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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 | 李祖庚:《徐吟且行》(續(xù))

 大河文學(xué) 2022-12-03 發(fā)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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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承疇這個人像是憑空降到橋河這個地方的。

有許多關(guān)于他的傳言,或許在那些市頭街尾你一言我一語的,拉扯上一整天都說不完。話又說回來,之所以講他像是憑空出現(xiàn)在橋河也絕對是有憑證的,畢竟閑言碎語也不總是空穴來風(fēng),憑空捏造總歸是成不了氣象的。

很多年以前,大概是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吧,那個時候紅色的浪潮席卷著全國,大的地方呈一派熱火朝天的勢頭,狗咬狗一般的接力賽把人害得血淚盡干,或許是大地方廣袤,發(fā)達,人的五官就靈敏,看到的、聽到的,甚至于聞到的,都要在咸淡之外再加上酸甜苦辣的味道,不擱上佐料仿佛就不是那么回事兒,或是眾口難調(diào)的緣故,只有味道足些,才能調(diào)一下難調(diào)的眾口。那時節(jié)的小地方呢?自然的現(xiàn)象就是:蔭蔽于大山,隔斷于江河,好多新潮、陽春白雪的東西就到不了這落后的、下里巴人的破爛地,于是荒遠僻落的山里總還是跟不上那些的,只要嘴里有了嚼食,哪里還顧得上味道——那時的橋河大概就是這樣的。

楊承疇起初到的還不是橋河。

根據(jù)人們后來的傳說,他起初是先到的隆陽縣城。那時候的隆陽縣城還不如現(xiàn)在這般高樓林立,打眼望去全是連成排的青石瓦、白石灰的低矮土房,不過山城的好處在于,房屋不論如何下腳都有個自然的參差錯落,看上去賞心悅目,不像現(xiàn)在,倘能填平墊起的低洼都要壘起厚厚的房屋地基,把白花花的錢全部倒在土里,當然這是玩笑話,也是氣話罷了。一條江水繞著那些低矮的房屋群落緩緩流過,祖祖輩輩下來都叫它“洄江”,往江的下游去些,那兒有一座形貌秀氣的山峰,也就是后來的“隆筆山”,這名字可是一個在十里八鄉(xiāng)都出名的文化人給取的,形意之處有些呼之欲出的精妙絕倫。就在隆筆山腳挨著的江面上,橫過一座鋼筋鐵鎖拉起的大吊橋,也算得上是遠近聞名的地點,而在那座橋下面每天都有些這個年代獨有的戲劇場面發(fā)生著。

楊承疇初到隆陽,那是一個夏末的季節(jié),他身上的衣著頗為奇怪:頭頂著一頂白色的帽子,跟木桶的形狀相差無幾,上半身掛著一件陜北漢子灰白色的麻布大褂,領(lǐng)口黑的不像話,隔著老遠,他胸口那幾顆散開的麻布紐扣就散發(fā)著一股極其難聞的汗臭,一條黑色的粗纖維布褲從腳踝處就扎了起來,長長的黑襪子下面竟然是一雙花布的鞋子,加之他面部的毛發(fā)很是旺盛,看上去不倫不類的像是一要飯的乞丐,用隆陽的話來說就是“寡子”,若不是他旁邊立著的那幾個男男女女,還真沒有人能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來頭——

旁邊一個年老體弱的女人佝僂著身子,分不清楚是黑色還是褐色的一頂帽子,若即若離的癱倒她的在頭頂,黑色的衣服上簡易的繡著些花紋,也看不清是些什么花草,她也同樣扎起老高的褲腿,一雙青黑色的鞋子把兩只小腳包裹的甚是森嚴。她的后面還跟著一個模樣俊俏,一舉一動看上去謹小慎微的年輕女人,整體的衣著除了在色彩上更為鮮艷之外,與那老太并無其他不同,她的背上用幾根紅色的布帶背著一個小女孩兒,約莫五六歲的模樣,但卻沒有下地走路,或許是身有頑疾。站在這幾個人最前面的,是一個留著白色長胡子的老頭,他的頭上包裹著一條白色的布帶,里里外外纏過好幾圈,嘴上翹著一根大煙桿,時刻不停的都要吧嗒上幾口才行。

街上稍有見識的人瞧見他們,也只當遇到奇觀的模樣,咋咋呼呼地喊叫著:“回民,來回民了!”那副嘴臉,恨不得奔走相告,最好叫的不同凡響,引得萬人空巷才好。只不過隆陽本就有少許的原住回民,只把外鄉(xiāng)人當個奇葩罷了。

那剛來的第一天,楊承疇就定下來一個調(diào)子。白胡子男人吩咐他去打聽打聽當?shù)氐那闆r,他們就找到個巷子稍作歇息,等楊承疇回來。

路過供銷社的時候,楊承疇瞧見一段花布,可以用來做女人的衣服,算得上是頂好的料子,于是他想盡各種辦法終于混了進去,楊承疇躡手躡腳地縮到一個角落里,把那段布料往褲襠里塞,然后大搖大擺的往外去,剛走出門不到十米的距離,就被社員發(fā)現(xiàn)端倪。

楊承疇以為將要吃官司,于是當街從褲襠里扯出那段花布來,然后雙手俸著還回去,官司免下,但一頓毒打卻是少不了的。這街上的人像是著魔般的:原來老實本分的人把怯懦的本性放在焦躁的氛圍里,裹上一層精神主義的殼子,然后結(jié)成隊,站成排,喪尸一樣的嗜血,見著誰露出馬腳便要湊過去使勁撕咬一番,非得在精神和肉體上取得全面的勝利才肯罷休。楊承疇的臉上被打的青一塊兒紫一塊兒的,一只眼睛也已完全睜不開,最后拖著一條折斷的腿才逃出這條熱鬧的街市,他想著:保住了命總歸是好的。

見到楊承疇拖著一副受傷的身體走回來,那位年老的女人幾行熱淚直往下流,干涸的嘴皮子顫動著想說句什么話,卻半天講不出;年輕的那個女人也不敢做聲,直直地看著楊承疇一瘸一拐的往過來;只有那個白胡子的男人依舊翹著他的長煙桿,接連不斷的吧嗒著,他微微睜開的眼睛,斜著目光,間或瞥上楊承疇幾眼。

回民對于肉體健全的執(zhí)念是很強的,莫不說打架破了皮流了血,就是煙酒這些稍微傷害身體的東西也都是禁忌。不過對于現(xiàn)在的他們來說,還有條命在就是幸事。男人們發(fā)現(xiàn)煙酒還是些好東西,那種飄飄欲仙,吞云吐霧的的感覺簡直是妙不可言的——就是長在這些荒唐年月里讓人神往的奇葩,所以盡管《古蘭經(jīng)》上不準,夢里安拉不悅,但這都是阻攔不住他們的,沾上這些,糟糕的日子才會有些生趣。

年輕女人背后的孩子被煙霧嗆醒,哭的厲害。這個年輕的女人叫涵滋尼,這三個字在回民的世界里有憂愁或是崎嶇的意思。涵滋尼才是個老實的回回,真正的穆斯林,這是與其他幾人不同的地方,盡管日子過得再怎么慌亂,一天之中,早晨,晌午,夜半時分的禮拜她都不會少,雖然把原有的五禮減成了三禮,但或許是因為她的真主安拉并沒有清楚地告訴她這些,她在做著的一切,不過僅是憑著自己對于先知的感悟,以及從那些或虛或?qū)嵉难詡魃斫讨兴鶎W(xué)到的。

白胡子男人不耐煩的說了句:“這娃兒,老哭,哭啥嘛哭?!彪S即又吧嗒上一口煙。

楊承疇終于走到巷子的深處,站到這幾個人面前來了。

“你干啥嘛,咋弄得這模樣?!蹦昀系呐艘桓笨耷焕锶翘巯У囊馕叮徒兴龡钅?。

“總是又做了啥惹人恨的事?!卑缀幽腥讼袷且呀?jīng)習(xí)以為常,又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敲打著煙鍋。

這一來一去,楊承疇也不好再做解釋。他向來記恨這個老頭:自己抽煙喝酒,還總責(zé)怪他不守規(guī)矩,在外懦弱的不成樣子,在家里又總是橫行霸道。只是苦了他的老娘,實則楊承疇也是這樣的人,只不過他是厭煩別人也如此,這樣的巧妙就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吧。

這一家人正楞在巷子里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他們的周邊涌出來一群人,這群人興高采烈地朝著同一個方向跑去。幾人立在原地望著汩汩而去的人流,都不敢上前去問一問,生怕攪壞人家的興致,耽擱人家的時間,然后被當做壞分子給抓起來。直到一個小男孩兒在前面高呼著:“武斗了,武斗了。”

聽到“武斗”兩個字,白胡子的男人竟緩緩把煙桿從嘴邊放了下來,拿煙袋的手自然地耷拉在一邊的庫縫上,整個人的精氣神瞬間散成一盤沙子,就叫他老楊頭吧。武斗便是這年月里獨有的戲劇場面:不同的人,你拉上一派,我組成一幫,提槍攜棍的湊到一個地方,如癡如醉的去做些黨同伐異的事情,要是放到古代那可都是些結(jié)黨營私,排除異己的死罪,不過,在當下都是被允許的,雖然沒“法”可合,但就像約定成俗,大家都這么干,誰又敢拖后腿呢?

老楊頭并沒有親歷過武斗,但是他清楚地知道那玩意兒的厲害,在前一兩年武斗剛剛興起的時候,他在他的家鄉(xiāng)見過幾次:最開始,兩派人不講理的沖殺到一起,揮舞著棍棒把人打的不成樣子,不過也只是流些血或是折斷胳膊腿腳,不要人命;后來不知又是什么派別的糾紛,人還是那些熟悉的面孔,就是又換了好幾派,總讓旁的人琢磨不清楚——他們到底豎的是什么旗幟呢?棍棒也被換成刀槍,也是常在河畔,直把腳下的土地當做戰(zhàn)場,每個人都亢奮的流著血,大有至死方休的決心,當然,這樣的形勢之下,一些人被斗得丟掉身家性命也是常事,就算如此,也尚不能讓大家完全滿意,于是,今天斗,明天斗,后天也斗,總之斗不完......后來楊承疇惹出禍事,老楊頭總怕牽連到家里,這才舉家逃亡過來。

人們跟著前面那男孩兒的聲音奔去,愈加瘋狂的態(tài)勢,那聲音就像具有什么魔力,給人群傳染上一種難以言喻的瘋狂,簡直比瘧疾還要厲害的多。很快,人們就都奔向到前方,只剩下這一家人留在原地。

楊承疇提議跟過去看看,但老楊頭蹬了他一眼,他也不甘示弱,垂下的眉眼暗暗地也回瞪著老楊頭。此時的老楊頭在心里劃拉著自己的小算盤,左右想想,他覺得似乎可以悄咪咪地跟過去看看,既能摸摸形勢,又能看看是否找得到落腳點,這不剛好嘛——他心中直在叫好,這才緩緩拿起耷拉著的大煙袋嘬上幾口,虛著眼睛說:“走嘛,跟過去看看嘛?!?/span>

涵滋尼到底是個賢惠的女人,她對剛安撫好的孩子說:“梅梅,你自己走一段”,說完她就走到楊承疇身邊,扶住他的胳膊。但楊承疇并不領(lǐng)情,一把甩開涵滋尼的雙手,然后用一種憤恨的眼神看向涵滋尼跟那個叫做楊梅的小女孩兒。剛剛被安撫好的楊梅又放聲大哭起來,涵滋尼被甩得一個踉蹌,趔趄幾步,碰靠在巷道的墻面上,她的臉上并沒有表情,只是又俯下身體抱起地上的小楊梅。老楊頭和楊母也沒有說話,一個搖頭晃腦的吧嗒著煙袋,另一個也只曉得抹擦老淚,嘆口長氣。

這幾個人一路上走的很慢,也很悶,就像這天氣一般悶得讓人煩躁不已。他們一直攆出主街,趕到洄江下游些的地段,站在一面江堤上,眼前是一座孤山,像是一支毛筆利落的插在這塊兒土地上面,要知道,這樣的孤山在隆陽是不常見的,這里更多的是連成片的,圍成墻的大山,像這樣秀美孤立的山是絕少的,山腳這一片碧波蕩漾的江水就剛好成為墨硯,看去真是相得益彰。橫過江面的那座鐵鎖吊橋上擠滿著人,橋身搖晃得厲害,讓人看去心里都不禁害怕,不過那上面的人們是察覺不到的。再從橋上往下看:這個季節(jié)的洄江水量雖然依舊豐沛,但相較雨季來說,水位還是降下不少,這樣也就騰出來一片濕潤的土灘。只見一群青年人散漫的、全副武裝的圍成一個圈,他們在喧嘩著,遠遠看去,那場面像是在觀看一臺雜技,又或許是一場猴戲......

老楊頭堵在另外幾人的身前,還專門從衣裳的內(nèi)兜里掏出來一副老花鏡,細細的揉揉眼睛才緩緩戴上,老楊頭皺起眉向下打望著,雖然看不出個究竟,但他心想:那是極不簡單的。楊承疇早已經(jīng)按捺不住,拖著傷腿就要朝下去,卻被老楊頭一聲喝住。他們就遠遠地看著,直到那些圍成圈的青年人開始散去,橋上那些閑人也都跟著散去。

直到這時候,老楊頭才一本正經(jīng)的咳聲嗽,說:“下去瞧一瞧?!?/span>

涵滋尼再一次扶著楊承疇的手臂,這一次他并沒有拒絕,不過那厭惡的眼神依舊不改。

這一行人緩緩?fù)ㄟ^一截陡峭的石梯,才下到江岸邊的土灘上。從他們的腳下往前去二三十米,挨著江水的地方,一個人正痛苦的扭曲著身體,涵滋尼最先停住腳步,緊緊地閉上眼睛,也不知道她是在害怕,或者是在禱告著些什么。楊母向前走上兩步也被老楊頭一把拉住,楊承疇卻是無所畏懼,一瘸一拐地就往前去。

那個在地面上扭動著身體的男人見有旁人過來,仿佛是看見了希望,他喊叫不出,只能用盡渾身的氣力朝著那邊扭動身體,但成效并不明顯,他只像條死狗似的在原地動彈幾下,他看得出,那像是幾個外鄉(xiāng)人,說不定能靠得住。

走的近些,楊承疇被眼前的畫面嚇得雙腿發(fā)軟,加之本身就傷了一條腿,他直接癱坐到稀泥中。眼前這個男人的頭頂似乎被鈍器砸開過瓢,鮮血汩汩地從眉眼間流出,經(jīng)過臉頰、口鼻再到下巴和肩頸上面,那些血跡有的已經(jīng)干成殼,有的還在繼續(xù)往出滲,男人的兩條腿看上去都已經(jīng)斷掉,五官也被打的全部塌陷變形,衣服上浸透著鮮紅的血液,黑色的發(fā)著臭氣的淤泥以及一些細小的沙礫都附著在傷口上。

這個男人看上去就要死了,他將血肉模糊的一只手伸到衣服里摸索著什么,好一會兒,他摸出一封皺巴巴的信。楊承疇意識到那人是想把信交給他。

楊承疇接過那封信,男人布滿血紋的眼睛緩緩閉上,他的身體不再掙扎,只一會兒,他便死了。

楊承疇木訥地拆開信件,小時候他跟著本鄉(xiāng)的教書先生識過字,大體上能看得懂那封信,信里說的明白:這人是來自隆陽橋河鎮(zhèn)的一個教書先生,姓劉,叫劉同舟,家里還有一個老父親,他自己已經(jīng)半年沒回過橋河老家,是因為站錯隊伍,才被劃成叛徒,不斷的批斗使他早就預(yù)料到了這樣的下場,于是才寫下一封絕命書,看看能否遇到個不相識的好人幫他遞個信回去,信中清楚地記述著相關(guān)的詳細信息,以及老家住址“橋河鎮(zhèn)五里灣劉家溝劉洪伍收”,里面還附帶著十幾斤糧票以及三十多塊錢。

楊承疇把糧票和錢攤在手心,仔細瞧上幾眼,然后又摸了摸,這才緊緊地攥住。

這封信看得人滿心疑惑:他就像是完全寫給陌生人看的,既然預(yù)料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他為什么不跑,為什么不在這緊要的關(guān)頭找一個可信的熟人呢?偏偏要賭運氣碰一個陌生人來交代這些事情,這是誰也想不通的事情。

老楊頭迫不及待地問清信里的內(nèi)容,心中便生出一個妙計,他想著:既然信里說的那地方只有一個老年人在家,那他們這一行人不就有了落腳地。眼瞧這樣的慘事,憑那老家伙也活不長久的。嘿,這還真是解了急癥。老楊頭稍作思慮,隨即不聲不響的說:多多行善,就幫他一次。

涵滋尼像是已經(jīng)做完禱告,也不知道她的真主是否聽得見,她的眼角早已濕潤,幾顆眼淚掛在面頰上,晶瑩剔透的,怎么也不肯落到地面上去。她順手抱起楊梅,把小楊梅的臉轉(zhuǎn)到后面去。

老楊頭把煙桿遞給淤泥中的楊承疇,他吸上幾口,腿上的疼痛才緩和了些,于是他晃悠著站起身來。

劉同舟的尸體仍被遺棄在江邊,涵滋尼抱著孩子最先離開,隨行幾人也緊跟上去。

趕到供銷社,老楊頭讓楊承疇拿出一些錢票去買干糧,但楊承疇心有余悸,哪里敢去呢?只好數(shù)出幾張錢票給涵滋尼,讓她去買。

接下來的時間里,幾人就按照信上所寫的地址尋去,一路上逢人就先是鞠躬行禮,然后小心翼翼的再打聽方向,一個小小的橋河,愣是走了三四天才找到。進到橋河的地界里再去尋五里灣、劉家溝就要簡單許多。

雖說是夏末,但是難耐的暑意還在,因為連續(xù)趕路的緣故,楊承疇的腿傷已經(jīng)發(fā)炎流膿,可能當時他也沒有想到,這條瘸腿會永遠的瘸下去。

一場大雨落得酣暢淋漓,這雨既有夏天的磅礴勢頭,又有些初秋的涼意在里面。老楊頭一行人被澆的渾身濕透,他那根時刻點著的煙桿也只能宣布罷工。冒著大雨,他們來到一片灣地,算得上是不可多得平坦地兒,這周圍栽種的都是樺樹,筆直的枝干,被雨點子打落掉許多枝葉,層層的鋪在泥土上面。

眼前有兩條小路,一條筆直的,另一條蜿蜒曲折,看不見出路,憑著感覺老楊頭說該走那條筆直的路。

大雨終于停了下來,但雨后的小路是不好走的,野草滋蔓,濕滑的厲害。經(jīng)過個把小時的跋涉,他們也不過才走出兩三里地,深濃的霧氣之中依稀能見著一根木頭桿上盤著幾圈電線,再朝前走上一段,就可以看見一所蓋著青石瓦的土坯房。走的再近些,他們發(fā)現(xiàn):房子的大門是緊緊閉合著的,大概是從屋內(nèi)閂住了。兩門板雖沒有上漆,卻也有著精細的年輪紋理,門檻前的兩個木墩上閑散的放著些雜物,一把長凳倒地不起。

涵滋尼抱著熟睡的楊梅站在最后面,并不輕易上前,像她這樣的人在任何時候都顯得有些拘束。楊承疇顧不得眼前這些,腿傷疼得他實在難受。老楊頭心里是最先起疑的:莫非那屋里沒人?于是他直接上前去喊叫兩嗓子:“有人嗎,有人沒有?!蔽堇锊]有回應(yīng),他又打看起周邊。

老劉家是五里灣的單家獨戶,周圍不說其他人家,就連野貓野狗也是尋不到的。這邊讓老楊頭的膽量更大些了,他走到大門前,重重地拍打門板,接著又是幾嗓子,或許是用力過猛,門軸處發(fā)出刺耳的聲音,大門向屋內(nèi)滑動,在門檻間形成了一個縫隙,那一刻老楊頭最先聞到一股刺鼻的惡臭,像是什么東西腐爛掉了。老楊頭回過身,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向自己的家人們,然后再瞅一瞅周圍的環(huán)境,這才直接對著大門踹上幾腳,這門的卯榫是不牢固的,只幾腳的功夫就轟然倒下。

隨著大門倒下,屋里積重的灰塵全部揚了起來,而那之下赫然躺著一具已經(jīng)發(fā)了臭的尸體。幾人在錯愕間惶惶然地進了屋,只有涵滋尼抱著楊梅去到院壩的另一邊。按照信中所寫,他們可以確定那具尸體就是劉洪伍。

老楊頭的算盤打得精妙,他在屋里竄上竄下地找到兩樣工具,自己拿著鐵鍬,遞給楊承疇一把鋤頭。老楊頭嘴里還念念有詞:“老兄弟,我們給你收尸,你這房子可得借我們落腳啊?!?/span>

“老頭子啊,這讓人家看到了可咋整啊!”楊母帶著一股哭腔。

“我瞧過,是個獨戶,再說,這也是善事?!崩蠗铑^說的還有幾分道理。

幾個小時過后,像是栽樹種苗一般,劉洪伍的尸身被埋到近旁的山地里。楊承疇經(jīng)過后院的豬圈時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一只半大的豬仔死在豬圈里。或許是上天賞賜也說不一定,老楊頭學(xué)著殺豬匠的把式,很快便將豬仔分成肉塊狀,隨后吩咐楊母去煮飯。

看著那些肉,涵滋尼直覺得很惡心,是那種生理上的惡心,她的腸胃開始翻滾,隨即便是一番嘔吐,之后她用冷水浸洗過雙手就開始了她的晚拜。

晚些時候豬肉已被煮的爛熟,兩個老人盛出些劉家屋里的苞谷酒,大口地吃著豬仔的心肝肺,楊承疇則更愛吃肉,涵滋尼只好坐到屋外去,跟楊梅一起吃著在隆陽縣城買的白饃。

直到很多年后,楊承疇再想起這些往事,他總會感嘆一句:“主是靈驗的?!笨捎钟X得矛盾,為了說服自己,他就想:主或許太過勞累,有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顧不周全,偶爾漏掉一兩個壞蛋,就只好留在日后慢慢懲罰——到臨死的時候他想起這些時又說了句:“主是靈驗的。”

雨后的夜晚總是愜意的,顛沛流離的老楊頭一家終于白白撿到一個落腳地,或者說是又找到個安身立命的“家”了。他們帶著所有的倦意和欣喜在一頓飽餐之后,便各自進入到夢鄉(xiāng)之中。

楊承疇再次夢見那個可怕的場景,一個跟隨著他已十幾年的夢魘:

楊承疇無數(shù)次地變回那個十二歲的少年。他正赤裸的平躺在一張鋪著白布的木板上,一個戴著白色帽子的阿訇站在一旁念著經(jīng)詞禱告著,幾滴清水灑在楊承疇的臉龐上,他感到害怕,瞳孔充血,臉色慘白,大呼小叫著卻沒人理睬,一旁的爹娘正盯著阿訇看得入神。楊承疇的內(nèi)心恐懼極了,但這卻是他必須要經(jīng)歷的事情,行“割禮”,這是他作為一個穆斯林凈化肉體的獨有方式。阿訇的尖刀利刃已經(jīng)落在他的生殖器上,刀刃上面還附著幾滴跟他臉上一模一樣的清水,阿訇開始動刀,鮮血沿著刀口流出來,楊承疇在一陣劇痛之后昏了過去……

夢境中的疼痛與恐懼將他的意識喚醒過來,醒來的楊承疇迅速捂住襠部,在他沉痛的記憶里,方才的場景又繼續(xù)下去:

當十二歲的楊承疇從床上疼醒過來,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冒著,一旁的阿娘哭的眼淚婆娑,老爹則是來回的在屋里走動嘆氣,再看看自己的下半身,已被纏上厚厚的白紗布,還浸著許多血漬,一陣遲到的疼痛感直沖神經(jīng),他嚎啕大哭起來,整間房子里響徹著他的哭聲。是的,那位剛接任的阿訇犯了一個不可挽回的錯誤,十二歲的楊承疇大概還沒意識到,他作為一個男人的某些基本特性已被完全毀掉。直到這件事傳開后,他才從旁人的閑言碎語中了解到:自己沒了“種”,是個殘疾、廢人。他也多出一個稱號叫“小楊公公”。

這樣的記憶總摻雜在夢境中把楊承疇折磨的苦不堪言,他用力捏住自己的襠部,面無表情地看著一旁的涵滋尼跟楊梅,就像是看一個笑話,他無奈的松開手,再也無法睡去。

雨過天晴的早晨清新怡人,山里的霧氣都籠在半空中,一些蟲鳴鳥叫悠揚地從山林里傳出,讓人心曠神怡,然而這所有的寧和都被小楊梅的一聲尖叫給打破了。

涵滋尼讓小楊梅去叫兩位老人起床吃早飯,楊承疇正在大門口端坐著。兩位老人的房間并沒有上閂,楊梅伸出小手輕輕一推,門就開了,“娘讓起來吃飯?!毙蠲窂男”愀鷥晌焕先瞬挥H,總是只叫“他們”,床上的人沒有回應(yīng),小楊梅便靠近床邊再叫上一聲,可她卻看到兩個老人的臉色變得黢黑,沒有一絲鼻息,嘴唇也是暗黑的,這副模樣真像平日聽的那些故事里的鬼怪,她被嚇得大叫出聲,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間。

老楊頭和楊母都死了。

楊承疇驚嚇之余想到:他們或許是中了毒,吃了壞東西。可是那壞東西是什么呢——昨天那只死的不明不白的小豬仔,可是楊承疇也吃過,卻是沒事,或許是因為他沒有吃那些內(nèi)臟吧。直到很多年后,楊承疇也將要死去的時候,他似乎才想明白,直反復(fù)地說:“主是靈驗的?!?/span>

按說,兩位老人的尸體應(yīng)該裹上幾丈白布再埋進土里的,但這年頭哪里去找那好些白布呢?于是一切從簡,楊承疇拿起昨天剛用過的鐵鍬,在劉洪伍躺著的那片林子里挖出一個大坑,把自己的爹娘葬了進去。

從那以后,五里灣的這座小土房里就住著三個人。楊承疇的腿傷日漸愈合,但也僅是傷口愈合,他的腿完全瘸掉了,這樣一來,他以為自己就是個廢人中的廢人,他變得極其易怒與暴躁。死水一般的年月里,只有在打罵涵滋尼和楊梅時,聽到她們痛苦的哭喊聲時,他才會感覺到日子是真實存在的,也才能知道自己活脫脫的還算個人。

三兩年以后的某一天,涵滋尼這個苦命的女人竟憑空消失了,據(jù)說是被人販子拐走的,也有說是受不住楊承疇的打罵才離家出走的,可是她是涵滋尼啊,她怎么會受不住呢?

又是幾年過去,形勢不再像特殊時期那樣嚴峻,楊承疇也稀里糊涂地分到幾塊承包地,他再也不用全憑偷盜去過日子,種些洋芋苞谷,勉強能維持住生活。

橋河的人們似乎都已記不清早前五里灣的本家是誰,只把楊承疇算作那屋里自然的主人,以至于后來“劉家溝”這地名再也無人提及。不過總有些人會問楊承疇是在什么時候,用什么方式來的橋河,這時候就有人會冒出句模糊不清的話來——“他好像是憑空降到橋河來的。”含糊其辭的好處在于,這些事沒個定論,時間一久,模糊不清的東西往往又會變成一個定論,然后口口相傳下去。

再過幾年,楊梅已經(jīng)出落成個靈巧的大姑娘了,那面容根本就不像磕磣的楊承疇,而他自己也總是忌諱這點,所以他打罵楊梅的次數(shù)更是頻繁。

楊梅的身世就像個謎一樣,涵滋尼的來歷也是不明不白的。很多年前的一個冬天,那時還在楊承疇的家鄉(xiāng),他當時剛滿十六歲。橫遭變故后的楊承疇總是形單影只,跟所有的人都合不來,他一個人在冰天雪地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快要凍死的女人,他把女人帶回到家里,也算救了她的命。后來那女人告訴楊家她叫涵滋尼,其他的什么也沒說 。然而老楊頭卻生出個歪主意,讓涵滋尼嫁給已經(jīng)沒有生育能力的楊承疇,老楊頭是這樣說的:“也算填補個遺憾?!焙棠岵]有拒絕,楊承疇也只能聽從安排,就這樣,他倆結(jié)成了一樁奇怪的婚事,更奇怪的是,兩三個月以后,涵滋尼的肚子竟然漸漸鼓脹起來,這讓楊承疇再難掩飾心中的恥辱與憤怒,他甚至懷疑是老楊頭做出的丑事,但涵滋尼說這是她死去的前一任丈夫留下的種。老楊頭思慮過后,覺得這也不是個壞事,說不定還能掩人耳目,在男人的天性上幫楊承疇找回一些存在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這樣去想,但從那時候起,楊承疇心里便被種下持續(xù)憤怒的種子。

有一年春天,楊梅跟著幾個稍微年長的女人離開了橋河,說是去別的地方做工,楊承疇像是松下一口氣,罵罵咧咧地讓她趕快走。

楊梅走后,楊承疇撿來一條白狗。

他是在一片苞米地中發(fā)現(xiàn)那條狗的,當時它的后腿還流著血,或許是被頑劣的小孩兒用石頭塊兒砸傷的,又或許是被一些大人們打傷的,怎樣都行,沒人會去計較,當時那狗傷的嚴重,完全不能站立走動。楊承疇只好抱著它回家。

撿來那條狗以后,楊承疇在它身上花費了不少心思,終于幫它保住下一條狗命,只不過它的后腿廢了,平日里它總是把僵硬的后腿拖在地面,經(jīng)過砂土路上總能劃出一道好遠的印跡。楊承疇當時在想,自己和這狗究竟誰先熬死誰呢?殘缺的人情緒里總是蘊含著不自恕的憤怒,這種憤怒是無法抵消的,更不談償還,但是當天殘對上地缺,哪怕是人畜之間也能誕生出一種悲憫的共鳴。

又是一年初春時節(jié),那條狗被一個鐵鎖套給鎖住了脖子,它在山上不停地叫喚著,楊承疇能聽見那狗的聲音,但他卻爬不了山路,幾天之后那慘兮兮的犬吠聲已經(jīng)完全消失,楊承疇坐在土房門前滴下幾行淚,從不敬畏真主的他也許下一個愿望:讓那狗下輩子就做一抔泥土吧,或者讓自己下輩子做一抔泥土。

這些年來,楊承疇的眼睛變得越發(fā)模糊,總是看不清東西,青白色的一對眸子里像是住著幾只死蒼蠅。他以為自己就快要瞎了,跌入到那種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然后獨自走向死亡。正在這時候,一走數(shù)年的楊梅再次回到五里灣家中,而她這次回來也改變了楊承疇的生命軌跡。

楊梅給的說法是:“我娘說的,你總算我爹,不是你出現(xiàn),她會被凍死的?!?/span>

楊梅剛回來沒幾天,這個破落的院子里又迎來一位客人,是開著小轎車來的,不過那車進不到院子里來,只好停在百十米處的一個土坡上。

“是老楊叔家嘛?!绷窒绕綂A著一個黑色皮包走下石坎,直朝著楊承疇的院壩里來。

楊承疇雖然看不清楚那人的臉,卻隱隱間感覺到一陣富貴的氣勢正迎面而來,或許是人上了年紀,對于刁鉆的世事,雖然眼睛模糊,但用鼻子嗅出來的卻往往比眼睛看到的更為真切。他咳出一口痰,搖晃著木椅,喉結(jié)上下蠕動著用鼻孔蹦出一個“嗯”字來。

這時林先平也剛好來到院壩的中間,“我見你們樺樹灣那塊地是荒著的吧?”說話間,林先平注意到一旁的楊梅:黑亮柔順的頭發(fā)扎成一束披在身后,幾根發(fā)絲飄到前面,在額前輕輕搖曳著,在那雙精靈的大眼睛前面,就像是河邊飄柔的柳絮枝一般的曼妙著輕盈的舞姿,盡管她的皮膚看上去并不細膩,但仍舊能夠瞬間把林先平的心給揪住,碎花的亞麻襯衫下藏著一個苗條的身姿,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那是一個青春少女獨有的魅力。

楊承疇狐疑道:“那地,那塊地咋啦?”

“荒著怪可惜的,好不容易分到的?!绷窒绕叫敝抗庾⒁曋慌缘臈蠲?,但她并不察覺,仍舊低著頭在搓衣服。

木椅搖晃的聲音戛然而止,楊承疇稍微思量道:“還種哩,還要種的?!?/span>

林先平到底是個聰明人,立馬意會到楊承疇言語中的憂慮,“我不是來收地的,上面也沒這個打算?!?/span>

“那你是干啥的?”楊承疇慢吞吞地問著。

“我做買賣的,想把你家那塊地買下來?!敝苯亓水斚騺硎橇窒绕揭回灥娘L(fēng)格。

“哪塊?”楊承疇揣著明白裝糊涂,他自己清楚,樺樹灣那塊地實在是不值幾個錢的。

“樺樹灣?!绷窒绕酵线^一把木椅坐下來,然后詳細的跟楊承疇講說價格。

楊承疇并沒有直接回絕林先平,只說:“要想想?!币驗樗?,在這個世界上,除開自己偷來騙來的錢以外,是不會白白掉下餡餅的,就算有或許也會將自己砸個半死。

林先平是個有耐心的人,楊承疇雖然沒有直接應(yīng)承下來,但他知道,這事兒準有指望,在那些指望之外,林先平還深深地記住了那個蹲在地上洗衣服的女人。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林先平又陸續(xù)去過幾次橋河,終于把事情談妥下來,現(xiàn)在他手上就有了掣肘黎茂民的籌碼。

一切的事情談妥過后,臨上車前,林先平把楊梅也叫上同行,說帶她去縣里逛一逛,楊梅欣然同意,楊承疇也沒橫加阻攔。

那天的天氣是悶沉沉的,有些燥熱,烏云在天空卷積著,像是一面黑色的大海,或許將有一場雨要落下來,就如黑色的海水一般的傾到而來。

直到很多年以后,楊梅再回憶起那天發(fā)生的事情,她只是無力地說道:“我的人生大概就是從那時候被毀掉的?!?/span>

林先平的車并沒有朝著隆陽縣的方向開去,反而是循著山路越走越偏遠。終于,車轱轆能走的路面已到盡頭,這是一片荒山,林子又深又密,蚊蟲和鳥雀主宰著這片天地,天色更加暗沉,暗弱的天光被擋在繁茂的樹林外面。

楊梅心里只覺得發(fā)慌,她極為害怕地問著:“咱們不是去縣里嗎?”她坐在副駕上不敢再去看林先平,只下意識的去扣車門上的把手,但車門卻已被死死鎖上。

林先平惡犬撲食一般的撲在楊梅的身上,鉚足勁頭撕扯著她的衣服,楊梅掙扎喊叫,但這都無濟于事,周邊的鳥雀被那喊叫聲嚇得飛出好遠。林先平顧不上楊梅激烈的反應(yīng),因為他知道,這個地方是不可能再有其他人的,他用著野蠻的力道去拉扯著楊梅的褲子,楊梅不再哭喊 ,她明白,自己已然不可能掙脫。就這樣,對于這個青春美麗的女人來說,身體上這個喘著粗氣的野蠻男人,在闖進她的心里之前,率先闖入了她的身體。

林先平肆意的在楊梅身上宣泄著這些天來對于黎茂民的不滿,盡情的釋放著這些年來在劉慧那里受到的窩囊氣。事后,林先平一邊整理著自己的衣衫,一邊看著蜷縮在副駕上赤身裸體的楊梅,然后說了句:“跟著我吧?!?/span>

楊梅不停地抽泣著,雙手擋在胸前,試圖遮住那支離破碎的赤裸裸的羞恥感。聽到這句“跟著我吧”,她抬起頭看著林先平,雖然心里仍舊懵懂,但這句極為無理的話卻像是一株火苗,將她年輕又癡傻的心完全給點燃了。楊梅并不清楚林先平真正的意思,或是讓自己作為情人?;蚴亲鳛橐粋€宣泄對象?再或是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女人?她并不能懂,但此時的楊梅既恐懼著,又渴望著,于是她沖進林先平的懷里放聲哭起來。仿佛是剛從龍?zhí)痘⒀ɡ飪e幸逃生,而林先平就是那個救她脫離虎口的英雄,這是多么的荒誕不經(jīng)!這個持久的擁抱里有著肉體上的熾熱與情感上的滑稽,當時的他們誰也不會想到,日后里許許多多的悲苦都是從這時節(jié)生出的根。

楊梅和林先平的交集就是以這樣一種荒唐的方式開始的,多年以后,楊梅才恍然發(fā)現(xiàn),她已完全離不開這個如強盜般擄虐自己身體的男人,也意識到,她這輩子將完完全全的被這個男人所支配。

林先平順利拿到樺樹灣那塊地,他可以放開手腳地去逼迫黎茂民就范了。這樣的做法無異于將一把刀子抵在黎茂民的后心窩上,什么時候插進去就要看林先平的臉色,兩個人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全無退路可言,一個執(zhí)拗地堅守孝道,一個瘋狂地追逐財富,大開大合的時代里,矛盾的化解往往是激烈的,或明或暗,總之免不了爭斗。

就當一切事物都順利發(fā)展著的時候,卻陡然冒出一件讓林先平料想不到的事情。

當初,林先平在沿海打拼時認識了一個妓女。那個女人容貌姣好,總愛涂著深色的口紅,每到之處都會留下一股濃濃的香水味,她愛喝啤酒,指間老是夾住一只廉價的香煙,緩緩吸上一口后,將煙霧吐在林先平發(fā)蠟泛黃的臉上,魅惑地笑著問一句:“咋不找你婆娘?!比缓缶臀嬷彀脱雒婧逍σ环槑е昧妹骖a一邊的發(fā)梢,林先平看得入迷,只見那女人把唇上的香煙遞給林先平,說道:“抽一口?!绷窒绕娇纯茨桥耍挚纯礋煱焉仙钌目诩t印,眼神在來回跳動之間忽閃著木訥之余的欲望,他接過煙狠狠地吸上一口,嗆得咳嗽,然后又拎起女人身前的啤酒瓶一飲而盡,那是林先平第一次嘗到尼古丁的香味,也算是第一次聞到女人的香味,那些爽快的感覺將他的木訥,拘束都沖得支離破碎。

回想起來,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那個叫胡玲的妓女便成了林先平對于生活的所有向往,不論是肉體的歡愉還是精神的散潰,這些都讓彼時的他深深沉醉。盡管如此,林先平還是只能把這些當做偷雞摸狗的把戲,不敢讓任何人知道,畢竟自己出來打拼的家底都是劉慧娘家給的,就算再多的窩囊氣自己也都得受下,他是離不開劉家的。

幾年以后,林先平通過“倒貨”賺到些錢,算得上發(fā)了小財,不僅僅是經(jīng)濟上,他的眼光魄力,見識心智也都在這幾年里突飛猛進,尤其要說的是胡玲已經(jīng)棄娼從良,還給林先平生下來一個女兒。當時林先平跟劉慧都還沒有生育子女,林先平給女孩兒取名“小斐”,放在胡玲身邊帶著。

那時節(jié),胡玲總會心滿意足地對林先平說上一句矯情的“我愛你”,也不知道這句話她是跟誰學(xué)來的,從她嘴里講出總有些別扭,但林先平不在意,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的也說句“我愛你”,同樣的別扭、僵硬,那三個字就像是他們剛學(xué)說話的樣本,“我愛你”,“我”是誰,“你”又是誰,實則這些不重要,只不過安上些各樣的稱呼罷了,可“愛”是什么呢?在那個年月里沒人能答上來,是尊嚴上的體量周全,是心底里的坦誠相待,是肉體上的揮汗如雨,或許這就是當時的愛吧。

后來這些事情被劉慧所覺察,那時節(jié)的劉慧還是一個極為要強的,占有欲也特別強的女人,畢竟她娘家的實力在給她托著底。當時劉父正寫信讓林先平回隆陽發(fā)展,而林先平也知道自己做“倒爺”紅火不了幾年的,還是得找個正樁過活。所以他當時寧肯下跪也要求著劉慧原諒自己,他甚至承諾永遠不再去管胡玲母女,事實上他也是這樣做的。在林先平挖空心思的討好之下,劉慧算是原諒了他,再后來他倆一起回隆陽,林先平用自己手里的錢,以及老丈人手里的權(quán)勢承包下來許多大工程,其中最為重要的就是隆筆山那個項目。回到隆陽后,躊躇滿志的林先平似乎已經(jīng)忘記,這個世界上還有胡玲和林小斐這對母女的存在。

時隔多年,林先平再一次見到胡玲,是在隆陽,驚恐之余,他實在想不通:這個女人是憑借著怎樣的方式找到隆陽來的。黃昏時分,殘陽如血溺在成片的云層后面,淌漾成一條刺眼的紅霞。眼前的胡玲正背對著那片霞光,留下一道剪影,手里牽著的小女孩兒同樣如此。林先平顯得有些錯愕,緩著步子朝前去,他并沒有喊叫胡玲的姓名,只是一直盯著她看。走得更近些,林先平的嘴唇有些發(fā)顫,卻講不出話,緩緩的步伐定在原地。胡玲不像從前那樣讓他眼前一亮了,披散著的頭發(fā)很是毛躁,就如同被抽干水分的茅草長在頭上,一條青黑色的牛仔連衣裙上滿是污漬,難聞的香水味有些刺鼻,那一瞬間胡玲不像是胡玲,但她確實也是胡玲,這些想法一瞬間雜亂地涌進林先平的腦海,說不清的悲楚竟也如潮水般襲上他的心頭。旁邊的林小斐緊咬著下唇,沉沉地低下頭不敢抬眼看林先平,她瘦弱的身子單薄得像是一片剪紙。

胡玲面無表情,一把松開林小斐的手,轉(zhuǎn)過頭便再不見蹤影。這更讓林先平料想不到,那一刻他在頭腦中在想著,不論怎樣這胡玲都該向他要些補償費,這樣一走了之是決計不在林先平預(yù)料之中的。

胡玲已不見蹤影,小斐立在原地,兩只手難以控制的放在衣角上來回揉搓著,瑟瑟地偷瞄著林先平。

有人說記憶是當下生成物,是對早年間一些事情不準確的翻映?;蛟S這種說法是在理的,當下的記憶總歸會給彼時的光陰以無限的寬恕,從而求得最大的慰藉。

林先平從那種悲楚的情境中把自己抽離或者是剝離出來,胡玲這個風(fēng)塵的女人或許是又找了別的男人,惹了什么禍端,這才想起來找自己,她那副腌臜的肉體是少不了糜爛的日子的,林先平這樣想著,然后抱起地上的林小斐,熱淚滿面地說:“苦了你了,孩子?!绷窒绕綇闹械玫綐O大的寬慰。

綿延數(shù)里的晚霞就要完全消失,林先平心里知道,關(guān)于胡玲的事情這才完全了結(jié),他可以權(quán)當自己是花錢逛過窯子,與那女人撇得一干二凈。只不過眼下的林小斐確實又成為一大難題,如何才能讓她不被劉慧發(fā)現(xiàn)呢?劉慧也剛為林先平生下一個兒子。林先平心想:這種時候可不能惹怒劉家人,大好的前景都得倚仗人家哩。

小斐用著有些沙啞的童音講了一句,“我媽讓我跟著你,你會管我的?!?/span>

林先平?jīng)]有回話,只緩緩將林小斐抱去車上。他不答應(yīng)小斐的話,也不回絕。后面幾年中,林先平才從醫(yī)生嘴里知道了一秘密:小斐天生就有疾病,是活不過二十二歲的,這也讓他逐漸疏遠林小斐,因為他或許清楚,這如果不是上天給的懲罰,那就一定是胡玲給他人生下的降頭,談不上惡毒,卻也并不善良。

楊梅的用場立馬顯現(xiàn)出來。她剛與林先平有了最親密的關(guān)系,滿心里又是恨又是怕的,不過在這些之外,她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個男人也生出些感情來。

在跟楊梅交談過這件事情后,兩個人得出一個解決方案:在隆陽后街買下一間房子,讓楊承疇帶著林小斐住過去,林先平每月再支付些開銷。就這樣,看上去不太靠譜的一件事情便敲定下來。

那天黃昏時分天空上就布滿著烏云,黑壓壓的一片蓋在隆陽的上空,燥熱的氣流直讓人的汗水往外冒。再過一些時候,大雨就傾盆而下,雨豆子濺起的水花接連把隆陽縣城澆得爛醉。林先平開車帶著楊梅跟林小斐來到隆陽后街,在楊承疇的新居門前停下。

楊承疇撐著一把黑色的傘,一腳剛跨出門檻,便模糊地察覺到,巷子的拐角處站著一個狼狽的男人,但他并沒有做聲,只是默默地看上一眼,門檻內(nèi)外各擱置著一只腳。狼狽的黎茂民也沒有做聲,靜靜地看著將要發(fā)生的一切。

楊承疇到臨死的那一刻都沒有想明白,他為什么會接納林小斐的到來,或許是為圖那些利好,但似乎也不完全是。壞了一輩子的人怎么就壞不到頭呢?想來,能夠一輩子全部充當壞人也是極為不易的。

林小斐的到來,使得楊承疇的殘年又延喘過一些年月。

平日里他就像換了一副心腸,對待小斐總是格外的寵溺,拿著坑蒙拐騙來的錢去給小斐買吃的或是玩具。他雖然還會做些偷雞摸狗的事情,但卻絕對不允許小斐做這些事情。他用安拉訓(xùn)誡世人的那一套東西教育林小斐,但自己是絕不會遵循的。他對小斐說:“我是指著謾罵才活的下去,你就不行?!?/span>

處理好林小斐的事情后,林先平心里生出一個可怕的念頭。他開車去橋河找到身患肺結(jié)核的呂福,經(jīng)過一夜的商談后,他又找到當時急需用錢的黎茂生。他用錢財為自己的人生開辟出一條康莊大道,只不過路面之下需要用黎茂民的尸骨來奠基。那一年,黎茂民夫婦以及呂福都在一場慘烈的事故中喪生,黎茂生夫婦得到一大筆錢,修建起新房,最后卻還是沒能留住虎子的生命。林先平順利在樺樹灣建起磚廠,他老丈人倒臺后,這磚廠就成了他繼續(xù)飛黃騰達的基石。吐著長長的濃霧的煙囪,在樺樹灣的上空宛如一條蜿蜒的長蛇吐著毒信。楊承疇在后街開起一家售賣香火的小店,他說:“我是沒香火的人,裝蒜騙騙人也是好的?!睂崉t誰都知道,只不過他的香火便宜,也就沒人去計較。

隆陽在接下來的幾年中發(fā)展的很快,愈發(fā)具有現(xiàn)代化城鎮(zhèn)的模樣。林先平的操持之下,楊梅在隆陽新街的好地段開起一家內(nèi)衣店,并且生下來一個女孩兒,叫“茜茜”,林先平常說茜茜是最像自己的,他也不用再避諱劉慧,這對他來說是最為爽快的。可惜的是茜茜剛出生不久就被查出小兒麻痹癥,醫(yī)生斷言:“這孩子活不長久?!贬t(yī)生的話是比算命先生更為靈驗的,說是一語成讖,倒又添了幾分奇幻的色彩,只不過幾年以后,楊梅被自己逼到絕境的時候,茜茜卻成了她人生的獻祭,可憐的孩子沒有死于病痛,只在幾片藥丸下咽后永遠的閉上了雙眼——同樣可憐的楊梅。

林小斐也出落成為一個大姑娘,再不方便時刻跟楊承疇住在一起,她被楊梅帶去店里打雜。楊承疇雖然不舍,但也很釋然,他知道自己就快活到頭了,余下的日子里,楊承疇最大的樂趣便是等待兩個常來光顧小子,盡管他倆會偷拿自己的貨物,但只要他倆來了,楊承疇便是開心的,才能找到活著的樂趣。不怕吃虧,他虧了旁人一輩子,現(xiàn)在的他也只是怕無趣,可是后來那倆小子再沒來過。

不久后,楊承疇在一個月夜里悄然死去,臨死之前他心里想著:真主是靈驗的。死后幾天他的尸體才被人發(fā)現(xiàn),楊梅按照漢回結(jié)合的方式,給楊承疇準備了幾尺白布以及一副棺材,依著夜死晨葬的規(guī)矩將他埋進隆陽后山,一片荒蕪之中不見墳冢。

是的,楊承疇憑空的降到這片土地上來,最終也憑空的消失在這片土地之上。

后來,隆陽有人問過一句有意思的話:“如果人老了不死,病了也不死,那是不是就會好生生的活著?”也有人說:“隆陽的樹是沒有溫度的,哪怕是在滾燙的夏天,它們蔭蔽于自己,就連一旁的花草都是沒有溫度的?!?/span>

不知真假,隆陽的花草樹木果真都是沒有溫度的嗎?卻也不定然。


作者簡介

李祖庚,男,1998年生于陜南,2022年畢業(yè)于西安工業(yè)大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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