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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里的這份甜蜜,為什么王羲之、蘇東坡都鐘意?

 大遺產(chǎn) 2022-12-08 發(fā)布于北京

橘,素華丹實,南國嘉樹;桔,大吉大利,歲朝之供。一種果實,兩重心意。既是甜蜜饋贈,又有風雅氣韻。

大約1600多年前的一個暮秋新冬,地氣偏暖的江南尚未迎來霜降,但枝頭上的丹橘已經(jīng)累累可人。安居家中的王羲之惦念起一位故交,于是命仆人采摘了相贈,隨橘而去的還有一封手札:“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

▲王羲之《奉橘帖》

對于千百年前的人們而言,冬日里的一盤鮮橘,有著非比尋常的寓意。這不僅是四季時令最后的甜蜜饋贈,更蘊藉著深厚的風雅氣韻。

01

橘樹:美好、高潔、神秘

“橘”從木從矞,而“矞”字,有云彩華美之意。《本草綱目》中解釋:“云外赤內(nèi)黃、非煙非霧、郁郁紛紛之象。橘實外赤內(nèi)黃,剖之香霧紛郁,有似乎云?!鄙憔忝溃蟾攀情俚拿蓙?。

橘的優(yōu)點還不獨于此。清康雍年間的《欽定古今圖書集成》,“橘部藝文”一卷錄入了近百篇寫橘的詩賦名作,開卷處便是屈原的《橘頌》:“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p>

在屈原的眼中,橘樹是皇天后土賜予人間的美好之物,因為它扎根于南國疆土,秉持著獨立不遷的天命。橘果“青黃雜糅”,色彩斑斕,其心卻“精色內(nèi)白”,仿若承擔著天道仁義,就像“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而猶未悔”的屈原自己。

▲橘子美好高潔:青黃雜糅,精色內(nèi)白

實際上,早在屈子之前,人們就已經(jīng)意識到橘樹根深難徙的特質(zhì)。

春秋時期,齊國上大夫晏嬰使楚。楚靈王有心羞辱他,暗中命侍衛(wèi)捆縛了一人從堂前走過,聲稱是犯了盜竊罪的齊人。楚靈王問晏子:“齊人是不是天生善于盜竊?”晏子不卑不亢,恭敬一拜:“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葉子雖然相似,但味道卻不同。究其原因,乃是水土有異。齊人在齊國并不會偷竊,到了楚國卻成了賊,看來是楚國的風俗更容易滋生偷盜?!?/p>

晏子的話固然是為了反擊楚靈王,但卻道出了時人對橘的認知:這種甘甜多汁的植物只生長于南方,一旦過了淮河,就會變成又苦又酸的枳。

▲橘生于淮北則為枳

自屈子的《橘頌》問世后,千余年間,世人對橘的精神認同,幾乎都不脫忠貞之意。尤其是唐朝,文人士大夫更鐘情于以橘自喻。

柳宗元被貶永州時作《南中榮橘柚》詩云:“橘柚懷貞質(zhì),受命此炎方?!卑拙右兹翁K州刺史時,則精心挑選了丹橘進貢朝廷,以表“疏賤無由親跪獻,愿憑朱實表丹誠”的忠心。

橘子除了美和高潔,還十分神秘。

《春秋運斗樞》里說:“璇星散為橘。”所謂璇星,即北斗七星中的天璇星,象征著大地。故此,宋人陳舜俞作《山中詠橘長詠》詩曰:“云夢分膏沃,璇星散陸離?!鼻逯芰凉ぁ坝谝拌谴?,過淮枳樹新”的詩句中,則以璇星代指素華丹實的橘子,仿佛其就是大地的精靈。

▲丹橘是大地的精靈

我國最早的系統(tǒng)敘述神仙傳記的《列仙傳》中,就記載了穆天子訪西王母于瑤池、食碧藕白橘的故事。及至后世的志怪小說里,橘竟還成了神仙高人們的隱居之所。

唐代的《玄怪錄》里有一則故事,說的是巴邛人的橘園中生出兩個大橘,形如三四斗大的盆盎。巴人攀摘下來剖開了看,每個橘子里竟都坐著兩個“須眉皤然,肌體紅潤”的老叟,正在那里對弈。雖然他們的秘境被凡人發(fā)現(xiàn)了,卻毫無驚怖,談笑自若,道是此中之樂,不亞于商山四皓之隱居生涯。最后,四位老翁乘坐著草化的飛龍,凌空而去。

自此,人們便將弈棋稱作“橘中戲”,棋譜則作“橘中秘”,而“商山橘隱”又成了文人筆下的另一種精神寄托,代指隱逸山林。正如辛棄疾《壽趙守》詩曾云:“且與剪圭舊約,不妨卻伴橘中仙?!?/p>

02

宋朝:橘的高光時代

如果說,唐詩人將橘心懷貞的品格推向了一個高峰。那么,當歷史走入宋朝時,人們則為橘注入了更多的雅趣。

從文學角度而言,宋朝的風雅,也來源于文人們在審美情趣上的超越。就經(jīng)濟發(fā)展來論,宋朝有著空前的物質(zhì)文明,各種果品已經(jīng)走入百姓之家,橘也不再是珍貴的神仙之物、皇家貢品。當那些文人士大夫們,有意從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美好的時候,橘中樂趣似乎也多了起來。

文人在橘懷忠貞、商山橘隱這種傳統(tǒng)的精神意向外,更關(guān)注“含滋嚼句”的甘甜之味以及“橙黃橘綠”的自然之美。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被后代視作文人士大夫之典范的風流人物——蘇東坡。

▲清·朱耷《東坡朝云圖》(局部),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

蘇軾一生所好頗多,橘,是其中一個。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年)的冬天,因烏臺詩案遭到貶黜的蘇軾,在黃州吃到了霜后新橘,遂興致勃勃地寫下一闋《浣溪沙》:“幾共查梨到雪霜,一經(jīng)題品便生光,木奴何處避雌黃。北客有來初未識,南金無價喜新嘗,含滋嚼句齒牙香。”雖然蘇子也在詞意深處隱含了自我品性高潔的認定,但落筆的文字渾是質(zhì)樸自然。

蘇軾之愛橘,不單是品橘、寫橘,更有種橘、伺橘之好,并親書《種橘帖》。這位橘中知音,吟誦了膾炙人口的《贈劉景文》詩,在“荷盡菊殘”的境地里,發(fā)出“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的欣欣然。而此后,洪適之“橘綠橙黃時節(jié)好”,陳著之“尚有橙黃橘綠秋”,劉辰翁之“橙橘黃又綠”,便都有了典故出處了。

▲宋·趙令穰《橙黃橘綠圖》,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

橘,深秋果實香,經(jīng)冬猶綠林。它能成為冬天的供物,頂重要的原因,也在于它耐貯藏,可過冬。因此從橘中所得的樂趣也更多,比如美食和娛樂。

記述了北宋國都東京城風俗人情的《東京夢華錄》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溫柑、綿棖金橘、弄色棖(橙)橘等果品。表明宋人雅好美味的《山家清供》里,則出現(xiàn)了蟹釀橙、洞庭饐、香圓杯一類的清供雅食。

蟹釀橙是將大橙截頂去瓤,留取少量橙汁,裝入螃蟹膏肉,用酒、醋、水蒸制而成,其味既香而鮮,“暢于四肢,美之至也”。洞庭饐(yì)則是用蓮與橘葉搗爛,與蜂蜜、米粉調(diào)和蒸熟的,聞來清香?!岸赐ァ倍?,當從彼時橘中名品“洞庭橘”得來。香圓杯乃是用香櫞剖做酒杯,外刻花紋,以此盛酒,便把那些金樽玉斝的貴重酒器,都看作塵土一般,實屬一種鼎貴清供之物。

▲蟹釀橙

至于宋人與橘相關(guān)的娛樂,當屬浙江臺州黃巖地區(qū)的“放橘燈”。

南宋建炎年間,因金兵南侵,宋高宗倉惶奔逃,乘船入海。途經(jīng)臺州時,正值上元佳節(jié),宋高宗遂泊船金鰲山下,登山觀海。這時,忽有兩艘船只順流乘風而下,直逼御舟。樓船的禁衛(wèi)橫矛喝問,才知是當?shù)刎溬u柑橘的商船。宋高宗大松一口氣,于是買下了全部的橘子,令眾人分食后取皮為碗,做成橘燈,放入椒江之中,認為這是好兆頭。一時間,滿江橘燈猶如萬點星光,浮漾漂蕩,入海而去,惹得滿城百姓競相觀看。

▲燃橘燈滿堂紅

從此,“放橘燈”便成了黃巖一帶傳承千年的元宵節(jié)風俗。

03

橘與桔:最吉利的誤會

說起“橘”與“吉”的諧音,便不得不牽連出一個文字語言學的趣談——“橘子”和“桔子”。

在今人的文化常識里,似乎“橘子”和“桔子”是沒有任何區(qū)別的。絕大多數(shù)的人可能會把“桔”字當作“橘”的簡化字,同時也認為,“桔”里中有“吉”,意思更為吉祥。

但事實上,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里,“橘”與“桔”是并存的,“橘”從來不是繁體字,“桔”也不是因為簡化才出現(xiàn)。

▲香櫞也是柑橘類水果,有一種迷人的特殊香氣

翻閱古代的字書詞典,會發(fā)現(xiàn)“橘”和“桔”一直是兩種不相干的事物。“橘”指蕓香科柑橘屬類的植物,“桔”則是草本植物桔梗。

成書于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的《康熙字典》中,“桔”字下的釋義也只有“桔?!焙汀敖坶馈?,均讀jié,與“橘”毫無瓜葛。然而,到了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始編的《辭源》中,“桔”開始有了“橘之俗字”的注解。

所謂俗字,是指通俗流行但字形不合規(guī)范的漢字。按《辭源》所注,“桔”成為“橘”的俗字,出自康熙年間番禺人屈大均所作《廣東新語》,云:“又有桔,亦與柑類。”由此看來,在當時廣東一帶,人們已經(jīng)開始將“橘”“桔”混用。至于為什么要以“桔”字代“橘”,也是有本可依。

▲盆景橘,既有古樹的遒勁,也有金橘的豐美

長沙湘江橘子洲因盛產(chǎn)橘子得名,而北魏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中如此寫道:“湘水又北徑南津城西,西對橘洲,或作吉(學)字。”無獨有偶,蘇軾曾作《黃甘陸吉傳》,以寓言手法感慨文人士子一旦入朝為官便會嫉妒心起,爭名奪利。而文中黃甘、陸吉的兩位隱士之名,正是化用了黃柑、綠橘(在南方方言里,綠多音“l(fā)ù”)之名。

由此可知,在古人的文字語言習慣里,“橘”與“吉”早已相通,而以“桔”代“橘”,恐怕是后世之人為“吉”加“木”的結(jié)果。至于1977年發(fā)布的《第二次漢字簡化方案(草案)》將“橘”統(tǒng)一簡化為“桔”字的規(guī)定,也在短暫的試行后被廢止了。

▲橘舟:寓意吉利周全

如果細讀屈大均《廣東新語》中的“橘柚”篇,可知清初之時,人們對柑橘種類的認知和劃分已然比前代繁復多了。而屈大均的文章里,之所以引用“桔”字,實則是為了將一種“皮紅不粘,肉微酸”的松皮桔和其他柑、橘品種區(qū)別開來。

故而,從文字的規(guī)范來看,冬日里那一盆青黃斑斕、甘之于口的水果,實則只有一個正確的寫法:橘。

每一個寒冬將去,春暖欲來的時節(jié),在桌案上擺幾只橘,和歷史中的士人們一樣,雅賞之,歡喜之。正好比南朝詩人虞羲《橘詩》所贊:“獨有凌霜橘,榮麗在中州。從來自有節(jié),歲暮將何憂!”

END

文字參考:《中華遺產(chǎn)》2021年02期  撰文/周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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