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在鄉(xiāng)下看到長勢喜人的蔬菜時,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母親伺弄的菜園。 在我們鄉(xiāng)下,家家戶戶從屋后門前取土,挑起一字形高低不一的屋基墩,在屋基墩上建造房子,這樣既可以防止水災(zāi)年房子被淹,又可以家家戶戶門前屋后有一塊方塘,用來澆菜、洗衣、洗菜等生活所需。門前有一條比較直的鄉(xiāng)間馬路(叫牛路更貼切,我們鄉(xiāng)下沒有養(yǎng)馬,養(yǎng)牛倒是不少),馬路的前方就是各家的菜園連著大集體的土地。馬路和菜園之間,還有一條窄窄的“抗旱槽”(抗旱渠),確保菜園灌溉和排水,旱澇保收,讓老百姓不愁吃菜,有獲得感和幸福感。所以,靠近馬路的一邊要給菜園圈上籬笆墻的,這個任務(wù)是由父親負責完成。 大集體時代,家家戶戶的雞鴨鵝都是散養(yǎng)的,有時豬也會跑出來溜達。我們用“攔夾籬”(木槿)扦插,木槿耐干旱、耐貧瘠、耐寒冷,極易成活,開出白色、粉紅色、紫紅色等花朵,嬌艷奪目。等木槿長到一米多高時,我們在木槿中間用剖開竹竿把木槿園內(nèi)園外夾住鎖定,這樣可以把家禽拒之菜園墻外。木槿堅韌、永恒、美麗、溫柔,似乎給菜園鑲嵌了一條美麗的花邊,使菜園像花園一樣增色不少。后來讀到李白寫的詩《詠槿》,我感觸非常深刻: 園花笑芳年,池草艷春色。 猶不如槿花,嬋娟玉階側(cè)。 芬榮何夭促,零落在瞬息。 豈若瓊樹枝,終歲長翕赩。 打理菜園的事大多數(shù)是母親做的。姐姐說,母親做農(nóng)活手腳比較慢,但是伺弄菜園絕對是一把好手。母親不知道花多少時間在菜園子里忙活著,鄰居吳大媽也是種菜好手,她們好像在比賽似的。我時常幫助母親抬糞、擔水、澆菜。母親種菜從不使用化肥,都是農(nóng)家肥。母親的菜園地是不能打赤腳進去的,因為要防止糞毒。有一年澆菜,我想省事,打赤腳在菜畦里澆水,結(jié)果中了糞毒,兩只腳奇癢無比,后來用桃樹葉熬水洗腳,才慢慢治愈。 菜園最初大約一畝地,有四丈見方的淺水塘,兩棵五月桃樹,兩棵梔子花樹,后來還建了一間豬圈和旱廁。 坐在書桌前,我想一一列舉母親的菜園里四季蔬菜表: 春季:卷心菜、茼蒿菜、大白菜、紅蘿卜、萵筍、蒜薹、白菜薹等。母親把吃不完的蒜苗、白菜薹“擋水”(焯水)曬干保存。春季溫度回升之后,香椿的枝葉開始萌發(fā),掰掉鮮嫩的芽,焯水,香椿炒雞蛋,香氣四溢,吃后滿口青香。 夏季:紅莧菜、空心菜、黃瓜、豆角、扁豆、茄子、青辣椒、西紅柿、黃花菜、絲瓜、菜瓜、南瓜、佛手瓜、四季豆、菜豆、土白菜、大白菜、洋蔥、葫蘆等。葫蘆藤蔓枝葉覆蓋整個豬圈屋頂,給憨態(tài)笨拙的豬先生搭了涼棚,使它們吃得睡得。葫蘆又稱瓠子,我們習慣把長圓柱形叫瓠子,把短圓柱形叫葫蘆。果實嫩時可炒著吃,或用來下面條吃,老熟之后的葫蘆只能當瓢使用。 夏季,蔬菜最為豐富,母親喜歡做干豆角、腌豆角、腌黃瓜、腌扁豆,把吃不完的茄子、葫蘆切成小片,在陽光下爆曬,曬干保存。把菜瓜洗凈,切成條形狀,曬成半干,制作醬瓜。制作醬瓜的豆醬從春末夏初開始制作,把黃豆煮熟,用小麥粉裹上,放在黑暗陰涼處,等待長出黃色毫毛,將其放入醬缸中,加入食鹽和清水攪拌,放在菜園地里,晴天就加一瓢清水曬,雨天就用大鐵鍋蓋上,一直曬到秋天,醬曬得又黑又香。那時家里不用買醬油,自制的豆醬既是家里鍋臺上的調(diào)味品,又是做辣椒醬的必不可少的原料。 母親做的腌豆角是出名的好吃。凡是在我家吃過的飯高中同學(xué)和中學(xué)同事,至今還說起母親的腌豆角又黃又脆,不酸微咸。記得有一年,大約是一個全省農(nóng)村考察團到我大隊參觀,人數(shù)較多,大隊食堂忙不過來,請我家和鄰居家(在大隊部附近)做幾桌飯,魚肉由大隊部解決,蔬菜我們自己解決,母親拿出黃橙橙的腌豆角炒給這些干部們吃,他們可以說是搶這盤菜吃,當時正是農(nóng)歷五月初,新豆角還沒有上市,他們很納悶,他們不相信我母親腌制的豆角一年以后還是黃脆脆的。 秋季:南瓜、冬瓜、毛豆、扁豆、紅辣椒、白蘿卜、菠菜、白菜青、卷心菜等。把夏天茄子砍掉莖,讓其重新生長開花,長出的秋茄子特別好吃。正所謂,秋茄子,味道香。 冬季:茼蒿、卷心菜、菠菜、芹菜、大白菜、芥菜、荷蘭豆、白蘿卜、胡蘿卜、西芹等。 這里特別說一說我們心中抹不去的記憶“樅陽大蘿卜”。因為祖籍是安徽桐城,父母都是在樅陽出生長大,他們忘不掉“樅陽大蘿卜,一烀一大鍋”俗語?!鞍茁督担镉隂?,田間地頭種菜忙;立冬到,見寒霜,家家戶戶蘿卜香?!边@時候的蘿卜“鮮甜的”,潤肺生津,有“土人參”之說。在缺衣少食的年代,我們放學(xué)途中或回到家,感覺肚子餓了,還沒有到飯點,就會隨手拔一棵蘿卜來享受這種香脆微甜。 一般立冬前后,母親開始腌蘿卜和腌白菜。先把蘿卜拔起翻曬五六天,等干癟到一定的程度,放入大缸里,洗凈撒鹽,一層蘿卜一層鹽,我時常幫助母親,穿著洗凈的靴子在上面踩壓。過一段時間,蘿卜滲透出水,就可以裝壇入罐了。我們通常用木蠻錘一層層擠壓,土話叫“筑蘿卜”,母親說筑得越緊越好,然后用塑料薄膜封口,用繩索扎緊,抹上黃泥巴。腌制后的蘿卜一般一年內(nèi)不會變質(zhì),開壇即食,黃橙橙的,香脆咸甜,比現(xiàn)在大酒店開胃菜蘿卜皮好吃百倍。 母親還把一些新鮮的蘿卜連同蘿卜櫻子一起,掛在屋檐下或者就掛在桃樹、梨樹的樹杈上晾干,等來年春天蘿卜滿身皺紋,取下洗凈合肉一起吃,別有一番風味。 父母年老以后,他們特別喜歡吃一種“爛蘿卜”。一般是腌制的蘿卜一兩年后,罐子里還剩下的蘿卜,有意讓這些蘿卜暴露在空氣中,任其爛去,變成灰色。估計什么食物爛了都不好吃,但是爛蘿卜、臭豆腐好吃。母親裝一瓷缸爛蘿卜,放一勺菜籽油,撒上蒜泥,放在鐵鍋煮飯的飯頭上蒸一蒸,對牙齒不好、腸胃不好的父親來說,是治病的開胃菜。 母親的菜園不僅供應(yīng)了一大家人的果蔬,而且親朋好友、鄰居串門路過時,常常也會摘一些蔬菜分享收獲和喜悅。母親總是留好菜園里的種子,除了上海青,其他蔬菜種子幾乎都是母親自己留的,所以,我們吃的是真宗的土菜。記得每年留黃瓜、菜瓜種子時,我從母親那里學(xué)會了:在鍋灶里鏟一鍬草木灰放在地上,把黃瓜種子或菜瓜種子混合在草木灰里,加一點清水,把草木灰揉成泥狀,貼在墻壁上,讓其自然風干,來年摳下來下種。 每年母親總是把多余的蔬菜曬干、腌制一些蔬菜,以備將來之需。有一年發(fā)大水,我們鄉(xiāng)圩堤決口,我家房屋淹沒一米多高,菜園全浸在深水里,兩個多月,我們生活在水中的木棚上,我們家就是靠母親的干菜和腌菜度過來的,沒有吃少菜之苦。記得有位中學(xué)同學(xué)說,那兩個月,他們家一日三餐的菜只有一碗辣椒醬。 說到母親的菜園,還有一事值得一說。父親還用母親菜園里的辣椒、扁豆葉等治好了本村村民黃老二的“丁瘡”(疔瘡)和法忠哥哥的“搭手”(長在背上的癤子),法忠夫婦后來還提著梨子罐頭和紅糖等我家感謝。 印象中母親的菜園里,一年四季都有韭菜、青蔥、上海青吃,進城后我逐漸形成了一個吃菜理念:少買跨季蔬菜,多吃當季的蔬菜,順其自然一定對身體健康有益。進城后,我再也沒有辦法去母親菜園地了,我想應(yīng)該好好伺弄我的菜園地——先前是博客,現(xiàn)在叫個人公眾號,用心盡力去寫散文、詩歌和隨筆,好比母親在菜園地種植加工豆角、茄子、辣椒一樣,給家人、給親朋好友帶一點精神食糧,帶來美好的回憶。 2022年10月5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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