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名郭增蓮,后改名為郭力。生于1915年,河南許昌縣人。1933年秋,作為河南武術代表之一,到南京參加第二屆國術(武術在當時的名稱)國考(群眾叫打擂)。當時,我左手大拇指正長療瘡,在女子徒手、長兵器和短兵器賽中,均以單手取得滿分,并在武術源流等學科考試中,取得優(yōu)秀成績(平均96分),總分第一,為鄉(xiāng)里贊揚,被譽為“女狀元”。小時,母親告訴我,我們家是荒年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下遷到河南來的,老祖先在許昌椹澗安莊落戶。因是外鄉(xiāng)人,常受地痞、無賴欺辱。我曾祖父當時領著妻女拉磚、拽耙,種地為生,年成好轉(zhuǎn),少有積蓄,卻有人譏笑說“再干,沒兒子也白搭!”所幸,曾祖父晚年得了兩個兒子。無賴又發(fā)話說“兩個兒子怎么樣?有朝一日我叫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曾祖父一聽,非常吃驚,只怕有個飛來橫禍,不管干啥都把兒子帶在身邊。兩個兒子慢慢長大了,為了將來不再受人欺辱,曾祖父決心叫兒子學點本事。一是進私塾讀書,希望將來得個一官半職,二是去武場學藝,將來不吃虧。這兄弟倆,就是我的伯祖父和祖父。他們學啥都努力,后來兩人都成了秀才。我祖父郭桂林一直教書,伯祖父郭森林管家。他們雖然都不練拳了,但還一直敬著關夫子。關夫子的彩塑泥像有半尺來高,身若綠袍,面如重棗,美髯飄然欲動,端坐觀《春秋》。他和周倉、關平的塑像“安居”在我伯祖父書房的神龕里。兩位祖父都鼓勵兒、孫習武,于是習武就成了我們家的家風。我父親郭運昌,字紹芳,兄弟五人,他居長。祖父一心教子成名,父親偏不愛習文,專愛習武,從小就耍棍弄棒,跳墻上房。但在祖父的嚴加教管下,他還得坐在私塾里讀書。以后廢除了科舉制度,父親進了師范學堂,習武的愛好得到了較好的發(fā)展。他在家時,已跟表兄學了大洪拳,上學期間,霜晨月夜自己練習。父親師范畢業(yè)后,在許昌當小學教員,義務教武術。后來任小學校長,他指定學校的早操、課外活動都學武術。還倡議成立了許昌武術協(xié)會,被推選為會長,結(jié)交了許多武術界的朋友,如葛心如、董朗齋等。父親擔任許昌縣勸學所所長時,在各學校大力提倡武術,對許昌武術的普及和發(fā)展起了積極作用。我?guī)熥娌苷褡V是河北冀州大羅村人,跟大孔村孔繼祥習武,孔繼祥在北京開萬順鏢局,曹振譜也隨師到京。孔繼祥病故,曹繼承師業(yè)為鏢局鏢頭。他武藝高強,名揚四方,鏢旗往鏢車上一插,方圓數(shù)百里無人敢攔。后因火車、輪船發(fā)展,保鏢這行漸趨衰落。恰在這時,曾做過縣長的河南鄢陵人柴德貴從北京回老家,攜帶笨重,雇馬車走旱路需人保護,經(jīng)人介紹,曹振譜收了鏢局,帶著妻子跟柴德貴來到河南,生活由柴德貴負擔。柴德貴病故之后,兒子們把家一分,誰也不要這“教師爺”了。1921年曹振譜到了開封,在城內(nèi)鐵塔南邊和幾家掃硝、熬鹽、拉“洋車”、賣煤土的住在一起,以賣煤土為生。曹能屈能伸,一有空兒就練拳,大人小孩都來觀看,人們要求拜他為師學武,他也不推辭,就在曬鹽土場上教起梅花拳來。熬鹽的趙青林(小名二迷)和馬金義、石桂林、石青林等,都跟他學出一身好武藝。一天,曹振譜往一家送煤土,見院里有槍,脫口說道“好槍”。話剛落音,一個中年漢子從屋里出來說:“你說槍好,你就玩一套吧?!辈苷f:“好是好,就是小了點。”中年人二話沒說,進屋拿出一條大槍,遞給曹振譜,“朋友,玩這個。”曹接過來,練了一路梅花槍。中年人看得出神,暗道“好槍法”。他也不示弱,接過槍練了一路六合槍,并要和曹比槍法,曹推辭不過只好答應。但他不敢冒犯這家主人,隨便走了兩圈就停止了。中年人堅持再比,倆人來來往往又比起來。曹振譜用的是梅花槍法,走小圈兒,不走大圈兒,攻中有守,守中有攻,不讓對方得逞,也不讓對方有喘息機會。“唰,唰,唰”不停進攻,一桿槍不離對方咽喉、胸、腹等要害之處,這是“上扎咽喉下扎陰”的路數(shù)。最后,他用個穿指挑袖法,把對方手面輕點一下,立即住手。那中年人清楚,這是點到為止,再比下去,就不好了,于是連說“領教,領教!”請曹振譜到屋里,賓客相待,互相通了姓名。原來這中年人是開封的武術名手徐文炳。二人論拳談槍非常投機,結(jié)成拳友。從此,曹振譜也在開封出了名。1925年春,許昌葛心如、董朗齋到開封尋師訪友,聽說曹振譜是武林高手,置備厚禮,到鐵塔前面(現(xiàn)在的明倫街)拜望曹,并拜曹為師,邀請他到許昌。曹的幾個徒弟戀不舍,但看著老師整天賣煤土,也于心不忍,又知葛心如是許昌首富,祖輩居官,人稱“葛三少”,酷愛武術。老師去他家,教教拳腳,好吃好喝,總比賣煤土強。況且?guī)熌锊」?,換個地方也免得他老人家傷心,于是酒淚送別了老師。曹振譜隨葛心如到了許昌,葛家把他待為上賓,兵器又齊全,師徒二人終日練槍要根,十分相得。一天,曹振譜正講說梅花拳技擊,忽有一人掀簾而入,氣憤地問葛心如:“這個人是誰?”葛心如忙起身介紹:“這是曹老師……”那人不等他說完,就對曹振譜說:“來,來,去院里比比,誰不行準走!”這人叫周風君,祖居許昌鄉(xiāng)下心如請他護院,也教點兒武藝。前些天因事回家,回來就有人告訴他:“葛三少又請了個教師爺。”他一聽,怒從心起,要新教師比個高低。葛心如再三勸解,說愿請兩個人護院,但周風君堅持要比手。不得已,曹振譜站起身說:“朋友,不必去院里,我就站在這里不動,你打吧!”周風君不作聲,上去就搬腿,想給曹振譜來個嘴啃泥。誰知曹的兩腿像鋼柱插進地里,他使盡全身力氣也搬不動。曹笑道:“下面不得手,打上面。”周風君并不答言,一直身,劈面就是一拳。曹振譜一閃,周打了個空。剛想再打,曹一個泰山壓頂已經(jīng)下來,周怎知梅花拳迅雷不及落耳、快速出招的厲害,連連后退。其實,曹振譜并沒真打,已在那里抱拳道散。因為有話在先,周臉一紅,二話沒說,回房就捆行李,葛心如挽留不住,與曹振譜一同送出大門。我父親郭紹芳,與葛心如、董朗齋本是拳友,葛心如從開式請來名師,我父親馬上就去拜望。他們一見如故,三句話不離技擊,舉手、拾腿就見高低,佩服之至。第二天父親恭請曹振譜到家,設宴拜師,并叫我和弟弟給師爺殖頭。從此,俺姐弟就叫他“曹師爺”。常到我家練拳比武的葛心如、董朗蒜、寇運興、楊萬清等,我們就叫師叔了。我十來歲時,家里租了夏家一片廢菜園,蓋了六間草房,院子寬大,種有胡桃樹、蘋果樹,是練武的好場所。曹師爺常到他家,教我父親學梅花攀。他很愛小孩,待人親切,時常逗我弟弟玩。俺家槍、刀、劍、棍,樣樣都有。每逢我父親他們師兄弟交手對練時,曹師爺總在一旁指點,我領著弟弟遠遠地站在墻角兒看,心里充滿敬佩、羨慕之情,但從來沒想過自己要學拳。因為當時我的任務是刷鍋、洗碗、掃地、洗衣、紡棉花,跟母親學針線活。那時,弟弟已和幾個叔伯兄弟一起學習簡單的武術套路了。父親在外是小學校長,在家是文武兼教的老師。六叔的長子廷保,五叔的長子廷獻,三叔的長子富山,都常年在我父母照顧下,白天上學,晚間練拳,我則跟母親在燈下認字、看書。1925至1928年間,去俺家最勤的是寇運興。他身材魁梧,力氣很大,還有一副好嗓子,說起話來,聲如洪鐘。他總是一進大門就高聲大叫“大哥”,從不叫我父親的姓名,他倆志同道合,真比親兄弟還親??軒熓逅嚫?,性傲,不服人,但他聽我父親的,天大的事,我父親一說,就沒事了。他敬佩我父親,一是武藝不比他差二是從感情上對他確實親三是我父親在師兄弟之間為人好,威信高。寇師叔和我父親一樣,跟曹師爺學拳以前已練拳多年。他從小跟他父親習武,后來去蔣李集拜夏清和為師,又學了三年。當時,他在師兄弟中武藝最好。他聽說許昌城里葛家請來了武術名師,馬上進城,請葛心如引薦,拜曹振譜為師。學了兩個多月,夏清和知道了,有些不服氣,要和寇比手??芟仁亲屩?,后來,用魯振譜教的路數(shù)招架,連連還擊,夏清和竟無還手之力。什么“三花炮”、“五花炮”,閃電一般快速進攻,拳頭如暴雨冰君,急建落下,雖然不用力,也使夏眼花繚亂,招架不住。當下、夏就叫寇陪同去葛家拜見曹振譜,結(jié)為拳友。1028年秋,許昌舉行武術比賽,曹師爺為裁判長,鬼師叔、我父親和楊萬清、葛心如等幫去參加比賽。結(jié)果,他們囊括了前十名。比賽結(jié)束,曹師爺又作為許昌武術領隊,帶著徒弟到開封,參加全省武術比賽,寇師叔、我父親又名列前茅。接著,曹師答又為河南省武術代表隊指導,隨同到南京參加全國武術比賽__第一屆國術國考。聽父親說,全國武術比賽高手云集,打擂規(guī)約是打傷人,不負責,打死人,不償命。曹師爺?shù)拿坊ㄈv究實用,練套路時,就講清出腳、發(fā)手,面前就象有個對手,怎樣才能快,怎樣才能打中要害。他教的實戰(zhàn)技擊套路有“挑山炮”、“三花炮”、“五花炮”、“四封閉”以及“連環(huán)腿”等,都是很厲害的。拳腳既快又有力,用起來又準、又狠,很少失利。所以,寇師叔和我父親在全國比賽中,又名列優(yōu)等,楊萬清為中等,葛心如也及格。第一屆國術國考后,我父親被河南省國術館推薦到省立開封高中教武術。我們家于1929年春節(jié)后搬到開封,在靈應宮胡同租了兩間東屋。不久,父親又介紹省立開封師范武術教員梁漢勛來這院,住了三間西屋。梁漢勛三十七、八歲,中等身材,非常利索,是黃河北衛(wèi)輝府(府治在今汲縣)人。他每天早上練單劍、雙劍,姿勢優(yōu)美,我父親經(jīng)常和他研究武術。梁的妻子也和我母親很合得來,兩家關系很好。我父親叫我和弟弟壽山、妹妹增梅拜梁為師。巢老師是以六合拳為主,六合拳的特點是短小精悍,勢勢相連,招招互應。他教俺姐弟學小六合拳、六合刀、龍形劍,他是我學武術的第一個老師。我和弟弟妹妹相比,學學是晚了些,浙時已十四歲了。妹妹六歲上學,我則與習武同時,開始就上五年級。所幸,已跟母親認了許多字。母親沒有上過學,她比我舅父小十五歲。我舅父十六歲就中了秀才,母親從小幫他磨墨、鋪紙,跟著認字、寫字,她聰明過人,一看就會。我剛會說話,母親就教我背誦《千家詩》,雖然不懂,卻記了不少。我家搬到開封時,我已能寫簡短記敘文,看《水滸傳》等古典小說了。母親愛好文學,父親愛好武術,為了使父、母歡喜,我白天上學很用功,晚上習武也努力。但從志趣上說,我愛文勝于愛武。不過,弟弟、妹妹和我同時習武,我咋著也不能落在他們后面,因此,練拳我是很認真的。梁老師只教我們套路,不講用法,我們照樣模仿基本功是父親教的,練拳前先壓腿、彎腰。父親還教我們梅花彈腿,這是梅花拳的基本套路,動作重復、簡單,但實用性強。1929年冬天,我家從靈應宮胡同搬到萬壽街,梁老師教我們的時間就少了。這以后,全由父親教。除了我和弟弟妹妹,又多了個同院的小朋友柴孝真。我們一齊學小洪拳、大梅花拳。小洪拳套路簡短,屬于入門套路大梅花拳,是梅花拳的基本套路,也是功夫拳,特點是比較長,實在,低架子多,連五捶,連五掌,震腳等動作,都得全力去作,有多大勁兒,使多大勁兒。冬天練得渾身發(fā)熱,夏天練得汗流如雨。這拳練起來雖很費力,表演起來,卻不一定受歡迎??辗?、旋子、筋斗等高難度動作都沒有,但它實用性強,練到一定程度,徒手搏斗中運用起來,是一下連一下,會使對方無招架之功。這個時期,我父親抓得很緊,和在靈應宮胡同住時一樣,每天早、晚練兩次。練拳之前,先做基本功,再復習梁老師教的刀、劍、拳,然后學習新的拳路。除非大風、大雨、大雪,從不間斷。父親說“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不吃苦中苦,咋能練好拳”功夫不負有心人,俺姐弟三人真是一個比一個壯,弟弟才十一歲,擔起一擔水,一路飛跑,我端一大盆洗衣水,象空盆一樣。妹妹原本瘦弱,也練得堅實、勤奮、同院的柴孝真本是因肺病停學,醫(yī)藥無效,跟我們練了一年拳,病好復學了。當我家搬往蔡胡同時,孝真他父母再三道謝,說跟我父親學舉,比吃藥、打針都好。拜寇運興為師俺家搬到蔡胡同不久,父親寫信把寇師叔請到開封,介紹他到河南省國術館作教練。那時,省國術館非常簡陋,在龍亭西側(cè)房有一個小屋,一張單人床,一張小桌,兩個方凳,兒根桑桿,兩條紅纓槍。這就是國術館的全部家當,連個吃飯的地方也沒有。寇邦叔就在俺家吃飯,他帶到開封的長子寇耀先,上小學二年級,也住在俺家,白天上學,早、晚和我及弟弟、妹妹一起學舉,我們一塊吃飯,一同上學。一天,父親叫我和弟弟、妹妹拜寇師叔為師,這以后,我們就叫他老師了。前面說過,寇老師和我父親都是曹振譜的高徒,他倆一齊教,又是一種拳,要求嚴格,因此我們四個晚輩長進很快。除練基本套路,又加上實戰(zhàn)技擊,從徒手到長、短兵器,都從實戰(zhàn)出發(fā),刀對刀,槍對槍,認真演練。我們沒有什么護具,只有母親做的棉手套,槍桿頂竭包上厚棉絮,外面裹上紅布。短兵器是舊木棍代替,也是裹一層厚棉絮,表面用布縫著。交起手來沒有禁區(qū),想打哪里,就打哪里,啥順手使啥,招數(shù)不限。俺家的院子剛能玩?zhèn)€對扎槍,在這院子里,隨便走,隨便跑,但我們從來沒人受過傷。妹妹、耀先都還小,只學套路。我和弟弟誰也不找誰,認為俺倆交手學不到什么,總是找父親或老師對練。這樣,寇老師和俺父親就成了俺姐、弟倆的活靶子。在演練中,寇老師和崔父親是點到為止,總是攀頭高舉又輕輕落下,有時故意閃出空子,叫我和弟弟打。我現(xiàn)在還記得寇老師那洪鐘般的聲音4快打這不是空兒嗎”父親則是焦急地責備“昨看不出空于打,脅肋,打脅肋”于是,我們就照著空地方打去,舉手毫不留情,又快又狠,但功力不夠,打上也奈何不得。寇老師比俺父親還嚴,大眼一翻,就使人畏懼三分,所以我學得更認真,總怕象弟弟那樣,叫他訓一頓。因為四個孩子中數(shù)我大,我覺得該有個當姐的樣子,所以學了新套路或招數(shù),我就利用洗衣、做飯、洗菜的時間,想了一遍又一遍,加深記憶。但有時也出點兒小問題。一次切面條,還想著拳路用法,一下切住了指頭。一次納鞋底,只顧想拳,一針扎到指頭上。遇著對練套路,如“四封閉”實用性強的對打拳和“對刺劍”等,我就找時間叫弟弟先和我練習兒遍,免得生疏,惹寇老師著急發(fā)火。有些基本動作,我抓緊點滴時間,盡量多練,如槍花、棍花、旋風腳、二起腳等。在父親和寇老師的辛勤教導下,我們先練好梅花拳十二趟彈腿,給腿腳打下基礎,也給發(fā)腳、踢腿,進攻“敵方”下三路的實戰(zhàn)作了準備。以后,相繼學了單練套路和對練套路。單練套路有小洪拳、少林拳、梅花槍、雙刀、雙劍等對練套路有四封閉、對刺劍、白手奪槍等。每天還復習六合拳、龍形劍、大梅花拳等。此外,我和弟弟還學習了梅花拳的實用套路三花炮、五花炮、快巴掌以及槍法、刀法、劍法等。父親還從理論上教我們,他說“演練時,面前如有人對擊時,面前如無人。骨節(jié)要對,不對則無力手把要靈,不靈則生變發(fā)手要快,不快則遲誤?!边@都是梅花拳的要領。后來,寇老師在開封城西南角找到房子,安了家。院子很大,放著石鎖、石擔,我和弟弟一去,就玩這些東西。雖然過去沒有練過石鎖、石擔,但我們已經(jīng)有了基本功力,五十斤重的石鎖,不費很大力就能舉起,石擔也是這樣。練了兒次,還能玩前胸花。后脊花。雖然我拜寇運興為師以前已學了六合軍,以后又學通警察,但那都是個別套路。跟寇老師學梅花帶,不僅學套路,而且在我本功、柴法、器械套路和技善用法,尤其是梅花希的內(nèi)含力量、精神實質(zhì)、戰(zhàn)略技術理論等方面,都學有一定水平。在開封,父親結(jié)交了專練太極拳的盧向渠,他們見面就推手。我父親學了太極舉,也教我和弟弟楊氏太極殺的套路與推手。楊氏天極拳講究“粘連、圓和,以四兩撥千斤”。后來,他又學了形意拳、八卦掌,一有空兒,就在院里練步法,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和弟弟不懂八卦掌的奧妙,不愿轉(zhuǎn)圈兒,只學了形意拳。父親翰愛武術,的確是“學而不厭,誨人不倦”,走到哪里,學到哪里,也教得哪里。他認為老師不怕多,咱好學啥,博采眾家之長。他在開射,一掃門戶之見,遇高手就學。我父親先學洪拳,后學梅花拳、少林拳。后來,他以梅花攀為主,精心鉆研拳術。三種拳雖不是同一流派,但都是剛勁、勇猛的外家拳①,有其共同之處。他取長臺短,形成快、閃、展、騰、挪、剛勁、勇猛的獨特風格。到開封后,他又愛上了內(nèi)家拳的大極、形意、八卦,朝夕研習。形意舉簡明、清晰,干凈利落八拜掌行如游龍,掌如穿梭,連綿不斷,太極拳不頂不丟,粘連靈活。父親吸收了內(nèi)家拳輕靈自然、生克制化、連綿不斷等特點,與外家拳的剛勁、勇猛融為一體。掌握剛?cè)嵯酀膶崙?zhàn)技法。1932年春,他還教俺姐弟“岳氏練拳”。據(jù)說是民族英雄岳飛創(chuàng)編的,動作簡單、重復、實用,是功夫拳。結(jié)合學拳,父親還講了許多岳飛抗金兵的英雄事跡。三十年代,日本已經(jīng)侵占了我國東北,許多人迷信武器,散布武術無用論,我父親則認為練拳可以強身,武術可以衛(wèi)國。他說器械靠人使用,短兵相接肉搏戰(zhàn),還得靠技擊。他叫我和弟弟、妹妹又拜兩位老師一位是清末武探花、省騎射會會長馬仁甫一位是開封武術名流徐文炳。馬老師專教射箭。我父親去相國寺選購弓箭,又用竹竿、白布做個箭靶,上畫日本侵略者頭像,先是去馬老師家學射,后來掌握了射法,就常去龍亭后,鐵塔前等開闊地方練習。除了射準,還練習射遠,常使我想起“百步穿揚”的故事,羨慕古人的箭法,希望自己也能有那么一天??谷者\動越來越高漲,我校(省立開封女子師范)怕學生“惹事”,規(guī)定學生一律住校,非星期六下午課后,不準回家,回家還得拿個名牌掛到大門口,星期天下午,按規(guī)定時間返校,遲歸,學校就把名牌收了,取消回家的權利。這就限制了我在射箭、武術方面的發(fā)展。當然,練拳還是限制不住的。學校有什么文藝活動,各班出節(jié)目,我們班總叫我去練蹣刀或拳。1932年春,我家搬到東棚板街,離鐵塔不遠。院里有棵大桐樹,父親就叫母親做個類似椅墊的棉墊子,上畫日本鬼子的頭像,掛在桐樹上。寒、暑假和從前一樣,每日早、晚練拳兩次,練拳之前,加了個新項目,叫“打倒小日本”,就是對準桐樹上掛的墊子使力打。弟弟、妹妹和我輪流打,打了“小日本”,再對桐樹橫踢、正踢,隨意選角度,怎么得勁兒就怎么踢,用盡全力,絕不留情。那棵大桐樹算倒了霉,朝夕替侵略者挨打受踢,但我們的豢、腳卻因此長了不少勁兒。父親還在二門梁上綁了兩個結(jié)實的繩圈兒,每天早晨叫我和弟弟輪流把雙臂伸進去,向上懸著,名為“吊膀子”,一吊就是十來分鐘。這樣練可使肩、臂靈活,為射箭打基礎。本來,俺家有張弓使慣了,一拉就開。以后,父親又買了一張大弓,一拉不開,兩拉開個“月牙兒”。父親規(guī)定,練拳前,必須先拉這張弓。不到半年,弟弟俺倆都能左右開弓,拉成滿月,臂力長了好些。父親不僅要求我和弟弟、妹妹把學過的拳和刀、槍等練熟,還要求練準確,練出勁兒,練出神,練到快而不亂。一蹦拳一開頭,下面的動作好象不用想,就一個連一個,迅速無誤,準確作完。為達到這地步,不知父親耗費了多少心血!我和弟弟、妹妹在父親的教導下,整整練了四年。夏天,渾身象水洗一般冬天,天再冷,只要不下雪,就不停止練拳。1933年,我十八歲。秋天,在南京舉辦第二屆國術國考。河南省國術館在河南大學西隔壁國民黨省黨部的西跨院里舉行選拔賽,選出四十五名選手,前往參加,我是其中之一。當時,我父親不在開封,他一封信接一封信,叫我去南京參加考試。選拔賽我雖成績優(yōu)秀,但我正上學,怕耽誤功課,不愿去參加。恰在這時,左手大拇指突然疼痛,找醫(yī)生一看,說是療瘡,我就以此為由,只管上學,不作去南京的準備。母親怕我父親回來交不了差,非叫我去不可。在這情況下,我只好去了。朋歷九月初,天氣還有點兒熱。河南的四十五名武術選手穿著各式各樣的服裝,五花八門。國術館發(fā)的服裝,布太厚,很少有人穿。在去南京的列車上,大家擠在一起,再加前往參觀的家屬,如國術館館長陳泮嶺的妻子,尉氏選手要國棟的妻子、小孩兒,真是熱得夠嗆。到南京后,我們住在一家不很寬綽的旅館里,環(huán)境不好,影響休息。我左手大拇指的療瘡疼的鉆心,白天吃不下飯,夜里睡不好覺。所幸武術比賽要等第五屆全國運動會結(jié)束才進行,這正是武術選手加油練功、養(yǎng)精蓄銳的好時機,我卻跑著找醫(yī)生治瘡,一條繃帶套住脖子,掛著左手,真叫人著急。一個月很快過去了,我的瘡還不好,不要說練功,連扣扣子、洗臉都很困難。第五屆運動會結(jié)束后,第二屆國術國考開始了,考場在孝陵衛(wèi)以東的南京體育場。群眾說是“打擂”,爭相觀看。先是預賽,選手任選一趟拳或練器械,裁判打分。及格的,取得決賽權不及格的,不能參加決賽。預賽開始前,我先去救護棚叫護士換換藥,包扎緊點兒,暫時只覺麻木不知疼痛。心想,既來了,不能不上陣,來一趟短小精悍的,試試看。我上場了,哨音一響,拉開架勢就練,一趟小六合拳,竄、蹦、跳躍,除金雞獨立式稍停外,動作快速敏捷,干凈利落,兩分鐘就完了,臺下響起一片掌聲。我下了臺,就跑到救護棚,讓護士把紗布松開,一下恢復了知覺,疼得忍不住哭起來。到比賽臺前坐下,咬著嘴唇,忍疼觀看各省選手的表演。因為分散了注意力,疼勁兒好象輕了點。預賽結(jié)束,決賽開始。項目也和省里選拔賽一樣,分徒手、長兵器、短兵器三項,辦法也是抽簽,抽著誰就和誰比賽。那時,中央國術館兩個女教練,一個叫趙云霞,一個叫趙飛霞,是姊妹倆,都要上場,我很擔心,只怕遇著她倆。特別是我左手大姆指長著瘡,遇到一般選手,也難免失敗,遇到強手,就更不堪設想了。但是,要是不比賽,回家怎么交差怎樣對父親、母親、老師和弟弟、妹妹說他們都盼望我象國術省考一樣凱旋而歸。回想1931年秋河南第二屆國術省考時,我的后頸上長了瘡,頭不能動。醫(yī)生說是“對口”、“截頭瘡”,親友都說長的不是地方,犯忌諱,父母親也很焦急。父親領我找遍開封的醫(yī)院都沒治好??计诘搅耍赣H說“不能下場,就算了?!备赣H想叫我爹加。但又不便宜說,一直用希望的口氣問“能不能參加比賽?”我想去比賽,頭也掉不下來,不去,瘡也照樣疼,去就去吧。于是用白手巾把脖子一勒,穿上白布衫,黑燈籠褲,就去開封人民會場參加比賽。母親不放心,特意坐在看臺前排,給我鼓勁兒。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吧,我竟把對手黃瑞英打敗了。那時,我是省立開封女子師范初師二年級的學生,個子不高,身體也比較單薄,對手黃瑞英卻是二十多歲,又黑又胖。俺倆往臺上一站,誰都看我敵不過她,但我一看母親在那兒坐著,立刻勇氣倍增。哨音一響,我就使出“三花炮”、“五花炮”等招數(shù),快速進擊,拳頭像雨點般打了出去,對方招架不及,終至失敗。想到這里,我有了信心,暗道“去,拚一火”一只手不得勁兒,一雙腳沒毛病,就充分發(fā)揮腿腳的作用。比賽開始,第一項徒手賽(散打)抽簽,對手就是趙云霞。走上臺去,我倆相對一鞠躬,我在原地沒動,她卻拳頭高舉來到面前。在這咄咄逼人的形勢下,我不由連連后退,身后就是臺邊,暗想“你真逼人太甚”,一側(cè)身,躲過對方的“泰山壓頂”,照她脅下順勢一腳,只聽“唉呀”一聲,她剛往下蹲,哨子響了,裁判忙來問她“怎么樣”她低著頭沒有回答,第一個回合宣告結(jié)束。這一勝利,增長了我的勇氣,想著“你也不過如此”。第二個回合一開始,趙云霞勇猛異常,餓虎撲食攻了過來?!氨軐崜籼?,順勢加力”,是父親和寇老師常講的戰(zhàn)術,趙云霞全力向前,上身傾斜超過重心,我立即向她右側(cè)一閃,猛力給她一個掃堂腿,趙躲避不及,一下弄了個嘴嘴泥。我正舉拳要打,哨音響了,她又敗了。比賽規(guī)則是三個兩勝,手是徒手賽我得了高分————三分。我轉(zhuǎn)身下臺,趕快去救護棚給左手大姆指“松綁”,哪料臺下掌聲還沒停止,觀眾就跟上了。沒走多還,便圍住不能脫身。我大聲說“我去看瘡呢!”好像誰也沒聽見。正在這時,有個河南選手從人群里擠出來,拉著我,把握著紗布的手高高舉起,大聲喊道“她手上有瘡,要去教護棚”這位大個子老鄉(xiāng)邊喊邊給我開路。觀眾對我投來親切、驚訝的目光,只聽有人說“好真棒!”“單手女英雄,不簡單!”因為徒手賽給我長了勇氣和信心,短兵器比賽時,我心里踏實多了。比賽前抽簽,說來也巧,我和趙飛霞遇上了。我毫不遲疑走上臺去,拿著外包棉絮,表面裹層布的木棍,和家里常用的木棍不同的是裹布里面滿裘白粉,以顯示點到是百點,劈上是一道白印。我穩(wěn)穩(wěn)站在那里,哨子一響,直奔對方,連劈帶刺,快速勇猛,逼得對方繞臺走動,來不及還手。就這樣,第一個回合結(jié)束了。第二個回合開始前的短暫間歇中,我考慮,這個回合的戰(zhàn)術不能變,還得發(fā)揮梅花拳快速進擊的特點,免得時間長了,療瘡疼痛,于自己不利。哨音響了,我仍然先發(fā)制人,猛烈進攻,橫掃對方腰、腿,直刺她胸部、腹部。結(jié)束時,載判一看,趙飛霞身上濃重的白點、白道到處都是,而我身上只有少數(shù)白印。裁判向我微笑點頭,臺下掌聲雷動。這項比賽我又得了滿分。最后一項是長兵器比賽,我的心收緊了。因為徒手比賽、短兵器比賽都可以不用左手,而長兵器比賽是對扎槍,非用左手托槍不行,還必須把它擺在前面。梅花拳技擊要訣說,“膽戰(zhàn)心寒,必不能取勝。”我想,前兩項比賽都已拿下,這是最后一項了,把瘡包緊點兒,撐一會就過去了。誰知一抽簽,偏偏和河南選手劉玉華一對。我想,真倒霉,在開封選拔賽時,長兵器比賽的對手就是她,那時我手上沒長瘡,能夠勝她,現(xiàn)在洗臉,扣扣子都請她幫忙,我左手不敢碰,她是很清楚的,如果她把我托槍的左手扎一下,那就全完了。比賽前,戴上鋼絲編的頭罩,穿上皮做的護胸,手執(zhí)長槍(長棍頂端用白布包許多白粉,有饅頭大小)站好,記者給俺倆拍完照就上臺。比賽哨音響了,不知為什么,她站著不動,我“先下手為強”,里扎,外扎,金雞亂點頭,扎、扎、扎,一個勁兒地扎!她要封,難封要進,難進,頃刻間身上出現(xiàn)不少白點。哨音響了,第一個回合結(jié)束。間歇時,左手大拇指微覺疼痛。我想到梅花拳技擊要點“心如火藥手如彈,靈機一動鳥飛難”,再交手就來它個迅雷不及掩耳。第二個回合開始,我在第一個回合的基礎上,又加快進攻速度,槍頭擺來點去如梨花亂落,對方雖然幾次反攻,但終因招架不住,中了許多槍。她正要再次反攻,時間已到,裁判宣布比賽結(jié)束。我又得了個滿分。這時,我不禁想起父親和寇老師,要讓他們看到這比賽,該有多好啊!術科比賽后,是學科考試。這出乎人們意料。舊中國許多習武的,很少學文化,因此有的選手干脆不入考場,有的進考場坐一會兒,交白卷出來了。事先,我不知道還有學科考試,也毫無準備,但我是女子師范高年級的學生,并不怎么怯氣??嫉念^一門是“黨義”,題目是“什么是三民主義”“何謂民權”“何謂民生”等。這比學校月考試題還容易,拿起筆就寫,不到時間,我就答完交卷了。第二門是國術源流,即武術歷史。學校沒有這門課,但我父親當時兼任河南省國術館的編輯,我家?guī)最^、案邊時常有武術方面的書籍,如《達摩面壁》、《張三豐出世》,《岳家拳》、《少林拳》等,我都瀏覽過。另外,我從小跟著母親學文化,《東周列國志》、《岳傳》等許多小說,我都看過。我把題目仔細看了一遍,先答會的,再作難的,邊作邊思考,最后把沒有把握的題,憑記憶中的東鱗西爪,也全作了。第三門是國文,我也作了??荚嚱Y(jié)束發(fā)了一本成績冊,我的成績是黨義一百分,國術源流一百分,國文八十六分。(本文選自《鄭州文史資料》第一輯。作者郭力,河南許昌縣人,一九一五年生。建國前曾任成都女中、峨嵋?guī)煼兜刃=虇T。建國后曾任陳留師范教員、河南省文聯(lián)編輯,現(xiàn)住鄭州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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