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辛苦苦把你養(yǎng)大，你就是這么回報我們的？你這個不孝子！”在我媽的罵聲中，我把我爸送上了去養(yǎng)老院的車。

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父親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實在不放心我媽一個人在家照顧他。我也曾經(jīng)想過請個保姆在家照顧他，但是面試了幾個，沒有一個放心的；交給我媽照顧？她已經(jīng)56歲了，照顧60歲的我爸，真怕再累倒一個。

我也曾經(jīng)嘗試把他們接過去和我一起住。

可是他們一住進去，我租的60多平的小房子立刻顯得局促起來，我讓他們睡臥室，我自己睡客廳，每天加班到半夜回家還是會驚動他們兩個。撇下這個不說，“這么小的屋子啥都放不下”、“周圍連個賣菜的都沒有，買個菜都要走好遠”，我媽隨口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像刀子般扎在我的心上，提醒我當(dāng)初的一時任性帶來的后果——連讓自己的父母安享晚年都做不到。

“我需要錢，賺錢！賺錢！賺錢！”一想到這些，我的內(nèi)心就會焦慮不已。

我今年28歲，從小我就是大家口中那個“別人家的孩子”，一路順利考上了帝都一所985名校，畢業(yè)之后就留在了帝都，進入某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開始了996的生活。好在我運氣不錯，畢業(yè)兩年就年薪50w，在帝都落穩(wěn)了腳，還買了一個小公寓。

本以為生活會這樣繼續(xù)下去，可是父母年紀(jì)大了，開始惦記我這個在外的孩子，我媽每次給我打電話都會暗示我趕緊回河南老家；我爸一直勸我回家考個公務(wù)員……“你是家里唯一的孩子，要守在父母身邊盡孝”，所有的親戚見我了都是以這樣的口吻勸我回去。

雖然是“父母在，不遠游”，但是我想不明白：難道盡孝養(yǎng)老，就非要犧牲自己的生活嗎？

我拒絕了父母的要求，跟他們分析利弊，說明我在大城市才會有更多的機會；等我再攢點錢換個大一點的房子，把他們接過來一樣可以守著他們盡孝。

雖然這么說，我的焦慮卻被他們的催促不斷地放大：外人眼里的優(yōu)秀青年，在家人眼里卻是“不孝子”。我不想當(dāng)不孝子，但是前途和親人，他們讓我陷入兩難。

直到那天，我姑姑自作主張給我安排了相親對象和工作，然后聯(lián)合我媽騙我說我媽病了讓我回老家，我心急火燎地請了假回家，卻發(fā)現(xiàn)這是個騙局。我很生氣，為他們絲毫不考慮我的處境和感受，同時這也激起了我的叛逆心。

從小到大，我一直都很聽父母的話，我的人生基本都是聽從我媽的安排，一個大膽的想法在我腦海中跳了出來：他們越想讓我回來，我偏不，我要消失，離開他們的視線，讓他們找不到我。

想到做到，我立刻辭掉了我的工作，帶著我工作這幾年攢的錢，背上行李就出發(fā)了。我決定去周游全國、去過自由的人生。我把我的計劃寫在了我的日記里，大理、麗江、成都、納木錯、西藏……我要踏遍我向往已久的地方，為我自己負責(zé)。

但是我的計劃剛剛開始，就被意外改變了。2021年3月，我爸出了車禍，我趕回老家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ICU病房了，我媽一看到我就哭著捶打我：“都怪你！都怪你！要是你早點回來，你爸也不會出事”……我去問醫(yī)生病情，醫(yī)生說傷到了大腦，可能醒不過來，就此成為一個植物人。

我在老家呆了整整兩個月，我媽一直在指責(zé)我，說都是因為我的不孝，我的家才會變成這樣。

照顧父親之余，我還幫家里干點家務(wù)活，喂豬、下地。我讓自己忙碌起來，仿佛這樣就可以減少一點我的內(nèi)疚。

更多的時候，我會坐在我爸旁邊跟躺在病床上的他說話，我不停的講話，講我的抱負、我的未來規(guī)劃，講我記得的小時候的事情，講我在旅行時的見聞……

父親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我好像就是在沖著深不見底的洞穴在講，空蕩蕩的病房里，只有自己的聲音在回響，我感覺自己是如此地?zé)o力。

命運只是稍微翹了一下手指頭，便把我壓在了下面，萬劫不復(fù)。

ICU像是個無底洞，一天將近8千塊的花費讓我?guī)啄甑姆e蓄很快就見了底；在賣掉自己的小公寓的錢也花完了之后，在朋友的推薦下，我不得不下載了一個籌款A(yù)PP，當(dāng)我拿起手機想要給我爸拍張照傳上去的時候，我看著瘦的皮包骨頭、渾身插滿管子的爸爸，突然就泣不成聲——我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通過這樣的方式來救他的命。

我媽也變了，她越來越敏感，除了照顧我爸、抱怨我，她很少說話了。這些天，我能明顯感受到她在加速老去，她不再是那個強勢的母親了，她越來越脆弱、越來越依賴我，連去買個菜都要我陪著，像個孩子一樣。

我看著母親鬢角的白發(fā)，突然感覺恐懼：我爸已經(jīng)倒下了，如果我媽也倒下了我怎么辦？我是不是要就此留在他們身邊照看他們？我老了是不是也會這樣，變得特別脆弱？

沒有人給我答案，我除了茫然，還是茫然。

今年6月，我爸終于醒了。這本來應(yīng)該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情，但是卻讓我重新墜入深淵。因為腦損傷，我爸被確診為阿爾茲海默綜合癥（也就是“老年癡呆癥”）中期。

這是一個足以消耗掉整個家庭的病，用“一人失能，全家失衡”來形容毫不為過。

他會莫名其妙地發(fā)脾氣、摔東西，只是因為我關(guān)門的聲音稍微大了點；有時候，他又會把所有的人都忘了，只會“蓮兒、蓮兒”地叫我媽的小名；有時候，他又會拉著我“胡說八道”，盡管他都已經(jīng)認不出我是誰，說的話也支離破碎，我只能陪坐在那兒裝作能聽得懂……

這樣的情況讓我窒息，我無數(shù)次地萌發(fā)出想要逃離的想法，可是我不能逃，我不能丟下他們不管，畢竟是他們把我?guī)У竭@個世界；我就自私了一次就讓他們蒙受了這么大的苦難，我不能再自私第二次了，因為我承受不了失去他們的痛。

有一次，我在我爸身邊看著書睡著了。

在夢里，我第一次離開了病房，去看了自己喜歡的電影、買了想喝的奶茶，在街邊吃烤串，嘴里喊著“我終于自由了！”醒來后，地上是滿地地碎紙屑——我爸把我的書撕了。

家里已經(jīng)花光了所有的錢，我要振作起來，我要重新工作才能支撐起這個家，可是我也不能離家太遠，他們老了，我要做好應(yīng)對緊急情況的準(zhǔn)備。好在我的一個師兄得知我在找工作，邀請我加入他在省會的公司。

思考了很久，我決心把我爸送進養(yǎng)老院。

于是我一路從市中心找到郊區(qū)，最終找到一個在老舊鬧市里的一間普通民辦養(yǎng)老院。主要是因為他家價格還算“親民”，床位費每月4000元。再加上父親的特殊情況，每月護工費用漲到了2000元。如果再算上零碎的餐飲伙食——一個月近8000塊的支出，這已經(jīng)是所能承擔(dān)的極限了。

雖然我媽極力反對，她罵我自私、罵我不孝，我也只能這么做，我不能因為他，再失去自己的整個人生。

父親出事后，我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會時不時看看自己的銀行卡余額，算算自己能承受的花費的極限。我很慶幸自己還沒有孩子，否則以我現(xiàn)在的情況，肯定養(yǎng)不起他，將又是一場災(zāi)難。

這天，天氣很好，我來養(yǎng)老院看望我爸?！拔覂鹤觼砹?！”我爸居然罕見地記得我，他開心的對我笑，那笑容純真得讓我想起孩子，于是我想：是不是每個人到最后，都會變成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