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不善飲的男子,便有善飲的女子。古時女子善飲者,李清照最為著名,到底酒量幾許,未曾記錄,即便記錄,當(dāng)時的村榨酒與今日的蒸餾酒無以同比。從“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昨夜雨疏風(fēng)驟,濃睡不消殘酒”“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的句子,可知其飲酒狀況。 美人爭勸梨花盞,佳人醉顏酡,與李清照堪有一比的現(xiàn)代女作家是趙清閣。其1936年秋游蘇州時寫道:“臨行前一小時,我還和表姐在一家潔凈雅致的小酒館持蟹暢飲,有名的清水蟹,肥碩而味美,與故人對著談心,真有不醉無歸之感?!笔旰螅赜翁K州,又道:“天黑了,涼臺上有電燈,晚飯時我喝了半瓶啤酒,夜色蒼茫中看垂柳、看小溪,別有一種情調(diào)?!贝撕髱兹眨≡诼灭^寫作,幾乎天天飲酒,喝至第六天,劇本完稿,“我進城訪友,和少卿老人把盞談天,桌前,我們是忘年交,端起杯來,他不像個六旬老人,他不服老,我也不示弱,我們都豪爽……于是我醉了,平日我最愛和長者飲酒??谷粘?,詩人盧冀野、畫家顧蔭亭,我們同客居武漢,曾以酒論英雄,后來在重慶,我和梅貽琦先生共飲,相約不醉不歸”。1949年5月19日《和平日報》刊有一則《張愛玲鬧戀愛,趙清閣是酒鬼》的花邊新聞稱:“好久沒有看到趙清閣的文章了,她住在北四川路一家公寓房子里,此人脾氣之怪,無以復(fù)加,一向以正統(tǒng)作家自居,公共場所我們誰也不能看到她的影子,有一次,我去看她,忽然發(fā)現(xiàn)她閨房里堆滿了空酒瓶,想不到大作家竟然是酒鬼呢?”類似的消息尚有1946年10月12日《立報》所載《洪深酒醉杏花樓,舉杯跪拜趙清閣》:“前夜文協(xié)假杏花樓歡宴應(yīng)重琴,劉開渠等之聚餐會中,洪深酒醉,開罪了女作家趙清閣,趙亦酒醉,硬要洪老陪罪,洪老于眾人逼迫下,不得已舉杯跪地,向趙小姐致歉,洪老事后大呼倒霉,平生第一次與女人下跪,偏偏又在大庭廣眾之中,好不悲哀!”洪深歿,其《大膽文章拼命酒——憶念洪深同志》一文,回憶了與洪深的交往,讀之方知何為真性情。飲酒女子,無疑歸類豪爽型??箲?zhàn)時,田漢曾為趙清閣贈詩一首:“從來燕趙多奇士,清閣翩翩似健男。側(cè)帽更無脂粉氣,傾杯能作甲兵談。豈因泉水知寒暖,不得山茶辨苦甘。敢向嘉陵尋畫料,彈花如雨大河南?!壁w清閣是河南信陽人,生于1914年。寫下過“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的李清照,大抵也是這般性格。1934年,趙清閣給魯迅寄去其詩詞、小說作品,數(shù)日后,魯迅回信,勸其多寫新詩,并為之介紹上海書店擔(dān)任編輯工作。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后,老舍獨自一人離開齊魯大學(xué),逃至武漢避難,夫人胡絜青留在北平照顧婆婆與三個子女。翌年,在出版界謀生存的趙清閣轉(zhuǎn)至武漢擔(dān)任抗戰(zhàn)雜志《彈花》編輯,遂結(jié)識了同人社群中的老舍,老舍先后在此發(fā)表文章十余篇。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之后,老舍擔(dān)任全國“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負(fù)責(zé)人,轉(zhuǎn)聘趙清閣為秘書。1938年6月,國難日迫,武漢保衛(wèi)戰(zhàn)在即,國民政府下令疏散人口,文化機構(gòu)隨之撤退重慶,7月10日,老舍在“同春酒館”為趙清閣餞行。同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孤男寡女,極易產(chǎn)生情感依賴,1941年春節(jié)前,老舍也來到北碚,超乎友情,未能克制誘惑,雷池逾越,曖昧界限不再,徑直走進趙清閣閨房,據(jù)劉以鬯回憶:“在重慶時,梁實秋說老舍搬到了馬路邊的一排平房中的一間,我記得那排平房中,趙清閣住在其中的另一間?!崩仙釋偃逖偶澥恳宦?,性格懦弱,為人靦腆,尤不善與異性打交道,趙清閣則坦率直爽,外秀內(nèi)剛,處事干練。性格互補,加之日久生情,相濡以沫,二人發(fā)乎情而未止乎禮,23歲的趙清閣遂與38歲的老舍鴛鴦雙宿。好姻緣未必通過努力爭取得來,只能在各自的道路上奔跑時遇見,一并創(chuàng)作,共同署名,清辨滔滔,詞源不竭,四幕話劇《桃李春風(fēng)》寫的是尊師重道事,上演后即引起轟動,還獲得了政府的萬元獎金。如日麗天,猶水行地,二人名字在各大報刊的頭條時有占據(jù),雙雙成為文藝界炙手可熱人物。二人間的如此動靜,竟突破敵我封鎖,遠(yuǎn)在敵占區(qū)的胡絜青也有所耳聞,遂于1943年10月在事先未與丈夫商量的情形下,攜三個幼年子女千里尋夫,輾轉(zhuǎn)三個月終于抵達(dá)。一路之上,群盜如毛,國賊奔走,艱辛程度不可想象。一行10月28日至重慶,老舍并未跣足出迎,而是安排母子另居別處,二十多天后,方與之團聚。紅顏不敵原配,面臨抉擇的趙清閣,此時異常理智清醒。1945年抗戰(zhàn)一結(jié)束,趙清閣便在友人的協(xié)助下,匆匆離渝返滬,臨行前老舍贈詩一首:“風(fēng)雨八年晦,霜江萬葉明。扁舟載酒去,河山無限情?!奔t顏未老恩未斷,分離并未使感情變得淡漠,身上反有了一種不可戰(zhàn)勝的意愿,隨后,老舍不顧一切沿江而下,奔趕上海,欲再續(xù)前緣。人狠話不多,決絕的趙清閣則將其拒之門外,并告知“各據(jù)一城,永不相見”,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終究保住了繁華落盡后的真淳,保住了文人最后的體面。月余,胡絜青攜子女,神情黯然地又從自重慶追至上海,權(quán)衡利弊后,其仍選擇了隱忍克制。1948年,美國講學(xué)的老舍致信趙清閣,提出有意在馬尼拉購房,希望比翼雙飛赴菲律賓生活,但對趙清閣而言,這已是隔夜的飯,餿味十足。終身未嫁,孤老滬上,即便如此,趙清閣不愿與過去相遇,臨終前將老舍的八十余封情書,于街角無人處,波瀾不驚地一封一封點燃。見字如面,一切付之一炬;睹物思人,一切隨風(fēng)而逝。山盟雖在,錦書難托,這不就是林黛玉的行為?凡事都有偶然的湊巧,結(jié)果卻又如宿命的必然,此恨綿綿無絕期,只因陷得太深,只能放在心間。杜宣對此事如此評價:“我原本以為才女高標(biāo),潔身自好,是一件至善至美之事;可是看到趙清閣的結(jié)局,大受刺激。獨身可以,但不要因為一個男人?!逼湓缒贻x煌,晚境凄涼未免令人唏噓,凄涼根源,不脫老舍干系。趙清閣的小說《落葉無限愁》便是以二人的故事為線索,展開情節(jié)的。小說講述了已有家庭的邵環(huán)教授,愛上了未婚的才女燦,卻因邵環(huán)的軟弱,不敢與原配離婚,燦在傷心失望之際,主動離開,斷絕關(guān)系。天真的邵環(huán)希望能帶著燦離開上海,二人不顧一切選擇私奔。燦卻顧忌他已有家室,陷入矛盾:“我們是活在現(xiàn)實里的,現(xiàn)實是會不斷地折磨我們!除非我們一塊兒去跳江,才能逃避現(xiàn)實。”文章不管寫什么,都在寫自己。張愛玲曾說:“這世界上哪有相愛不能在一起,一定有一個人撒了謊,如果真愛,一定會不顧一切在一起,無非就是權(quán)衡利弊罷了,沒有例外!”雖曰相知之深,相交之久,其口雖言,其心未嘗言,撒謊者,老舍無疑。向往明天卻看不到出路,生活里的失望與錯序,往往因性格造成。其沒有勇氣與妻離婚,又不能斬斷與趙清閣的感情,首鼠兩端間,既傷害了趙清閣,更傷害了胡絜青,最終傷害的是自己。其一生謹(jǐn)慎,愛惜羽毛,唯與趙清閣一事“失態(tài)”再三。1966年,胡絜青竟貼出大字報,掇拾舊聞,公開揭櫫二人戀情,直指其存在的灰色問題,一瀉久積怨氣的同時,也給老舍造成災(zāi)難性打擊。面對風(fēng)檣陣馬、勢不可擋局面,不堪其辱的老舍多次流露出輕生念頭,胡絜青自是未予勸慰與制止。其沒有跳江,而是選擇了跳湖。因果報應(yīng),孰是孰非,非當(dāng)事之人,不便置喙。被時代改寫,也被婚姻改寫,老舍歿,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趙清閣在此也是內(nèi)疚不已。此后三十年,晨昏一炷香,人生易老情難老,苦命人已不痛苦,唯余不竭的思念。白薇、謝冰瑩、方令孺、俞珊、許廣平、陸小曼、冰心,閨蜜之外,郭沫若、茅盾、田漢、梁實秋、傅抱石、趙望云皆故交。門內(nèi)有君子,門外君子至,趙清閣勝友如云,晚年卻只字不提老舍其人,諱莫如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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