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一個網(wǎng)絡(luò)流行語:躺平,表示順從,內(nèi)心毫無波瀾,沒有任何反應(yīng)或者反抗。也表示身心狀態(tài),即癱倒在地。表面看,躺平是妥協(xié)、放棄,但其實(shí)是“向下突破天花板”,用最無所作為的方式反叛裹挾,消解外在環(huán)境對個體的規(guī)訓(xùn)。 從造字法來看,“躺”,從身從尚,尚亦聲?!吧小币鉃椤皵傞_”、“展平”?!吧怼迸c“尚”聯(lián)合起來表示“身體攤平”。 躺是人體表面積與炕、床、沙發(fā)乃至地面等接觸面積比例最大的一種體位,一般情況下,也是最省勁最能分散地球吸引力的一種姿勢,所以躺下來身體覺得解乏舒服,能夠得到休息恢復(fù)。躺也可通過舒展身體而寬慰心靈,人生氣惱怒之后往往躺下就是這個道理。當(dāng)然,從人際交往看,躺是一種不恭敬的舉止,奴對主、下對上、少對長,非特殊情況一般不采取此種身體狀態(tài)。極端的狀況,“躺”表達(dá)決絕,不對話,不交流,不合作,以最低的姿態(tài)和身段,展示勢不兩立的主張。 躺有時是一個動作,有時是一種狀態(tài)?!都t樓夢》用到“躺”字28處,粗略區(qū)分,小說敘述語言14處,人物語言14處(其中具有敘述語言功能的3處?!疤梢惶伞薄疤商伞钡券B詞3處),上述28處“躺”,相對于近60萬字的《紅樓夢》前80回,不到二萬分之一的比例,卻也寫得搖曳多姿、神情畢現(xiàn)。 一、晴雯受氣輸錢之“躺” 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作品寫茗煙和萬兒私會被寶玉撞見,有驚無險。茗煙為了巴結(jié)寶玉,私帶寶玉出城到襲人家探訪,自是另一番情景。作品寫到:少時,寶玉回來,命人去接襲人。只見晴雯躺在床上不動,寶玉因問:“敢是病了?再不然輸了?”秋紋道:“他倒是贏的。誰知李老奶奶來了,混輸了,他氣的睡去了?!?/span> 這段文字很靈動。首先看晴雯。輸了錢就躺在床上不動,太形象生動了!庚辰本夾批:“嬌態(tài)已慣”。我們知道,一般性的游戲賭博,大凡帶彩的,結(jié)果不過幾種情況:贏錢;輸錢;平局。性情豁達(dá)者,注重過程,無意輸贏。關(guān)注輸贏者,自然是贏了高興,輸了懊惱。反觀上述文字,晴雯是先贏后輸,而且是“李老奶奶來了”,多少受到賭場之外人員的干擾。賭場上有這方面的歇后語:“先贏后輸——撅起屁股劁豬。”以小公豬被去勢之冰火兩重天形容賭場之先贏后輸,有點(diǎn)血腥,但也是別具慘奇之比。晴雯先贏后輸,猶如坐過山車一樣,心情經(jīng)歷較大起伏,形成較大反差。況且小小丫頭,這一躺,既是生氣,也是反省。李老奶奶是晴雯們的死敵,晴雯對著李老奶奶這一輸錢,還有臉面問題,尊嚴(yán)問題。當(dāng)然,我們想象,李老奶奶也不會是一個安靜的旁觀者,也許絮絮叨叨,這樣的話,晴雯還有埋怨和憤然。 其次看寶玉。寶玉看見晴雯躺在床上不動,推測了兩種情況:“敢是病了?再不然輸了?”正如一則笑話所講,猜新生兒之男女性別,僅僅兩次就猜對了,說明賈寶玉對這些奴婢們的了解和熟悉,不多贅言。 二、襲人生病之“躺” 再說“情切切良宵花解語”。第十九回,襲人借勢對賈寶玉進(jìn)行了一次系統(tǒng)的教育,教育內(nèi)容可謂博大精深,包括:去留、箴規(guī)、毒誓、讀書、毀神謗道、不吃胭脂等等,一直說到快三更。一則回家受了刺激,二則伺候?qū)氂褓M(fèi)心費(fèi)力,三則教育寶玉大動腦筋,所以“至次日清晨,襲人起來,便覺身體發(fā)重,頭疼目脹,四肢火熱。先時還扎掙的住,次後捱不住,只要睡著,因而和衣躺在炕上?!?/span> 襲人這一躺,在李嬤嬤看來是大不敬。所以就有后來李嬤嬤打罵襲人之情節(jié)。作品寫這李嬤嬤拄著拐棍,在當(dāng)?shù)亓R襲人:“忘了本的小娼婦!我抬舉起你來,這會子我來了,你大模大樣的躺在炕上,見我來也不理一理。”襲人先只道李嬤嬤不過為他躺著生氣,少不得分辯說“病了,才出汗,蒙著頭,原沒看見你老人家”等語。後來只管聽他說“哄寶玉”、“妝狐媚”,又說“配小子”等,由不得又愧又委屈,禁不住哭起來。一句話,這一個交鋒場合,起因是“躺”,問題遠(yuǎn)不止“躺”。 文字還是關(guān)注“躺”:一時雜使的老婆子煎了二和藥來。寶玉見他才有汗意,不肯叫他起來,自己便端著就枕與他吃了,即命小丫頭子們鋪炕。襲人道:“你吃飯不吃飯,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會子,和姑娘們頑一會子再回來。我就靜靜的躺一躺也好?!睂氂衤犝f,只得替他去了簪環(huán),看他躺下,自往上房來。 總看襲人這幾“躺”,緣由是勞累生病,需“躺”著才舒展,以便幫助病情好轉(zhuǎn),度過病期。正因為如此,醫(yī)院一般給病人提供的大都是病床,大略是能夠躺下的床,對病人來說,乃是重要需求。 看見別人“躺”著,自己就不舒服,也是一種畸形心理。一般地講,只要沒有規(guī)定和要求,或者談不上損害個人身心健康,一個人采取什么姿勢,自是這個人本身的事。李嬤嬤看見襲人躺著就來氣,實(shí)際上襲人并沒有占用李嬤嬤的床位,也不妨害李嬤嬤的行為舉止,一句話,與她李嬤嬤無關(guān)。李嬤嬤之所以找茬擠兌,更主要的是嫌襲人這幫人擠占了李嬤嬤的政治地位和人際地位。從心理學(xué)上講,也有不健康的老年人對年輕人的心恨,正所謂刻薄大媽對少女的煩嫉。 三、寶玉黛玉斯斯文文之“躺” 第十九回有一個大家都十分熟悉的場面,即“意綿綿靜日玉生香”。經(jīng)過幾番言語交流,林黛玉與寶玉“二人對面躺下”。此前作品寫寶玉揭起繡線軟簾,進(jìn)入里間,將黛玉喚醒處,庚辰本夾批:“若是別部書中寫,此時之寶玉一進(jìn)來,便生不軌之心,突萌茍且之念,更有許多賊形鬼狀等丑態(tài)邪言矣。此卻反推喚醒他,毫不在意,所謂說不得淫蕩是也?!?/span> 寶黛對面躺下,無邪而處,作者直接寫來,真是大膽之筆。后文當(dāng)黛玉下了逐客之令,“這可該去了”,寶玉再度表白:“咱們斯斯文文的躺著說話兒?!薄罢f著,復(fù)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蓋上臉。”真如李白之《長干行》所寫:“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這段描寫,連用兩個“倒下”,純真親密,囫圇而倒,動感極強(qiáng),庚辰本夾批:“畫”。 四、湘云忿忿之“躺”、林黛玉“抽身上床躺著”、賈寶玉的“瞪瞪的”“躺” 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jī)》,鳳姐、賈母協(xié)作給薛寶釵過生日,賈母深愛那作小旦的與一個作小丑的,因命人帶進(jìn)來,細(xì)看并行賞。這是大家族賞戲的規(guī)矩。王熙鳳慣例多言多語,說這個扮旦角兒的孩子扮上活象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作品描寫,寶釵有心計“不肯說”,寶玉怕黛玉“不敢說”,唯獨(dú)史湘云接著笑道:“倒象林妹妹的模樣兒?!弊髌否R上改變了著眼點(diǎn),寫:“寶玉聽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個眼色?!?nbsp; 這可捅了少男少女們的馬蜂窩!湘云便命翠縷把衣包打開收拾,都包了起來,決定明兒一早就走。賈寶玉又是解釋、又是討好、又是發(fā)惡誓言,湘云卻不依不饒,“一徑至賈母里間,忿忿的躺著去了?!?/span> 作家寫熱油澆心之賈寶玉轉(zhuǎn)而來到林黛玉處,黛玉將門關(guān)上,寶玉吞聲叫“好妹妹”。襲人又“斷不能勸”,賈寶玉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黛玉只當(dāng)他回房去了起來開門,只見寶玉還站在那里。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關(guān),只得抽身上床躺著。自然又是一番言語交鋒。 這里,史湘云和林黛玉接連兩“躺”相對,給賈寶玉演了一出以“躺”抵制之戲,以非正常的、貌似無禮之舉,對抗賈寶玉的“無禮”之舉。 事情還沒有完,緊接著賈寶玉還有一“躺”:“寶玉不理,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瞪的?!遍喿x上文,史湘云是忿忿躺,帶著情緒。林黛玉是抽身上床躺,體現(xiàn)了場景。賈寶玉是瞪瞪躺,有了眼睛描寫,顯得更具體形象?!安皇窃┘也痪垲^”,賈母之語不謬。 終于寶玉爆發(fā)并一番感慨,“不禁大哭起來,翻身起來至案,遂提筆立占一偈云: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痹偬睢都纳荨贰盁o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之句。在寶玉有“移性”之虞時,黛玉為其續(xù)“無立足境,是方干凈”,寶釵為其講六祖惠能的故事,寶玉終于承認(rèn)自己是“一時頑話”,最后化干戈為玉帛,“四人仍復(fù)如舊”?;仡欉@段文字,出彩之處非常多,但三“躺”成掎角之勢,是一道獨(dú)特的風(fēng)景。 五、鳳姐寶玉著魔之“躺” 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 紅樓夢通靈遇雙真》,趙姨娘、馬道婆作法奏效,王熙鳳、賈寶玉幾遭奪命之災(zāi)。作品描寫: 此時賈赦、賈政又恐哭壞了賈母,日夜熬油費(fèi)火,鬧的人口不安,也都沒了主意。賈赦還各處去尋僧覓道。賈政見不靈效,著實(shí)懊惱,因阻賈赦道:“兒女之?dāng)?shù),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強(qiáng)者。他二人之病出于不意,百般醫(yī)治不效,想天意該如此,也只好由他們?nèi)チT?!辟Z赦也不理此話,仍是百般忙亂,那里見些效驗。看看三日光陰,那鳳姐和寶玉躺在床上,亦發(fā)連氣都將沒了。合家人口無不驚慌,都說沒了指望,忙著將他二人的后世的衣履都治備下了。賈母、王夫人、賈璉、平兒、襲人這幾個人更比諸人哭的忘餐廢寢,覓死尋活。趙姨娘、賈環(huán)等自是稱愿。 細(xì)讀這段文字,一是賈赦、賈政等賈府特重量級人物積極開展救治工作,足見事情的嚴(yán)重性和緊迫性。二是賈母帶頭忘餐廢寢地哭。比起賈珍在秦可卿死后“哭得淚人一般”,此時賈璉若果然忘餐廢寢、覓死尋活而哭,字里行間也讓人覺得未必真誠,只是找不到脂硯齋等的批語,不敢冒斷。三是趙姨娘、賈環(huán)滿心歡喜,一身陰險。最主要的是鳳姐和寶玉之躺,“亦發(fā)連氣都將沒了”,可謂《紅樓夢》第一大躺,乃是無知無力甚至無氣之躺,遠(yuǎn)勝賭氣逗性之躺。就性質(zhì)而言,這是賈府門派爭斗之躺,政治較量之躺,正邪決戰(zhàn)之躺。就小說情節(jié)而言,如果姊弟躺下起不來,石頭就需中斷或更換自己的命運(yùn)。如果姊弟躺下能起來,石頭還能繼續(xù)它的經(jīng)歷。所幸“通靈遇雙真”,“至晚間他二人竟?jié)u漸醒來,說腹中饑餓?!?/span> 王熙鳳之另一“躺”。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鴛鴦女無意遇鴛鴦》,按照平兒的說法:王熙鳳“這幾日忙亂了幾天,又受了些閑氣,從新又勾起來。這兩日比先又添了些病,所以支持不住,便露出馬腳來了”。第七十二回《王熙鳳恃強(qiáng)羞說病 來旺婦倚勢霸成親》,賈府發(fā)生了經(jīng)濟(jì)危機(jī),于是就有賈璉乘機(jī)求鴛鴦“暫且把老太太查不著的金銀家伙偷著運(yùn)出一箱子來,暫押千數(shù)兩銀子支騰過去”的場景。賈璉見他去了,只得回來瞧病中的鳳姐。誰知鳳姐已醒了,聽他和鴛鴦借當(dāng),自己不便答話,只躺在榻上。這“躺”,是無力之躺,是憔悴之“躺”,也是王熙鳳少有的不進(jìn)取之“躺”。不管是賈府,還是王熙鳳,已然露出下行趨勢,難以為繼了。另外,其他人之躺,大多躺在床上、炕上、地上,唯獨(dú)王熙鳳躺在榻上,也算獨(dú)特,另顯身份與資格。 六、寶玉被打“躺” 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動唇舌 不肖種種大承笞撻》,寶玉被他父親賈政打躺。寶玉被打到何種程度?作品借王夫人眼:只見他面白氣弱,底下穿著一條綠紗小衣皆是血漬,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脛,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無一點(diǎn)好處。賈寶玉在非戰(zhàn)爭非災(zāi)禍之家庭內(nèi)室被打到這種程度,確實(shí)是觸目驚心。后續(xù)文字,或作家描寫,或人物語言,集中用了好幾次“躺”。 寶玉默默的躺在床上,無奈臀上作痛,如針挑刀挖一般,更又熱如火炙,略展轉(zhuǎn)時,禁不住“噯喲”之聲。 王夫人道:“也沒甚話,白問問他這會子疼的怎么樣。”襲人道:“寶姑娘送去的藥,我給二爺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穩(wěn),這會子都睡沉了,可見好些了?!?/span> 這里薛姨媽和寶釵進(jìn)園來瞧寶玉,到了怡紅院中,只見抱廈里外回廊上許多丫鬟老婆站著,便知賈母等都在這里。母女兩個進(jìn)來,大家見過了,只見寶玉躺在榻上。 玉釧兒見他這般,忍不住起身說道:“躺下罷!那世里造了來的業(yè),這會子現(xiàn)世現(xiàn)報。教我那一個眼睛看的上!” 《紅樓夢》慣用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之法。試看曾經(jīng)的賈寶玉:頭上周圍一轉(zhuǎn)的短發(fā),都結(jié)成小辮,紅絲結(jié)束,共攢至頂中胎發(fā),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hù)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zhuǎn)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fēng)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而如今,作品寫上到賈母、王夫人,下到丫鬟奴婢,外到薛姨媽,內(nèi)到怡紅院,眾人所見,只能是一個“躺”倒之人。除此之外,“噯喲”之聲不斷,甚至“躺不穩(wěn)”,“針挑刀挖一般”,“熱如火炙”,“走不動”,“扎掙起來”等等,不一而足,遠(yuǎn)比一般的躺還狼狽,如架下鳳凰,川上老虎。 七、晴雯病“躺”及自想入棺之“躺” 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編懷古詩 胡庸醫(yī)亂用虎狼藥》中,襲人的哥哥花自芳進(jìn)來說,他母親病重了,想他女兒,接襲人家去走走。按照王熙鳳的指示,穿幾件顏色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爐也要拿好的,也算衣錦還鄉(xiāng)。誰知“襲人之母業(yè)已停床,不能回來。”麝月、晴雯夜間等貼身伺候?qū)氂?,上演了麝月出去走走、晴雯唬她玩耍的童真之舉。作品寫至次日起來,晴雯果覺有些鼻塞聲重,懶怠動彈。寶玉道:“快不要聲張!太太知道,又叫你搬了家去養(yǎng)息。家去雖好,到底冷些,不如在這里。你就在里間屋里躺著,我叫人請了大夫,悄悄的從后門來瞧瞧就是了?!焙笪膶懙剑琏┧谂w里,只管咳嗽……說著,便真要起來。這里,寶玉囑咐晴雯“就在里間屋里躺著”,態(tài)度隨和,無分貴賤,平等思想鮮明。下文雖然沒有使用“躺”這個字,但是“睡在暖閣里”,想來也無所顧忌,病身不由己了。 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風(fēng)流 美優(yōu)伶斬情歸水月》就是另外一番情景了。作品寫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懨懨弱息,如今現(xiàn)從炕上拉了下來,蓬頭垢面,兩個女人才架起來去了。被逐出賈府的晴雯,只有姑舅哥哥多渾蟲這一門親戚,所以出來就在他家。作品寫賈寶玉突破險阻前來探視?!按藭r多渾蟲外頭去了,那燈姑娘吃了飯去串門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間房內(nèi)爬著。寶玉命那婆子在院門瞭哨,他獨(dú)自掀起草簾進(jìn)來,一眼就看見晴雯睡在蘆席土炕上,幸而衾褥還是舊日鋪的?!弊髡邔懥撕炔琛⒖畤@、流淚、述說、剪甲、贈襖……晴雯最后與寶玉道:“這個你收了,以后就如見我一般。快把你的襖兒脫下來我穿。我將來在棺材內(nèi)獨(dú)自躺著,也就象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論理不該如此,只是擔(dān)了虛名,我可也是無可如何了。” 當(dāng)時是“睡在暖閣里”,如今是“睡在蘆席土炕上”。 當(dāng)時是寶玉關(guān)切地安頓“你就在里間屋里躺著”,如今是自我想象“將來在棺材內(nèi)獨(dú)自躺著”,差距之大,遠(yuǎn)不是人情冷暖可以描述。 當(dāng)時喝茶:晴雯道:“好妹妹,明兒晚上你別動,我伏侍你一夜,如何?”麝月聽說,只得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與他吃過?,F(xiàn)在喝茶:寶玉看時,雖有個黑沙吊子,卻不象個茶壺。只得桌上去拿了一個碗,也甚大甚粗,不象個茶碗,未到手內(nèi),先就聞得油膻之氣。寶玉只得拿了來,先拿些水洗了兩次,復(fù)又用水汕過,方提起沙壺斟了半碗??磿r,絳紅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給我喝一口罷!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們的茶!”寶玉聽說,先自己嘗了一嘗,并無清香,且無茶味,只一味苦澀,略有茶意而已。嘗畢,方遞與晴雯。只見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氣都灌下去了。 “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fēng)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毀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鼻琏┑倪@個判詞,也能夠通過“躺”這一特殊字眼予以顯現(xiàn),足見曹雪芹遣詞用字之功。 八、寶玉“躺”著照鏡子 作為現(xiàn)實(shí)與虛幻之間的聯(lián)系,作家寫了一個賈寶玉躺下照著影兒頑的場面。 襲人在旁聽他夢中自喚,忙推醒他,笑問道:“寶玉在那里?”此時寶玉雖醒,神意尚恍惚,因向門外指說:“才出去了。”襲人笑道:“那是你夢迷了。你揉眼細(xì)瞧,是鏡子里照的你影兒?!睂氂裣蚯扒屏艘磺?,原是那嵌的大鏡對面相照,自己也笑了。早有人捧過漱盂茶鹵來,漱了口。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囑咐說小人屋里不可多有鏡子。小人魂不全,有鏡子照多了,睡覺驚恐作胡夢。如今倒在大鏡子那里安了一張床。有時放下鏡套還好;往前去,天熱困倦不定,那里想的到放他,比如方才就忘了。自然是先躺下照著影兒頑的,一時合上眼,自然是胡夢顛倒;不然如何得看著自己叫著自己的名字?不如明兒挪進(jìn)床來是正經(jīng)。”一語未了,只見王夫人遣人來叫寶玉,不知有何話說。 真正奇文。 《紅樓夢》之真假,有哲理層面的,如“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有社會性的,如“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rèn)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有小說作法的,如“雖我未學(xué),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fù)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唯獨(dú)麝月是物理性的。他不理會社會生活的奇異,也不理會曹雪芹的寫夢筆法,甚至不理會賈寶玉的奇秉異賦,只一個輕輕的推擋,樸素而自然地斷定:“自然是先躺下照著影兒頑的,一時合上眼,自然是胡夢顛倒;不然如何得看著自己叫著自己的名字?”推論篤定順暢,了無阻礙。反問有力,一般人不會有任何異議。再高深的思想,都經(jīng)不住平常人的稀釋和消解。 鏡子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物件,對于主體來說,他是肯定,也是否定,甚至是否定之否定。鏡是《紅樓夢》里很重要很特殊的物件,著名的有賈瑞之鏡,劉姥姥之鏡,不一而足。 九、芳官受辱之“躺” 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薔薇硝 玫瑰露引來茯苓霜》,芳官的舉動激怒了趙姨娘,大觀園發(fā)生了一場騷亂。最后,“芳官直挺挺躺在地下,哭得死過去?!狈脊僖约叭锕倥汗倏俣构?,都是學(xué)戲的小演員,自然有些表演的天賦。幾個孩子盡管在數(shù)量上占了優(yōu)勢,但在力氣體量上自然是弱勢?,F(xiàn)在社會上常有人“碰瓷”以訛詐敲竹杠,芳官這一躺也有這樣的因素。關(guān)鍵是氣性大,不僅力所不支躺在地下,而且“哭得死過去”。綜合芳官的這些表現(xiàn),敏感、善變、心高、氣大、脆弱,確實(shí)是有表演的天賦。從程度看,芳官這一躺,是剛性的一躺,甚至比“站”著還硬氣。 十、五兒舅舅”兒子病“躺 還是第六十回,芳官贈五兒玫瑰露。五兒和她娘說了此事后,她娘表態(tài):一,玫瑰露是珍貴物。二,吃多了動熱。三,道謝送個人去,也是個大情。五兒問她娘送誰,她娘直接說道:“送你舅舅的兒子,昨日熱病,也想這些東西吃。如今我倒半盞與他去?!庇谑遣活櫸鍍旱膿?dān)憂和冷淡,一徑去了。直至外邊他哥哥家中,他侄子正躺著,一見了這個,他哥嫂侄男無不歡喜?,F(xiàn)從井上取了涼水,和吃了一碗,心中一暢,頭目清涼。剩的半盞,用紙覆著,放在桌上。 此時“侄子”的“躺著”,完全是小家小業(yè)無助熱病之躺,猶如等待救濟(jì)的難民。 十一、薛姨媽隨便“躺躺” 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藥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寫到,寶玉、寶琴、平兒、岫煙同天生日。探春一則家政大權(quán)尚在手,二則有感于平兒“判冤決獄行權(quán)”給她擺平事項,于是決定給平兒過個生日,笑道:“只是今兒倒要替你過個生日,我心才過得去?!币驗橥者^生人數(shù)較多,所以請了不少人參與。“這里探春又邀了寶玉,同到廳上去吃面,等到李紈寶釵一齊來全,又遣人去請薛姨媽與黛玉。因天氣和暖,黛玉之疾漸愈,故也來了。花團(tuán)錦簇,擠了一廳的人?!弊罱K,按后文交代,寶琴岫煙二人在上,平兒面西坐,寶玉面東坐。探春又接了鴛鴦來,二人并肩對面相陪。西邊一桌,寶釵黛玉湘云迎春惜春,一面又拉了香菱玉釧兒二人打橫。三桌上,尤氏李紈又拉了襲人彩云陪坐。四桌上便是紫鵑、鶯兒、晴雯、小螺、司棋等人圍坐。有名有姓之人二十多,算是《紅樓夢》的一個大型場面。 正因為如此,薛姨媽前面說:“我老天拔地,又不合你們的群兒,我倒覺拘的慌,不如我到廳上隨便躺躺去倒好。我又吃不下什么去,又不大吃酒,這里讓他們倒便宜?!毖σ虌屩疤商伞?,一則正如她所言,不合群,拘得慌。二則也是老資格的體現(xiàn),不是“躺”,而是“躺躺”,不僅是“躺躺”,而且是隨便“躺躺”,沒點(diǎn)身份之人斷不能如此自由。寶釵是薛姨媽的女兒,自然體貼母親的感受,認(rèn)為“躺躺”一來自如些,二來有愛吃的東西送些去,三來可照看前頭,安排解釋得有分寸,很周到。但是,寶釵自知母親所言“躺躺”有失體格,所以她用“歪著”代替“躺躺”,足見其修養(yǎng)和知識。探春等給這老太太錦褥靠背引枕,又囑咐小丫頭給姨媽捶腿,伺候茶水,又將各色吃食揀了命人送來,再命兩個女先兒給姨太太解悶兒。從小說寫法看,薛姨媽這個“躺躺”,給少男少女們騰出了空間,躺出了為老之尊,為老之淡。也正因為這一躺,這些年輕的聚集者們才能無所顧忌地射覆、拇戰(zhàn),玩得不亦樂乎。隨后,又有憨湘云醉眠芍藥裀經(jīng)典場面。 十二、尤二姐之死“躺” 可憐苦尤娘賺入大觀園,備受擠兌、磕打、煎熬,生不如死,苦不堪言。緊接著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劍殺人 覺大限吞生金自逝》,可憐尤二姐,死在炕上,一命歸西:這里尤二姐心下自思:“病已成勢,日無所養(yǎng),反有所傷,料定必不能好。況胎已打下,無可懸心,何必受這些零氣,不如一死,倒還乾凈。常聽見人說,生金子可以墜死,豈不比上吊自刎又乾凈?!毕氘?,拃掙起來,打開箱子,找出一塊生金,也不知多重,恨命含淚便吞入口中,幾次狠命直脖,方咽了下去。于是趕忙將衣服首飾穿戴齊整,上炕躺下了。當(dāng)下人不知,鬼不覺。到第二日早晨,作品寫得很節(jié)制,一是丫鬟媳婦們見他不叫人,樂得且自己去梳洗。二是鳳姐便和秋桐都上去了。三是平兒看不過,說丫頭們:“你們就只配沒人心的打著罵著使也罷了,一個病人,也不知可憐可憐。他雖好性兒,你們也該拿出個樣兒來,別太過逾了,墻倒眾人推。”第四才寫到:丫鬟聽了,急推房門進(jìn)來看時,卻穿戴的齊齊整整,死在炕上。于是方嚇慌了,喊叫起來。 吞金可致人死,這是無疑的。查找資料,如果是純度比較高的金子,它可堵塞甚至撐破消化系統(tǒng),在醫(yī)術(shù)不能開膛取金的前提下,吞金之人死亡是遲早的事。如果是純度不高的金子,除了上述情況外,本身還可能有毒素,使人中毒,從而加快死亡的速度。閱讀這段文字,作者兩次明確強(qiáng)調(diào),尤二姐吞的是“生金”。正因為如此,尤二姐服金之后,“人不知,鬼不覺”,而且死后“穿戴的齊齊整整”,說明死亡過程比較短暫,沒有經(jīng)歷多少痛苦。此處存疑,待方家明析。但是從文學(xué)的角度看,尤二姐這一段經(jīng)歷,從奢望到希望,從失望到絕望,這個吞金而死,既是救贖,也是決裂,既是被逼,又是自擇,其中留給讀者多少沖擊和思考。她“趕忙將衣服首飾穿戴齊整,上炕躺下了。”這一“躺”,該是多么沉重的一個舉動,是《紅樓夢》里最決絕的一躺,也許唯有如此,她的靈魂才能大面積緊緊依附于一個穩(wěn)定厚實(shí)寬展的平臺。寧可赴死,也不愿再委屈茍活,這是尤二姐的選擇。 十三、湘云擇席之“躺躺” 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館聯(lián)詩悲寂寞》,黛玉、湘云、妙玉完成了難度極大的《右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lián)句三十五韻》,時間已是深夜。黛玉湘云等走至瀟湘館中,有一半人已睡去。二人進(jìn)去,方才卸妝寬衣,盥漱已畢,方上床安歇。紫鵑放下綃帳,移燈掩門出去。曹雪芹極富才華、獨(dú)辟蹊徑,一個閑筆寫到:誰知湘云有擇席之病,雖在枕上,只是睡不著。黛玉又是個心血不足常常失眠的,今日又錯過困頭,自然也是睡不著。二人在枕上翻來復(fù)去。黛玉因問道:“怎么你還沒睡著?”湘云微笑道:“我有擇席的病,況且走了困,只好躺躺罷。你怎么也睡不著?”黛玉嘆道:“我這睡不著也并非今日,大約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jié)M足的。” 在某個地方睡慣了,換個地方就睡不安穩(wěn),叫擇席。作者明寫湘云有擇席的病,既是生理作息特點(diǎn),也有性格化因素。聯(lián)系史湘云的身世,作者讓史湘云擇席是合適的。史湘云自己把擇席定位為“病”,說明她對此是自覺的清醒的。如今擇席加“走了困”,“躺躺”只能舒展皮肉筋骨,不能安息大腦細(xì)胞,聊勝于無吧。 綜上所述,一個“躺”字,作家曹雪芹大都用得清清爽爽,妥妥帖帖,形成了一幅幅生動的畫面,讓人贊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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