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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梟雄:天命轉(zhuǎn)移中的信口雌黃

 新用戶7908BWyb 2022-11-28 發(fā)布于河北

唐詩宋詞,絲路花語,大唐盛世,兩宋風(fēng)流。

說起李唐趙宋,很容易讓人生起超越歷史的浪漫懷想,然而百姓的日子并不是宏大敘事,瑣碎日常才是真實生活,昔日境況往往也超越我們現(xiàn)代的想象。

755年爆發(fā)安史之亂,盛唐已經(jīng)過了巔峰,曾經(jīng)的“烽燧不驚,華戎同軌”,讓揮師南下的安?山一路所向披靡,短短一個月,就從范陽(北京)打進(jìn)了東都洛陽。

從此以后,所謂盛唐成了只能懷想的先祖功業(yè)。

邊患連綿,曾經(jīng)傳遍亞歐大陸的“天可汗”已經(jīng)徒有其名。藩鎮(zhèn)割據(jù),內(nèi)亂不止,到黃巢“滿城盡帶黃金甲”釜底抽薪之后,所謂大唐更是氣若游絲,皇帝都成了各方豪強(qiáng)的獵物,從長安城出逃完全就是輕車熟路[1]。

907年朱溫以禪讓為名篡唐自立,建立后梁,中國從此陷入幾十年的完全分裂。

北方五代更迭,天災(zāi)人禍不絕;南方十國[2]蜂起,相互攻伐不斷。

打個不太恰當(dāng)?shù)谋确剑^五代,相當(dāng)于下館子堂食的流水席,吃完一撥換一撥;所謂十國,就是雅間,關(guān)起門來自娛自樂;趙宋王朝相當(dāng)于五代之后的第六代,但吃飽喝足后把整個館子給收購了。

趙匡胤黃袍加身的時候,仍然還是群雄并立的局面,最終結(jié)束分裂,要到宋朝建立后再過將近二十年。

直到979年,宋太宗趙光義平定北漢,中國才再次實現(xiàn)統(tǒng)一(不包括燕云十六州)。

五代十國,七十余年的時光。說長也不長,夏商周漢,都是幾百年的國祚;說短也不短,很多人用一輩子也填不滿唐宋之間的裂縫。

事實上,五代亂世,黎民苦難,現(xiàn)實生活的艱難不過是安史之亂的延續(xù)——早在朱溫篡唐150年前就進(jìn)入了每況愈下的帝國末世,曾經(jīng)的漁陽鼙鼓,余音百年仍驚心。

人口變化是一個直觀參照。

唐玄宗天寶十三年(754年),即安史之亂爆發(fā)之前,唐朝人口峰值達(dá)5000萬以上,現(xiàn)代估算甚至高達(dá)8000萬以上[3];到唐代宗寶應(yīng)二年(764年),短短十年后,統(tǒng)計人口就降到約1700萬[4];再過五十余年,唐穆宗長慶元年(821年)統(tǒng)計人口不到1600萬[5],基本持平還略有下降。

那個年代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未必完全反映真實情況,但即便因戰(zhàn)亂逃亡、藏匿戶口等原因而統(tǒng)計不全,也不難想見人口減員總數(shù)及比例都可謂駭人。

數(shù)字枯燥又抽象,史書里有形象描述。

唐太宗貞觀年間,曾經(jīng)“蒼茫千里,人煙斷絕,雞犬不聞[6]”——二十幾年前的隋朝還曾經(jīng)有將近5000萬人口呢[7],到唐朝末年的黃巢之亂,又是“人煙斷絕,荊榛蔽野”,甚至鹽尸為糧,以人為食[8]。

兵荒馬亂中,死亡就是一種常態(tài)。

紅塵滾滾,逝者如斯,治亂循環(huán)的歷史江河奔涌不息,一個小轉(zhuǎn)折,一個小迴旋,往往就是無數(shù)人艱難痛苦的一生。

夢回唐朝,真的很難說是美夢一場還是噩夢連連。

亂世風(fēng)云,誰主沉?。?/span>

黃巢之亂平定后,唐朝茍延殘喘二十三年,原是黃巢部將的宣武節(jié)度使朱溫弒殺唐昭宗、廢立唐哀帝,最后自己登基稱帝。

后梁太祖當(dāng)了五年皇帝,朱溫的命運和大燕朝的安?山和史思明別無二致,被親生兒子朱友珪發(fā)動政變弒父奪權(quán),第二年朱友珪又在政變中喪命,兄弟朱友貞繼位。

后梁建國之初,至少表面上,實力不濟(jì)的多數(shù)獨立小國和藩鎮(zhèn)都表示臣服,但也有幾個諸侯王仍然尊奉李唐正朔,其中意志最堅決實力最強(qiáng)勁的是晉王李克用。

大唐灰飛煙滅,但唐昭宗的天祐年號仍然還在晉國繼續(xù)延用——名義上,與后梁并存的晉國人仍然還活在唐朝。

唐室傾覆,晉王李克用舉起了興復(fù)大唐的旗幟。

不幸的是,朱溫篡唐第二年,李克用就“創(chuàng)業(yè)未半而中道崩殂”,又經(jīng)過十年征戰(zhàn),其子李存勗才終結(jié)了后梁政權(quán)。

923年5月,在揮師南下伐滅朱梁之前,李存勗在魏州(河北邯鄲境內(nèi))稱帝,國號唐,是為唐莊宗。所謂后唐,是后人為了區(qū)分而稱其為“后”,李存勖所建立的國號就是唐。

大唐、后梁、后唐,歷史進(jìn)程是三朝更迭,但對晉國人來說,他們并未中斷唐朝子民的身份,始終都活在唐朝,直到后唐被后晉所顛覆。

大唐覆滅后,就此借尸還魂。只不過所謂唐室中興,名義上“唐”還是李唐王朝的“唐”,實質(zhì)上“李”已經(jīng)不再是李唐王室的“李”。

李存勗家族是屬于突厥的沙陀人,本不姓李,祖父朱邪赤心在唐懿宗咸通十年因為平亂有功,被賜名李國昌,成為名義上的李唐宗室成員。

在與朱溫篡唐所建立的后梁進(jìn)行對抗的過程中,李姓,成了富有號召力的響亮名號;滅梁復(fù)唐,成了具備法理正義的民意感召。

一片丹心盡忠李唐也好,善用輿論資源以自我包裝也罷,稱帝后的李存勗確實把自己當(dāng)成了李唐宗室,當(dāng)然,順理成章地也就有了李唐王朝合法繼承人的地位。

比如,“國之大事,在祀與戎[9]”,在一年四季最重要的五方帝祭祀中,配祭的有兩個血親先祖,另三個則來自原來的唐朝——孟春祈谷配祭唐高祖李淵,孟夏祈雨配祭唐太宗李世民,季秋大亨明堂配祭唐太祖李克用,冬至祭天配祭唐獻(xiàn)祖李國昌,孟冬祭地配祭唐懿祖李漼[10]。

在太廟之中供奉的先祖更能說明李存勗所自認(rèn)的血統(tǒng)和法統(tǒng),唐高祖李淵、唐太宗李世民和唐懿宗李漼入太廟祭祀,血親關(guān)系的祖父李國昌和父親李克用分別追封唐獻(xiàn)祖、唐太祖,也正因為是追封,他倆并沒有真的當(dāng)過皇帝,所以,雖是血親,反倒還要另外立廟祭祀[11]

山河依舊但疆域不再,宗譜續(xù)寫但人已湮滅,所謂中興,不勝悲喜。

講究王權(quán)天命、君權(quán)天授的時代,復(fù)唐立國,當(dāng)然還少不了天意何在的證明。所謂“命不可違,唐祚必須復(fù)[12]”,滅梁復(fù)唐是天命,何以見得呢?

一段神奇而超乎想象的四星聚出場了。

唐懿宗——對,就是賜姓朱邪赤心為國姓的懿宗李漼——咸通年間,出現(xiàn)金、水、土、火四星聚的天象,位置在西方白虎七宿中的畢昴二宿。

四星聚有王者[13],星占分野中畢昴二宿對應(yīng)趙、魏[14],所以,這個王者將出現(xiàn)在趙魏之地。

毫無疑問,國無二君,對當(dāng)朝皇帝來說,新王者無異于黑白無常。怎么辦呢?

沒有陰謀算計,沒有出師討伐,出乎意料的戲劇性一幕上演,唐懿宗召來河北的王景崇,讓他穿上皇帝的袞冕扮演皇帝臨朝三天,如此這般,就能禳解異象。

歷史上曾有太后臨朝攝政、臨朝稱制,漢唐兩代都發(fā)生過,且不說太后之于皇帝的關(guān)系和身份,說到底,那也只是輔佐皇帝的特殊安排,太后本身并不是皇帝。即便是挾天子以令諸侯,曹操到最后也只是封了魏王,雖有皇帝之實,但與皇帝名份的半步之遙仍然還得保持。

坐上皇帝寶座,要么和平禪讓,要么武裝革命,要么兼而有之,在武力挾迫下禪讓??傊?,朝堂上的皇帝,從來不是戲臺上的角色,也絕對不是名角或票友都能穿上龍袍就演的。

倘若皇帝名份能如此輕松地?fù)Q來換去,當(dāng)年武則天稱帝又何必那么大費周章。

九鼎莊嚴(yán)變成過家家,實在是讓人瞠目結(jié)舌的操作,如此兒戲,不可思議。

這個可謂荒唐的故事在之后宋元明清歷代都有書寫[15],官修史書和個人著述都說得有板有眼,但蹊蹺的是,四星聚的具體時間,全都含糊其詞地成了“咸通中”。

初,唐咸通中,金、水、土、火四星聚于畢昴,太史奏:“畢、昴,趙、魏之分,其下將有王者?!避沧谀嗽t令鎮(zhèn)州王景崇被袞冕攝朝三日,遣臣下備儀注,軍府稱臣以厭之[16]。

王景崇,是壽安公主的親孫子,壽安公主則是唐懿宗的堂姐。雖然是皇帝家的親戚,和朝廷關(guān)系也很融洽,但王家歷任成德節(jié)度使,是河朔三鎮(zhèn)之一,在唐末的藩鎮(zhèn)割據(jù)中,其政治、軍事、財政等實際上并不隸屬于長安,甚至民俗、文化都不同于中原。

問題來了,倘若真的篤信“四星聚有王者”,難道不應(yīng)該擒而殺之嗎?

盛唐江河日下,難道不更要提防王朝異姓的危險嗎?

安史之亂的大燕朝,難道還不是前車之鑒嗎?

更何況,所謂趙魏之地,是手握重兵實力雄厚的河朔三鎮(zhèn)[17]

要知道,安?山就是從河北起兵的,唐朝末年的藩鎮(zhèn)割據(jù)正是肇始于此,“范陽自安史以來,非國所有[18]”,河朔三鎮(zhèn)根本就是朝廷所無法控制的邊疆地區(qū)。

河朔三鎮(zhèn)的順逆,朝廷甚至都無所謂,只要他們在,就是阻擋北方游牧民族南下的屏障,聽命與否,并不重要。

如唐文宗時宰相牛僧孺所說:“使捍北狄,不必計其逆順[19]

換句話說,事實上肩負(fù)著御敵守邊重任的河朔三鎮(zhèn)是否臣服朝廷,完全在他們自己選擇,稱臣納貢自然皆大歡喜,另立中央恐怕也無力征討。

唐懿宗導(dǎo)演的這出鬧劇,王之代李,儼然就已經(jīng)是改朝換代。

堂而皇之地這么搞,意味著皇帝和朝廷公開承認(rèn)四星聚有王者。

任何一個謀士都知道,所謂趙魏之地有王者,這個王可絕不是說姓王。

所以,即便王景崇沒有異心,河朔三鎮(zhèn)中另外那兩鎮(zhèn)就甘愿當(dāng)個看客嗎?

別忘了,當(dāng)年安?山的大燕朝就有四星聚的背景。

即便河朔三鎮(zhèn)暫時還無心或無力做安?山第二,但如此張揚趙魏之地將有王者出,難道不就是赤祼祼地挑逗和唆使嗎?

作為大唐天子,唐懿宗這出戲,明顯不合常理,不合邏輯。

如此不可思議,南宋王應(yīng)麟就不無感慨:“衰世之政,其怪如此[20]

探明真相的關(guān)鍵還在后唐李氏。

唐懿宗咸通七年(866年),成德節(jié)度使王紹懿病故,侄子王景崇時任鎮(zhèn)州大都督府左司馬、知府事、都知兵馬使。

八月,王景崇任成德軍節(jié)度觀察留后并繼續(xù)兼任鎮(zhèn)州諸職。

十二月,王景崇正式就任成德節(jié)度使,鎮(zhèn)州(今河北正定)即成德軍的首府所在地。

直到882年十二月去世,王景崇一直擔(dān)任成德節(jié)度使十六年。

王景崇任成德節(jié)度使之后三年,發(fā)生龐勛兵變,朱邪赤心帶領(lǐng)沙陀兵南下平叛,之后被賜名李國昌,時為唐懿宗咸通十年(869年)。

唐懿宗駕崩于咸通十四年(873年),唐僖宗李儇(xuān)繼位后繼續(xù)沿用咸通年號到咸通十五年(874年)。

咸通年號共使用十五年,所以,四星聚的“咸通中”,最可能的時間就在王景崇就任成德節(jié)度使的咸通七年(866年)到朱邪赤心獲賜李姓的咸通十年(869年)之間。

或者說,史官們模糊處理的“咸通中”,目的就是想要讓人們以為是這個時間,比如明末清初顧炎武就認(rèn)為是咸通十年[21]。

這個時間所指向的,其實就是李存勗家族被賜姓李這件大事。

換句話說,唐王朝覆滅已經(jīng)是事實,所以,“咸通中”所謂四星聚的王者,當(dāng)然就并非鎮(zhèn)州的王景崇,而應(yīng)該是賜名李國昌后來又封晉王的這個沙陀李氏,具體而言,就是中興大唐的李存勖。

四星聚預(yù)示了唐室中興的天意和天命,這就是唐莊宗李存勗所說的“命不可違,唐祚必須復(fù)”。

(四星聚)其后四十九年,帝破梁軍于柏鄉(xiāng),平定趙、魏,至是即位于鄴宮[22]。

四星聚預(yù)示了唐莊宗滅梁復(fù)唐,但是,就像四星聚的時間被模糊處理為“咸通中”一樣,看起來時間很明確的“其后四十九年”其實同樣模棱兩可。

破梁軍于柏鄉(xiāng)”指柏鄉(xiāng)之戰(zhàn),發(fā)生在910年十二月至次年正月;

即位于鄴宮”指李存勗在魏州登基稱帝,發(fā)生在923年四月;

平定趙魏”,是指收伏原來的河朔三鎮(zhèn),這是一個持續(xù)十年的過程——913年滅燕國(原盧龍節(jié)度使),915年魏博節(jié)度使兵變歸降李存勖的晉國,最后的成德節(jié)度使要到922年才被剿滅。

四十九年后發(fā)生的這些事本身就有長達(dá)十三年的跨度,所謂四十九年前的那個四星聚自然也就很難得出一個確定的時間。

那么,“咸通中”究竟是哪一年呢?

你可能已經(jīng)猜到了,事實上,哪一年都不是。

在整個咸通年間,前后十五年,確實出現(xiàn)過四星聚的天象。

871年2月初(咸通十二年正月)、873年1月底(咸通十三年臘月),都有過四星聚,但是,四星聚的位置既不在畢昴之間,四星聚的時間也很難稱之為“咸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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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圖所示,咸通十二年和十三年的兩次四星聚,位置在斗宿、牛宿、女宿,是北方玄武七宿的前三宿,與西方白虎七宿第四和第五的昴宿、畢宿距離還很遠(yuǎn)。
869年1月中下旬(咸通九年閏臘月),也就是李存勖的祖父朱邪赤心獲賜李姓的前一年年末,出現(xiàn)過三星聚,到2月中旬(咸通十年正月)四星并見,但四星之間相隔較遠(yuǎn),很難稱其為四星聚,而且,其位置也不是畢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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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圖所示,咸通九年年末的三星聚在箕宿附近?;奘菛|方蒼龍七宿的最后一宿,與西方白虎七宿的畢昴兩宿幾乎差著1800——箕宿將要落入西方地平線時,畢昴兩宿才從東方升起。即便到咸通十年年初的四星俱見,四星分布幾乎跨越整個北方玄武七宿,也與畢昴兩宿還差著十萬八千里。
總而言之,“咸通中”所謂“四星聚于畢昴”,純屬子虛烏有。
是的,為李存勖興復(fù)大唐作天意背書的四星聚,根本就是無中生有。雖然并沒有確鑿證據(jù)證明是誰偽造的,但顯而易見的是,誰受益,誰的嫌疑就最大,除了李存勖,別人并沒有這么做的動機(jī)和理由。
明明咸通年間有過真實的四星聚,為什么要編造一個不存在的呢?
因為李存勖的晉國地處趙魏,星占分野中對應(yīng)的只能是畢宿和昴宿,咸通十二年和十三年的四星聚在斗宿、牛宿、女宿,其分野在吳越地區(qū),沒法作為李存勖中興大唐的天意證明。
另一方面,正因為咸通年間確實發(fā)生過四星聚,所以被李存勖移花接木拿來當(dāng)背書的“咸通中”四星聚也就更加真假莫辨,以至此后歷代陳陳相因,雖然都覺得不可思議,但成說如此,也只是表示一下奇怪就過去了,甚至直到今天都還在不加辨析地引用
李存勖祖父朱邪赤心改名李國昌在869年(咸通十年),其后四十九年是918年。918年往前8年,晉國在柏鄉(xiāng)之戰(zhàn)中大敗梁軍,往后5年,李存勖在魏州登基稱帝,于是,編造的這次五星聚就被安排在了“咸通中”。
模糊處理的“咸通中”,完美兼容了四十九年前朱邪赤心獲賜李姓,以及四十九年后李存勖滅梁復(fù)唐。
巧合又巧妙的是,四十九年之?dāng)?shù)正好又多了一層所謂天意的心理暗示。
漢唐以降,佛教興盛,對數(shù)字七的信仰進(jìn)入民間,如延續(xù)至今的喪葬習(xí)俗“做七”就是七七四十九天,又如傳說中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開悟成佛用了四十九天(另有七天成佛之說),佛陀在世傳法四十九年,諸如此類,七七四十九的神秘數(shù)字[23],成為復(fù)唐稱帝的李存勖天命所在的又一個不證自明的背書。
既然所謂“咸通中”四星聚于畢昴是子虛烏有,那么,唐懿宗讓王景崇扮演皇帝的鬧劇當(dāng)然也是不存在的。
李存勖少年英才,連朱溫都感嘆“生子當(dāng)如李亞子[24]”,遺憾的是,縱是英雄,終究不過武夫,當(dāng)上皇帝后就迷失自我。經(jīng)鄴城之亂、興教門之變,短短三年,剛過不惑的唐莊宗就死于非命,繼位的是義兄李嗣源。
后唐是以興復(fù)大唐為旗號建立的,李存勖駕崩之后第七天,群臣商議李嗣源即位的相關(guān)禮儀,此時就有人提議,大唐國運已經(jīng)衰落,還是別叫唐了,不如另創(chuàng)一個。
大家都反對,說先帝被賜姓成為大唐宗室,后來又終于“為唐雪冤,以繼唐祚”,大唐中興,既是事實又有天命,做了那么多文章,哪能亂改。
有意思的是,提議的是什么人呢?原是“梁朝舊人”,后梁篡唐,所以才不想看到大唐又回來。當(dāng)然,李嗣源也明確反對,“兄亡弟紹,于義何嫌?且同宗異號,出何典禮[25]?
事實上,雖然唐明宗李嗣源是李克用的養(yǎng)子,但實際只比李克用小11歲,比李存勖則大了18歲。所謂“兄亡弟紹”,實為“弟亡兄紹”。
唐明宗即位前的這段小插曲,充分說明了當(dāng)時的政治口徑和社會輿論,在中興唐室的口號下,以四星聚論證天命所在,幾乎就是剛需。
可惜,光復(fù)大唐終究只是拉大旗做虎皮,天下大亂,沒人能力挽狂瀾。
咸通中”的四星聚本就子虛烏有,更不可能帶來任何好運。
后唐建國僅十四年,亡于后晉石敬瑭。
石敬瑭沒有李姓可用,但他是唐明宗李嗣源的女婿,沿用李唐不合適,原來的晉國名號還是可資利用的。也就是說,石敬瑭的“晉”實際繼承的是晉王李克用的“晉”,并非三國之后司馬氏的東西晉。
不知你是否注意到,在王朝天命的論證中,本來五星聚才是最有力的標(biāo)志,但是,安?山的“昊穹有命,命燕革唐”,李存勖的“命不可違,唐祚必須復(fù)”,不論真假,都是用四星聚的天象作背書。
沒別的,激動人心真正的五星聚動轍數(shù)百年才出現(xiàn)一次,完全跟不上走馬燈似的王朝更迭,即便出現(xiàn)了,往往還事不湊巧,沒趕上改朝換代的節(jié)奏,比如漢代的呂后、唐代的韋后。
自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漢晉唐宋元明清,這幾個朝代構(gòu)成了中國歷史的主干,其間有兩個大的分裂混亂時期,一是東晉之后的南北朝,二是李唐之后的五代十國。東漢末年三國對峙也是分裂局面,但至少名義上朝廷還在,皇帝還在,直到曹丕篡位,漢獻(xiàn)帝成了山陽公,東漢才壽終正寢。
南北朝和五代十國,其興也忽,其亡也忽,改朝換代真的就是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除了北朝的北魏以外,其余政權(quán)長不過五、六十年,短則不到十年,只要身體好點,一輩子經(jīng)歷好幾個朝代并非難事。 

北朝

北魏

東魏

西魏

北齊

北周

成立

386

534

535

550

557

滅亡

534

550

557

577

581

國祚

148

16

22

27

24

南朝

成立

420

479

502

557

滅亡

479

502

557

589

國祚

59

23

55

32

五代

后梁

后唐

后晉

后漢

后周

成立

907

923

936

947

951

滅亡

923

937

947

951

960

國祚

16

14

11

4

9

十國

吳國

南唐

吳越

北漢

前蜀

后蜀

荊南

南漢

成立

902

937

907

909

951

903

934

924

927

917

滅亡

937

975

978

945

979

925

965

963

951

971

國祚

35

38

71

36

28

22

31

39

24

54

注:上表所有數(shù)字后均為“年”。

 五星聚意味著改朝換代,這種認(rèn)知有悠久的歷史,早在春秋戰(zhàn)國乃至上溯到夏商周三代,就已經(jīng)成為推動現(xiàn)實政治變遷的強(qiáng)大動力。四星聚則只是意味著戰(zhàn)爭和動亂,并不指向改朝換代。

比如《史記》說的“四星合,兵喪并起,君子憂,小人流[26]”《漢書》說的“四星若合,是謂大湯(蕩),其國兵喪并起,君子憂,小人流[27]。

由此可知,直到東漢初年,四星合都還沒有被解讀成改朝換代的征兆,而到了東漢末年,天下群雄并起,荊州劉表所撰的《荊州占》就已經(jīng)配合形勢有了重新發(fā)明。

《荊州占》曰:“四星若合于一舍,其國當(dāng)王。有德者繁昌,保有宗廟,無德者喪[28]?!?/span>

五星聚的占辭怎么說的呢?

五星合,是為易行,有德受慶,改立大人,掩有四方,子孫蕃昌;無德,受殃若亡[29]

兩相對照不難發(fā)現(xiàn),所謂四星聚有王者的新解釋,幾乎就是五星聚占辭的翻版。

顯然,隨著改朝換代的頻繁發(fā)生,或者是事前的政治需要,或者是事后的歸納總結(jié),四星聚就此也有了和五星聚一樣的星占意義。

五星聚和四星聚都是王者出世的預(yù)兆,到南北朝時期,已經(jīng)成了定論。

東晉末年,晉安帝司馬德宗接連遇到了兩次四星聚。

先是義熙三年(407年),四星聚奎;后是義熙九年(413年),四星聚于東井。

這兩次四星聚意味著什么呢?

東晉之后是南朝的第一個朝代宋,顯然,四星聚自然就與建立宋的劉裕有關(guān)。

義熙三年,四星聚奎,兩年后,劉裕領(lǐng)兵北伐,滅了慕容氏的南燕。

義熙九年,四星聚于東井,四年后,劉裕又領(lǐng)兵西進(jìn),入關(guān)中,滅了姚氏的后秦。

巧的是,星占分野中,奎宿主徐州,井宿主秦,而兩次四星聚以后,劉裕所滅的南燕和后秦正好與其吻合。

剿滅后秦又過兩年,劉裕先是封宋公,繼而封宋王,隨后晉恭帝司馬德文禪位,劉裕的宋國取代東晉,國號為宋。

四星聚,預(yù)示著晉滅宋興,篡位的劉宋也就有了冠冕堂皇的所謂天命。

為了適應(yīng)和解釋東漢以后頻繁的政權(quán)更迭,傳統(tǒng)的星占學(xué)說必須更新。五星聚罕見,但并非必然出現(xiàn)改朝換代;四星聚本來不代表王朝易姓,但也有可能。如此一來,改造后的星占學(xué)也就有了更合理的普適性和容錯性。

南朝梁時,由沈約主持編撰的《宋書》對此有大段的詳細(xì)論證,列引如下:

今案遺文所存,五星聚者有三:周漢以王齊以霸。

周將伐殷,五星聚房。齊桓將霸,五星聚箕。漢高入秦,五星聚東井。

齊則永終侯伯,卒無更紀(jì)之事。

是則五星聚有不易行者矣。

四星聚者有九:漢光武、晉元帝并中興,而魏、宋并更紀(jì),是則四星聚有以易行者矣。

昔漢平帝元始四年,四星聚柳、張,各五日。柳、張,三河分。后有王莽、赤眉之亂,而光武興復(fù)于洛。

晉懷帝永嘉六年,四星聚牛、女,后有劉聰、石勒之亂,而元皇興復(fù)揚土。

漢獻(xiàn)帝初平元年,四星聚心,又聚箕、尾。心,豫州分。后有董卓、李傕暴亂,黃巾、黑山熾擾,而魏武迎帝都許,遂以兗、豫定,是其應(yīng)也。一曰:“心為天王,大兵升殿,天下大亂之兆也?!表n馥以為尾箕燕興之祥,故奉幽州牧劉虞,虞既距之,又尋滅亡,固已非矣。尾為燕,又為吳,此非公孫度,則孫權(quán)也。度偏據(jù)僻陋,然亦郊祀備物,皆為改漢矣。建安二十二年,四星又聚。二十五年而魏文受禪,此為四星三聚而易行矣。蜀臣亦引后聚為劉備之應(yīng)。

案太元十九年(394年)、義熙三年九月,四星各一聚,而宋有天下,與魏同也[30]。

比較長,簡單解釋一下。

五星聚有三次。

一是武王伐紂,五星聚于房宿;

二是齊桓公稱霸,五星聚于箕宿;

三是漢高祖入關(guān)中,五星聚于井宿。

其中伐紂滅商后建立周朝,楚漢相爭后建立漢朝,這是兩次改朝換代,即五星聚而易行,但齊桓公稱霸不能算改朝換代,因為直到齊國滅亡都仍然只是諸侯。所以,“五星聚有不易行者。

四星聚有九次。

一是漢平帝時四星聚于柳宿和張宿各一次,后來西漢滅亡,光武帝劉秀中興漢室建立東漢;

二是晉懷帝時四星聚于牛宿、女宿,后來西晉滅亡,晉元帝司馬睿興復(fù)晉祚建立東晉;

三是東漢末年漢獻(xiàn)帝時期有三次,初平元年(190年)連續(xù)兩次,一次聚于心宿,一次聚于箕宿、尾宿,建安二十二年(217年)又發(fā)生一次。漢獻(xiàn)帝時三次四星聚,后來曹丕篡漢建立魏;

四就是東晉時期,除了上述晉安帝義熙年間的兩次以外(407年、413年),此前晉武帝太元十九年(394年)還有一次。

南朝劉宋和曹魏一樣,也是在出現(xiàn)三次四星聚以后禪位建國而有了天下。由此證明,“四星聚有以易行者。

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但需要注意的是,就和李存勖中興大唐所張揚的四星聚并不存在一樣,這里面所列舉的三次五星聚和九次四星聚,也同樣是真真假假實中有虛。

三次五星聚中,周朝和漢朝建立前確有發(fā)生,但所謂“齊桓將霸,五星聚箕”,就是為了論證需要而編造的。

公元前685年,齊桓公繼位。

公元前679年,齊國與宋、陳、衛(wèi)、鄭等諸侯在鄄地會盟并成為盟主,即所謂稱霸。

再之后十八年,即公元前661年才出現(xiàn)五星聚,而且位置略有偏差,是在箕宿旁邊的斗宿和牛宿。

在齊桓公稱霸之前,公元前681年,即繼位之后四年,還有一次五星并見,位置在婁宿、胃宿、昴宿之間,跨越西方白虎七宿中的三個,稱其為五星聚非常勉強(qiáng),與箕宿更是相距十萬八千里。

九次四星聚中也有靠不住的,如漢平帝元始四年(公元4年),“四星聚柳、張,各五日”,這一年當(dāng)中的連續(xù)兩次四星聚都是無中生有。該年在9月初倒是有一次四星并見,但其分布間距超過700,無論如何都不能稱之為四星聚。

總而言之,《宋書》所說無非是為了重新解釋占星術(shù)——

五星聚不一定改朝換代,如齊桓公時五星聚,但直到六國滅亡,齊國也只是諸侯;

四星聚也可能中興建國,如西漢經(jīng)歷王莽新朝和赤眉起義后有東漢中興,西晉經(jīng)歷前趙劉聰和后趙石勒侵掠亡國,晉元帝司馬睿又重建東晉,東漢末年四星聚發(fā)生三次,最終漢家天下以禪讓方式傳給了曹魏。

論證五星聚不易行,四星聚會更紀(jì),為的是說明東晉末年的三次四星聚預(yù)示著420年劉裕取代東晉建立宋(南朝劉宋),和之前的曹魏代漢一樣,都是天命所歸。

在這一大段的論述中,齊桓將霸的五星聚是三次五星聚中唯一的反例,雖然說的是“遺文所存”,但事實上,這次五星聚本不存在,所謂“遺文”多半也是子虛烏有。當(dāng)然,從此以后倒確實有了“遺文”,如唐代的《開元占經(jīng)》就有,之后歷代也多有引用,儼然成了典故。

要論證五星聚不一定改朝換代,其實完全用不著編造一個春秋時代的故事。

更為晚近的漢代,在呂后當(dāng)政時期就曾經(jīng)實際發(fā)生過,而且五大行星彼此靠得很近,是名副其實的五星聚,時為公元前185年,距離沈約修撰《宋書》已有600多年。

齊桓將霸,五星聚箕”的出現(xiàn),說明當(dāng)年呂后當(dāng)政時的五星聚在經(jīng)歷“誅呂安劉”的變故以后被成功地徹底隱藏,就像從未發(fā)生過一樣。

曾經(jīng)波瀾壯闊,消逝后,了無痕跡。

多少波譎云詭,問英雄,更有誰知?

所謂歷史,可以記錄真實,也可以創(chuàng)造神奇;可以大象無形,也可以米粒泰山。

這就是歷史。

多少歷史的真相就這樣湮滅扭曲,但好在終有一天,故紙堆里有跡可尋,有些真相還是能被還原。


[1]唐玄宗、唐代宗、唐德宗、唐僖宗、唐昭宗等都曾經(jīng)逃離長安。

[2]十國之中,北漢是唯一的北方國家,其疆域在陜西、山西、河北一帶。

[3]據(jù)《舊唐書·玄宗本紀(jì)》,唐玄宗天寶十三年(754年)人口52,880,488人。據(jù)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葛劍雄主編《中國人口發(fā)展史》,唐朝人口峰值于唐玄宗天寶年間在8000萬至9000萬。日本學(xué)者日野開三郎認(rèn)為唐朝人口峰值達(dá)2000萬戶、1.4億人(見《葛劍雄文集》第二卷《億兆斯民·第六章 唐時期》)。

[4]《舊唐書·代宗本紀(jì)》:“是歲,戶部計帳,管戶二百九十三萬三千一百二十五,口一千六百九十二萬三百八十六。”

[5]《舊唐書·穆宗本紀(jì)》:“是歲,天下戶計二百三十七萬五千八百五,口一千五百七十六萬二千四百三十二?!?/span>

[6]《舊唐書·魏徵傳》:貞觀六年,唐太宗李世民欲往泰山封禪,魏徴勸諫:“今自伊洛以東,暨乎海岱,灌莽巨澤,蒼茫千里,人煙斷絕,雞犬不聞,道路蕭條,進(jìn)退艱阻?!?/span>

[7]《隋書·地理志》:“煬帝嗣位……五年,平定吐谷渾,更置四郡。大凡郡一百九十,縣一千二百五十五,戶八百九十萬七千五百四十六,口四千六百一萬九千九百五十六。”

[8]《舊唐書·秦宗權(quán)傳》:“中和三年,巢賊走關(guān)東……西至關(guān)內(nèi),東極青、齊,南出江淮,北至衛(wèi)滑,魚爛鳥散,人煙斷絕,荊榛蔽野。賊既乏食,啖人為儲,軍士四出,則鹽尸而從?!?/span>

[9]《左傳·成公十三年》

[10]《舊五代史·莊宗紀(jì)》:“(同光元年冬十月)己丑,有司上言:'上辛祈谷于上帝,請奉高祖神堯皇帝配;孟夏雩祀,請奉太宗文皇帝配;季秋大享于明堂,請奉太祖武皇帝配;冬至日祀圜丘,請奉獻(xiàn)祖文皇帝配;孟冬祭神州地祇,請奉懿祖昭圣皇帝配?!瘡闹!?/span>

[11]《舊五代史·莊宗紀(jì)》:“(同光二年春正月)癸丑,有司奏:郊祀前二日,迎祔高祖、太宗、懿祖、獻(xiàn)祖、太祖神主于太廟。議者以中興唐祚,不宜以追封之祖雜有國之君以為昭穆,自懿祖已下,宜別立廟于代州?!?/span>

[12]《舊五代史·郭崇韜傳》

[13]《荊州占》:“四星若合于一舍,其國當(dāng)王?!?/span>

[14]《淮南子·天文訓(xùn)》:“胃、昴、畢,魏?!薄稘h書·地理志》:“趙地,昴、畢之分野。“

[15]北宋薛居正等《舊五代史·莊宗紀(jì)》、北宋歐陽修等《新唐書·天文志》、宋末元初馬端臨《文獻(xiàn)通考》、明末清初顧炎武《日知錄》等均有記載。

[16]《舊五代史·莊宗紀(jì)》

[17]河朔三鎮(zhèn),又稱河北三鎮(zhèn),指河朔地區(qū)的燕薊節(jié)度使、成德節(jié)度使、魏博節(jié)度使。

[18]見《資治通鑒》。范陽在河北保定、北京地區(qū),安?山反唐以前即為范陽節(jié)度使。

[19]《資治通鑒》

[20]南宋王應(yīng)麟《困學(xué)紀(jì)聞》

[21]顧炎武《日知錄》:“唐咸通十年,熒惑、填星、太白、辰星會于畢昴,詔王景崇被袞冕,軍府稱臣以厭之?!?/span>

[22]《舊五代史·莊宗紀(jì)》

[23]七七四十九的數(shù)字信仰,并非源自佛教,但佛教起到了促進(jìn)普及和強(qiáng)化傳播的作用。中國歷史上有更為久遠(yuǎn)的傳統(tǒng),如《周易·系辭》有“大衍之?dāng)?shù)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之說。

[24]《資治通鑒》

[25]《舊五代史·明宗紀(jì)》

[26]《史記·天官書》

[27]《漢書·天文志》

[28]唐瞿曇悉達(dá)《開元占經(jīng)·五星占》

[29]《史記·天官書》

[30]《宋書·天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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