將士軍餉、糧草補給上的重大失誤嗎? 讓我們回過頭來,看一看本文三位主人公的身后哀榮吧—— 唐肅宗皇帝下詔:追贈張巡為揚州大都督,封其為鄧國公,史稱張中丞。贈張巡妻為申國夫人,賜帛百。又寵張巡子孫,拜張巡的兒子張亞夫為金吾大將軍。追贈許遠為荊州大都督。追贈南霽云開府儀同三司、再贈揚州大都督。又免除了雍丘、睢陽兩年的徭役和兵役。大中年間,更將張巡的畫像置于凌煙閣上。此后,歷代都對張巡仍有加封。 張巡、許遠、南霽云的名字被載入《新唐書·忠義列傳》。 而后人對張巡似乎更情有獨鐘。他的事跡被廣泛地傳開后,江淮和大運河一帶紛紛建廟立祠。先是唐肅宗敕建“雙廟”,祭祀張、許二人,后改為“五王廟”,加祭南霽云、雷萬春和賈賁(賈賁,唐朝將領(lǐng)。安史之亂后,時任單父尉的賈賁與張巡會合,共有兵二千余人,進占并死守雍丘。不久,令狐潮引叛軍攻雍丘,賈賁率軍出城抵御而戰(zhàn)死。)。后來杞縣、南陽等地紛紛效法,專為張巡立廟,并把張巡與張衡、張仲景譽為“南陽三張”。連江、浙、閩、粵及港、澳、臺以及東南亞等地的同胞都十分尊崇張巡,據(jù)有關(guān)資料記載,僅臺灣地區(qū)就建有張巡廟1000多座。道教還把張巡尊為“保儀尊王”,為陰兵元帥。民間又把張巡稱作“張王爺”、“張千歲”、“虺王”、“虺公”等。 我想最后引用睢陽雙忠廟里的一副對聯(lián),是歌頌張巡和許遠的: “國士無雙雙國士,忠臣不二二忠臣?!?/span> 并步張巡《守睢陽作》原玉,賦五言詩一首作殿: 昏霾遮血雨,無復(fù)計安危。 十萬何囂熾,八千競附麗。 忠貞天地泣,赤膽幟旌揮。 眥裂猶長吼,肢殘亦守陴。 食親心不悔,噙淚志難移。 千古憑誰議,幾人行法施? 本文參考資料:《資治通鑒》(北宋·司馬光),《新唐書》(北宋·歐陽修、宋祁),《舊唐書》(后晉·劉昫等),《張中丞后敘》(唐·韓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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