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羅佳做夢也想不到，婆婆將不久于人世的消息，她竟然是從家族群里獲知的。

從付剛舅媽那兒確認消息無誤后，她連忙馬不停蹄地往醫(yī)院趕了過去。

非常趕巧地，她竟獲得了與老人見最后一面的機會。只不過，等她揣著那顆快跳到嗓子眼的心走進搶救室時，婆婆早已說不出話來，眼睛也已經閉上了。

醫(yī)生說，老人現(xiàn)在的心跳全靠呼吸機支撐著。羅佳看著婆婆那擦得滿滿的管子和傷痕累累的手背，眼淚不自覺地淌了下來。

“媽，我來看您了。媽……”羅佳小聲嗚咽著，“媽，您病情這么嚴重，為什么電話都不給我打一個呀？您知道的，我也是別無他法的，妞妞要上學，我們娘倆要生活，我得賺錢。不過，要知道您已經，已經這樣了，我一定會早點來看您的。對不起，媽……”

羅佳看到，兩顆豆大的淚珠從婆婆的眼角慢慢流了出來，并順著臉頰緩緩地向腦后滑去。只是，滑到半路上它們就沒動了。

直到這時候，羅佳才真正意識到，婆婆這是真的要離她而去了，這兩顆淚水沒準就是她對這個世界最后的感知。

一時間，絕望和悲哀同時朝她侵襲而來。這是她兩年內第二次送走親人了。

02

兩年前，羅佳才剛剛送走與她結婚七年的老公付剛。

一想到付剛的死，羅佳胸口就像是有一把尖刀在不停地絞動。

羅佳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

付剛來接她下班，得知付剛辭職沒跟自己商量后，二人大吵一架。吵到最后，付剛也惱了，口不擇言地說她脾氣不好，還超會作。

羅佳想起當初付剛追她時對她的好，又想起結婚那天曾親口承諾一定會寵著她讓著她，結婚快六年了一直跟婆婆住在一起，還不急不躁又辭了職，自己沒嫌棄他單親家庭長大還沒房，他倒嫌棄起自己的脾氣來了，心里更加窩火了。

車子行駛到河邊時，羅佳失控地又哭又喊，尖叫著讓他停車。付剛見她好幾次試圖要跳車，怕她出危險，便將車停在了路邊。

豈料，下車后的羅佳繞過路邊的綠化帶，竟然直奔河堤上去了。等付剛停好車過來時，羅佳早已站在了河堤的最下端。

付剛嚇得魂飛魄散：“老婆，我錯了！我馬上去把辭職信要回來，你千萬別做傻事啊！”可是，他的話還沒說完，羅佳就已離河堤有一丈多遠了。

當時雖是金秋十月，但傍晚的河水里早有了些涼意。付剛邊脫外套邊朝妻子的方向飛奔而去。羅佳卻被流動的河水帶入了深水區(qū)。

再醒來時，羅佳已在河堤上了。只不過周圍站滿了人，有穿白大褂的，穿制服的。她一連問了好幾遍付剛哪去了，都沒有人搭理她。

最后，她從周圍看熱鬧的人口中偷聽到，好像是有個男人為救自己的妻子跳進河里，一直沒再上來。

03

羅佳瘋了似地想掙脫醫(yī)生的手往河邊上沖，但被一個鏗鏘的男聲吼住了：“這時知道著急了？早干什么去了？你難道沒看見，有這么多人在找他嗎？你現(xiàn)在下去能干嘛？你是覺得自己的水性比他們好還是咋地？”

“我老公上大學時是游泳隊隊長，他不會出事的?！?/p>

“小姐，有人親眼看見他跳下去就沒上來的。沉下去之前在水里直打滾，說明他身體出了問題。頂尖的神槍手都不能保證自己彈無虛發(fā)的，更何況這是深不見底的河里？當年淘沙淘出來的坑，三十多米深的。根據(jù)目擊者的描述，你老公極有可能是下河后身體出了狀況，你現(xiàn)在還說認為他是安全的嗎？”

事后才知道，罵她的那人，是派出所的一老民警。

聽他這么一說，羅佳懵了。她做夢也想不到，事情竟然會如此嚴重。

最后，事情還是朝著她最害怕也最不愿意接受的方向發(fā)展了去：警方接連找了兩天多，都沒找到付剛。

一個多星期后，在河的下游兩公里多處，有人發(fā)現(xiàn)了付剛的遺體。

羅佳恨呀，悔呀，哭呀，壕呀，嗓子都啞了，可依然改變不了這個事實。那個對她無上限縱容與寵溺的愛人，是真的一去不復返了。

04

羅佳的痛苦，是帶著愧疚與悔恨的痛。真真正正地痛不欲生的，是付剛的母親，她的婆婆。

付剛的父親是他上中學時去世的。那之后，婆婆便一個人帶著付剛，沒再找老伴。

婆婆退休前是個小學老師，她靠著那點微薄的工資，把付剛送進了大學，又幫他成了家。這些年，羅佳也一直跟婆婆住在她們的老房子里。

婆婆得知付剛去世的來龍去脈，知道他是為了救羅佳而下的河后，既沒罵羅佳半句，也沒沖她發(fā)過一次火。這個苦命的老人，將所有的痛苦都深藏了起來。

只是，付剛的喪事辦完后，婆婆便斬釘截鐵地讓羅佳搬了出來。至于孫女，羅佳愿意帶走就帶，不愿意帶走也可以。

羅佳望著婆婆那急劇消瘦蒼老的面容，陡然增多的白發(fā)和搖搖欲墜的身體，自知理虧，無奈地帶著女兒搬回了娘家。

最開始那段時間，羅佳也會隔三差五地帶著女兒回去看看?？擅看稳チ似牌趴偸遣幌滩坏?，對妞妞也興致怏怏，便慢慢減少了去的次數(shù)。

后來，她自己也心情極差，工作中接二連三地出錯，不得不主動辭了職。因新找的工作在另外的城市，這才替女兒新找了個幼兒園租住了過來。

在羅佳的記憶中，自從付剛去世后，婆婆只主動找過自己一次。

因羅佳沒有駕照，她跟婆婆說過讓把他的車賣掉。最后敲定價格時，婆婆給她打了個電話征求她的意見。然后就是通過微信把錢轉給她。

其余的時候，都是羅佳發(fā)信息或是視頻。視頻十有八九不接，信息好幾條會回一條。

05

婆媳倆這樣的關系維持了十個來月。

付剛去世不到一年，婆婆便被查出得了癌癥。付剛的舅舅舅媽都勸她去做手術，可婆婆死活不肯。舅媽這才打電話給羅佳，讓她帶上女兒去勸勸，看效果會不會不一樣。

羅佳不敢耽擱，帶著女兒飛奔前來。

婆婆的決定與心情不但沒因兒媳婦和孫女的到來好轉，反而更糟了。也是到這時候，羅佳才知道婆婆原來竟這樣恨自己。

羅佳抱著女兒走進醫(yī)院時，正碰上舅媽在做婆婆的工作：“就是看在你兒媳婦和孫子的份上，你也得保重自己的。妞妞是付剛的血脈，她身上流著你血，你應該朝她看……”

舅媽的話還沒說完，便被婆婆打斷了：“別跟我提她！要不是她剛子能死？有這么作賤自己男人的嗎？不但不把自己的生命當回事，還把他人的生命當兒戲，她還算是個人嗎？剛子沒了她還可以有別的男人，可剛子是我這輩子唯一的孩子啊，他不在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羅佳抱著女兒站在走廊拐角處大氣也不敢出。

“知道我為什么趕她走？因為她不配。懷妞妞時，她懶到連自己的內褲都要剛子洗。動不動就說剛子曾答應過要一輩子對她好，喝水都要送到床邊上。我的兒子，他是我手心里的寶，他也是娘生下來的，憑什么要被她這樣作賤？

剛子在世時我忍著不說，是不想讓他們吵架?，F(xiàn)在，我實在是……她太不珍惜我的崽了?！?/p>

06

羅佳的眼淚再次悄無聲息地流了下來。那被她深埋起來的痛楚又重新被挖掘出來并被人撒了把鹽，讓她痛得差點兒直不起身來。

不知過了多久，婆婆和舅媽的聲音都已遠去許久，懷中的妞妞也已睡著后，她才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婆婆病房走去。

不知舅媽最終是怎樣說服婆婆的，反正是羅佳到病房時，醫(yī)生已經在給她們安排手術的相關事宜了。

因婆婆自己早就請好了護工，羅佳等她從手術室出來后便走了。之后，婆媳間的聯(lián)系更少了，羅佳也沒把二人間最后的那層窗戶紙戳破。過年過節(jié)時，她依然會買點禮物帶上女兒回去看看婆婆，婆婆給孩子錢她也會讓女兒大方收下。

之后便是這次從付剛家族群中得知她的消息了。

幫忙替婆婆操辦喪事時，羅佳就覺得自己的身份和處境格外尷尬。早在羅佳來醫(yī)院之前，付剛的表哥已聯(lián)系好救護車，只等著將婆婆送回家了。

到家后不到半小時，婆婆就走了。周圍的人都神情肅穆，有條不紊地料現(xiàn)著喪事。期間，有人來找羅佳，也僅只是讓她和女兒說了一下這幾天不能離開和戴孝的事。

本應該是主人的兒媳婦和孫女，被疏遠隔膜得宛如客人。

三天后，婆婆終于入土為安，塵歸塵土歸土了，羅佳的心突然也像是空掉了一大塊。

然而，當她聽付剛表哥婆婆臨死前曾立下一份遺囑時，卻再也淡定不起來了。

婆婆的房子，存款，算起來應該不少于一百萬。在羅佳看來，這些東西不用說也是該她家妞妞得的，而今表哥特意慎重其事地說出遺囑一事，卻是為何？

07

很快，羅佳便明白了表哥的意圖。

因為，在婆婆的遺囑中，將她名下的房產和二十萬出頭的存款，通通都留給了婆婆的哥哥，也就是付剛的舅舅。

妞妞僅得到了老人的死亡撫恤金和六個月工資。

一時間，羅佳不知如何名狀心中的感覺。她心中有一萬個念頭在叫囂，為了自己和女兒，她應該去質疑和拷問遺囑的真實性與合理性的，她應該拍著桌子跟他們吵跟他們鬧，讓他們把妞妞應得那份還給她們。如果他們不給就把他們告上法庭！

可憶起付剛的死，她又如鯁在喉，雙唇格外沉重，怎么也張不開。

她甚至能想到，對方連反駁的話都準備好了：你婆婆正是因為付剛的離世大悲大痛身體才出問題的。付剛是怎么死的，為了救誰而死的，這就不用我們提醒了吧？

這還是積德的說法。如果對方一定要說是她害死了付剛，也間接害死了婆婆，進而毀了這個家，她也無話可說。

總之就是，早在她兩年前逼停付剛的車走向河堤的那一剎那，就決定了今天這結局。包括婆婆在內的他們不聲討她不為為難她，已經是很念付剛的面子了。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羅佳寧愿婆婆跟她哭訴，罵她，抑或是帶上親友一起責難她。因為那樣，她可能反而好受些。

付剛的離去到底是屬于意外還是人為，她絕不會與她們爭辯。因為，如果不是她意氣用事，不那么沖動，付剛沒準是真的不會死。

她確定，現(xiàn)在的自己，已經不愿再將這一切翻找出來，重新溫習。房也好財也罷，都將會通過她的的努力得來的?？筛秳偅瑹o論她怎么努力，都回不來了。

她還知道，這個世界上唯一沒有的就是后悔藥，時光永遠不可能倒流。也就是說，她的下半輩子，注定都是要帶著愧疚與后悔前行的，直到她再也記不起這一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