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沒有一個人料到，強勢的爺爺會栽在我手上。

很早以前，爺爺在部/隊接受過紀(jì)律嚴(yán)明的訓(xùn)練，脾氣耿直又硬朗。后來，他當(dāng)了大半輩子的領(lǐng)導(dǎo)，言談間有股不怒自威的勁兒。

用爸爸的話來說，家里的氣氛常年壓抑嚴(yán)肅，在飯桌上掉粒米都得打報告。

碰到爺爺大發(fā)雷霆，連奶奶都不敢勸，生怕行走的活火山噴發(fā)得更旺。

在媽媽懷著我的時候，爺爺成天發(fā)號施令。

要是生個大胖小子，一定得天天領(lǐng)著到足球場跑二十圈，練好身體才能為祖國增光。聽到他這番豪言壯語，爸爸忍不住為還沒出生的孩子默哀一分鐘。

從小到大，他接受的就是這種超嚴(yán)酷訓(xùn)練。大冬天光著膀子在雪里鍛煉，酷熱夏天哪怕累到額角的汗珠滴滴答答，也得完成布置的任務(wù)。

時過境遷，現(xiàn)在家長培養(yǎng)孩子的方式，跟以前有很大不一樣。

每次見到小區(qū)的男寶寶，動不動哭著纏住爸爸媽媽，爺爺都會痛心疾首。他認(rèn)為太過溺愛，只會把孩子寵成一無是處的弱雞。

就在爺爺翹首以盼，等著用鐵血手腕調(diào)教孫子時，生活開了個有趣的玩笑。身為女娃娃的我來到這個世界，給全家一抹可愛的迷之微笑。

那張照片，直到今日還放在爺爺?shù)墓褡永铩?/span>

根據(jù)奶奶可靠的獨家回憶，當(dāng)時老頭整個都傻眼了，連抱娃的姿勢都差點忘記，懷里好像捧了件了不得的稀世珍寶。

爸爸媽媽工作忙，一開始帶娃的主力軍是奶奶。

等到我兩歲多時，爺爺退休了，呆在家里的時間越來越多。這時候，他才見識到什么叫做雞飛狗跳。

媽媽的育兒觀念超前，主張讓我自主進食，為上托班做好準(zhǔn)備。

那會沒有寶寶凳，我就坐在茶幾前的小板凳上，用手去抓面條、米飯、胡蘿卜。一時興起的時候，我會用臟乎乎的小手，東摸摸沙發(fā)，西蹭蹭電視。

所到之處一片狼藉，連好脾氣的奶奶都忍不住作勢要打我的小屁屁。

爸爸回來看到更是膽戰(zhàn)心驚，換做是他小時候敢這么干，大院跑二十圈是少不了的。于是，爸爸端出大家長的架勢，半真半假要給我“立規(guī)矩”，不聽話還得打手掌心。

當(dāng)時的我太小，哪里能明白大道理。被訓(xùn)了以后，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四處張望，眼眶還有欲滴未滴的淚珠子。

看到這一幕，爺爺忍不住發(fā)火了。只不過，他的矛頭不是指向我，而是對準(zhǔn)爸爸！

“妙妙只有兩歲多，你朝她吼什么？當(dāng)老子就得有耐心，別以為生下來就可以隨意打罵！”

聽到這番話的我爸，整個腦袋都是問號。這是一位手腕鐵血的老父親該說的話嗎？

訓(xùn)完兒子，爺爺把我抱到懷里，任由我抓著他沒剩幾根的白頭發(fā)亂玩。

他的嘴里溫柔地哄著：“妙妙最乖了，是爸爸壞！他敢欺負(fù)你，我就揍他好不好！”

可憐的爸爸，只能徹底躺在爺愛如山的五指山下。

大概是遺傳了爺爺?shù)慕】刁w魄，我的體能不錯。對長跑和游泳這些考驗?zāi)土Φ倪\動，非常感興趣。

上初中時，我喜歡上了攀巖，天天鬧著要去玩。爺爺不知從哪打聽到了俱樂部，非常時髦地領(lǐng)著我去。

但那時候，可能安全措施沒做好，我從很高的地方摔了下來。

意外發(fā)生的時間很短暫。我只知道，醒過來時腿上纏了一圈圈厚厚的紗布，疼痛也蔓延到身上的每一個細(xì)胞。

意識歸位的時候，我忍不住嚎啕大哭，嚇得一屋子人湊過來安慰。

爸爸罕見地板著臉訓(xùn)我：“都說過一個女孩子家家的，別玩這么危險的東西！”

話沒說兩句，就被爺爺?shù)目人月曟?zhèn)壓了，“你什么意思！妙妙喜歡攀巖是我?guī)サ?，想罵人的話沖我來！”

誰敢惹毛一只獅子呢！哪怕他已經(jīng)邁入暮年！

最后，是奶奶上前解圍，化解了病房的尷尬氣氛。

她表示，醫(yī)生說了萬幸的是沒有傷到脖子和脊椎，我又在長身體的時候，休養(yǎng)幾個月就能完全康復(fù)。

有了爺爺和奶奶當(dāng)盔甲，爸媽不好說什么，只讓我在醫(yī)院呆著，也別忘記學(xué)習(xí)拖累進度。

那幾個月，我經(jīng)?；沃蛄耸嗟耐?，一邊吃奶奶切好的蘋果，一邊把玩著圓珠筆。

爺爺卻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天三遍小心翼翼地問我：“小妙妙，還疼不疼？”

我笑嘻嘻看著他：“沒有在爸媽面前表演的那么疼！要是我不哭慘點，他們肯定找個人來專門盯我寫作業(yè)！”

一向嚴(yán)于律己，嚴(yán)于律爸爸的爺爺，露出寵溺的微笑，“干得漂亮！要是你的成績被耽誤了也不怕，爺爺存的錢不給你爸，全都給你！”

可憐的爸爸，再一次無情地被我奪走了繼承權(quán)。

回到家后，爺爺專門給我準(zhǔn)備了一對拐杖。他怕我嫌這玩意磨得皮膚疼，特意讓奶奶縫上一層軟軟的布料。

奶奶一邊戴著老花鏡干活，一邊向我吐槽，“你爺爺對你真是夠細(xì)心的，天天一大早親自到菜市場挑骨頭回來煲湯，咸淡要嘗了味道才給你送去?！?/span>

“他怕你回學(xué)校會落后太多，頭一回用人情托人幫忙找好老師，回頭把進度補回來?！?/span>

奶奶絮絮說著，我嘻嘻哈哈地回應(yīng)：“沒辦法，誰讓我招人疼！”

可她嘆了口氣：“幸虧你沒什么大事，恢復(fù)得也挺好，你爺爺總算可以睡個好覺了。”

我聽出話里的名堂，忍不住追問。

奶奶知道我一向耳聰目明，瞞是瞞不過的，只好吐露實情。

原來，自從我受傷后，爺爺幾乎夜夜失眠。從前三秒能入睡的身體，要在床上翻滾到后半夜，才能勉強入睡。短短兩個多月，他就瘦了足足十斤。

究其緣由，是爺爺心中有愧。他覺得，如果當(dāng)初不帶我去攀巖，也許就能躲過這場災(zāi)禍。

爺爺還抹著眼淚說：“只恨我年紀(jì)大了動作慢，當(dāng)時沒能撲過去當(dāng)墊背?！?/span>

“砸壞我這把老骨頭不要緊，妙妙還小，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讓我怎么活下去？

聽到這話，我的心好像涌進了一股溫泉，將所有細(xì)縫和空隙都填滿，周身變得暖洋洋。

打那之后，我很少再參與有危險性的活動，調(diào)皮的性子也收斂不少。這一點讓全家出奇的滿意。

高考報考志愿的時候，我決定留在本市。

爺爺和奶奶的歲數(shù)一天天大了，要是去了外地，一年恐怕只有寒暑假能見。

得知我留下的緣由時，爺爺破天荒生了一回氣，“你把我們當(dāng)什么？戀家的糖，還是不敢往外闖的借口？”

爺爺認(rèn)為，年輕時要跟隨自己的心，到想去的地方看看，見識更廣闊的世界。不被瑣碎的親情羈絆，才能成長為獨立而自由的鳥兒。

于是，我把志愿改在了心儀許久的另一座城。

為了時時能接收到我在大學(xué)校園的新動態(tài)，爺爺戴著老花鏡，“虛心”向爸爸請教如何使用智能手機。

但不得不說，兩代人之間存在的不僅僅是年齡差距，還有電子產(chǎn)品的壁壘。

爸爸教了四五次，發(fā)現(xiàn)親爹仍然沒有掌握到精髓，好不容易帶著嘲弄的語氣反擊了一次。

沒想到，爺爺寶刀未老。他用洪亮的嗓子劈頭蓋臉罵爸爸大逆不道，連老子都敢頂撞。

最后，爺爺學(xué)會了怎么跟我視頻通話，還得意洋洋炫耀學(xué)習(xí)高科技產(chǎn)品也沒有很難，跟我們這群時尚的年輕人沒有代溝。

瞧瞧，姜還是老的辣，受傷的永遠(yuǎn)是站墻角無奈嘆氣的爸爸！

畢業(yè)后，我還是選擇了回老家。

只不過，心里非常認(rèn)同爺爺?shù)脑?。走了更多的路，看過外面更多的精彩，才知道哪一種生活更適合自己。

為了給我找份好工作，一向剛正不阿的爺爺主動出馬找人幫忙。爸爸裝作酸溜溜地表示，當(dāng)年求親爹幫忙安排工作，都被訓(xùn)斥一堆。

爺爺白了他一眼：“你是仗著我脾氣越來越好，動不動拆臺？”

我抱著爺爺?shù)母觳踩鰦桑骸安粍谀腺M心了！以你寶貝孫女的能力，用不著啃老！”

在決定回來之前，我已經(jīng)提前找好了想進的公司。這樣一來，不用消耗爺爺?shù)娜饲椋粫谧龅貌豁樞南腚x開時，會給人造成不識好歹的印象。

得知我的計劃，爺爺朗聲大笑，“做事獨立不求人，不愧是我的孫女！”

這一回，爸爸的語氣是真的酸，“爸，從小到大，您就沒夸過我?guī)谆?！可這丫頭從出生到現(xiàn)在，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能被您裱到墻上當(dāng)功勛?！?/span>

我和爺爺同時哈哈大笑。

這種隔輩親的默契，如同老象帶著小象探索未知的林間小路。

時而陽光明媚，時而小雨淅瀝，但不管路過怎樣的風(fēng)景，總是亦步亦趨地往前行進。

兩年后，我嫁給了爸爸同僚的兒子。

婆家一切都挺好的，婆婆友善勤勞，老公陽光熱心。出嫁那天，爺爺哭得老淚縱橫，被“頗有心機”的爸爸拍了下來發(fā)到家族群里。

聽奶奶說，后面的三天，爸爸都沒被允許上家里的飯桌。

我心疼又好笑，決定每周都回家一趟，好好陪陪舍不得寶貝孫女的“老小孩”。

沒多久，我懷孕了。從此被剝奪隨時回娘家的權(quán)利，換成爺爺拉著奶奶坐公交過來。

每一回，他們都不顧辛苦，帶上很多我喜歡吃的水果和糕點。

快兩個月時，我吐得非常厲害，聞到什么味道都會抱著馬桶吐個不停。

婆婆盡量用蒸菜代替炒菜，每次都把廚房的門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老公費盡心思買回各種營養(yǎng)品，讓我嘗試看看吃哪樣可以在胃里停留得更久。

我被全家當(dāng)成國寶來寵，不知怎么惹著了老公的奶奶。她有兩個兒子，一向偏心大的那個，小的那個從來沒撈著什么好。

我婆婆委婉說過，年輕那會嘗了許多自家婆婆的排頭。將心比心，她絕對不會為難兒媳。

老公奶奶脾氣不好，每次過來，身上都帶著剛拜完佛的熏香味道。偏偏我的鼻子變得比小狗還靈，一聞這味，難受得馬上去吐。

奶奶的風(fēng)涼話說來就來：“誰還沒懷過孕，就你嬌貴！”

這話說得尖酸刻薄，十分惹人厭。但老公和婆婆脾氣溫和，只能把人勸走，不敢拳腳相向阻攔。

老公奶奶得寸進尺，臨走前顛著腳步跑到冰箱巴拉，想帶走爺爺專程給我?guī)У幕z和燕窩。

不等老公和婆婆開口，隔三差五就上門的爺爺駕到。他聽見老公的奶奶在諷刺我時，拿出當(dāng)年訓(xùn)下屬的架勢，火力全開。

“多大歲數(shù)的人了，怎么沒學(xué)會禮義廉恥？再敢欺負(fù)我孫女，信不信我動用力量把你大兒子搞垮？”

老公的奶奶從未在這個家低過頭，顫著滿是褶皺的臉回?fù)簦骸澳愀遥俊?/span>

“你都敢上門倚老賣老，我有什么好怕的？”

兩個加起來都快兩百歲的老人吵了一通，我簡直驚呆了！英明一世的爺爺，居然為了我，跟市井潑婦斗法！

不過，有人在背后撐腰的感覺真好，仿佛靠著一座被夕陽籠罩的大山，踏實而溫暖。

得知爺爺退休前的單位后，老公的奶奶不敢再登門。

往后的日子，我在娘家人和婆家人的精心呵護下，過得十分舒心。大概是老天爺覺得一個人不能太順?biāo)?，總要出點磨難考驗。

懷胎十月，一個漂亮可愛的女嬰在醫(yī)院呱呱墜地。而我卻遭遇大出血，意識逐漸迷糊！

不知過了多久，才從鬼門關(guān)，重新回到灑滿陽光的病房。見我嘴唇蒼白，面色蠟黃，一屋子的人圍了過來噓寒問暖。

唯獨爺爺站在人群之外，筆直瘦弱的身板，站得一動不動。

我虛弱地開口：“爺爺，你是不是有了重孫女，就不關(guān)心我了？”

他顫巍巍地邁著腳步走過來，莫名老淚縱橫，又悄悄轉(zhuǎn)身。

等到人群散去，奶奶才告訴我實情，“你爺爺總以為你會出現(xiàn)大出血，是因為小時候從那么高的地方摔下來，弄壞身體，傷了根本！”

怎么可能，這想法一點都不科學(xué)！

見我哭笑不得，奶奶也打趣，“你爺爺一輩子都不信佛，但聽見你出事的時候，突然跑到醫(yī)院走廊盡頭，對著西天方向噗通跪下了?！?/span>

那一瞬間，我的眼眶變得很濕潤。

對于求助無門的人來說，也許漫天神佛，就是最后的精神寄托。

當(dāng)爺爺說出愿意以命換命，把我留在人間的時候，心態(tài)該有多么決絕。

好在老天眷顧，我兩次死里逃生，都讓他守在身邊。

我多么希望，此刻抱著襁褓嬰兒哄著的小老頭，能夠長長久久地活下去。一直到長命百歲，一直到愛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