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布羅茨基圖片均來自www.yandex.ru) 九月一日(九·一) 這一天是《九月一日》。 孩子們,因為秋天到了,上學去。 德國人抬起條紋型 攔路竿,為波蘭人而設。轟隆隆的坦克, 像指甲蓋撫平巧克力箔片般, 熨平了波蘭沙皇的槍騎兵。 請舉起玻璃杯 我們將為槍騎兵干幾杯,他們 在死亡名單上位列第一, 仿佛班級的花名冊。 風中 白樺樹又發(fā)出沙沙聲,葉子落下, 落到墜地的槍騎兵的帽子上, 落在孩子們聽不見的房頂上。 轟隆作響的烏云往前爬, 爬過一扇扇翻著白眼的窗。 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阿赫瑪托娃 郊外;那里,柵欄后邊 鍍鋅的星星旁的十字架后, 在一家連著一家密匝的門閂后面 還不單單是因為一俄里的重引力, 而在整個不規(guī)則的大地上, 仙鶴的致敬禮那里, 在俄羅斯的身后,仿佛淚水 或我的血都不曾流淌。 那里,就在沒有走過的路邊 我的青春在風中戰(zhàn)栗, 就好像冰冷的祖國 躺在芬蘭火車站那里, 我向近郊的遠處望過去 緊張地,直到眼生疼, 仿佛這些莫可名狀的負荷 不僅僅壓在某一個人心上。 我走著,大檢閱隆重登場, 圍墻后灌木叢簌簌不停, 在彼得羅帕夫洛夫斯基要塞廣場 白夜靜坐。 云卷云舒,淡淡地, 船艦在橋那邊游弋, 不聞汽笛、警鳴與呼喊 一直到大地的盡頭。 贈阿赫瑪托娃 公雞開始打鳴和忙著覓食時, 大街上靴子也嘎嘎作響, 祖母綠般的馬眼睛剛閃耀出光芒, 與時俱進的人旋即斃亡。 巷子里小旗子獵獵嘶鳴 運河上手槍射擊宛若笑聲, 玻璃在窗臺上吱吱響, 房間因此變得格外明亮。 一旦開始植樹,節(jié)奏飛快, 空氣悶濁,看不見的士兵們 沿著新式修剪的林陰道, 仿佛卵形艦船的投影。 金色的一九二一年如此開啟, 在灑滿紅彤彤太陽光的林間小路, 回答提問的是咒罵, 這個世界被霧氣籠罩。 可馬爾索沃耶廣場一到天黑 您一定會自己一個人來, 藍色的連衣裙,像往昔一樣不止一次, 但始終不見崇拜者,不見我倆。 只在手里握著一個紙筒, 唯一的一輛出租車去遠處接載您, 波光粼粼的河水一旁安靜流淌, 電纜快垂到了馬路上。 您抬起美麗的臉龐—— 大聲地笑,像酬客宴上的發(fā)言, 在暖烘烘的橋上聽不清的說話聲—— 霎那間,驚醒夜的空。 我不曾也不會看見您落淚, 我將聽不到車輪的轆轆聲, 它們帶您去到海灣、樹林那里, 而按父姓卻不見您的紀念碑。 暖和的房間里,好像沒有書, 沒有崇拜者,但那也不是我們的, 鬢角倚在自己的手掌心, 您將斜著身體寫下關于我們的詩句。 您脫口而出:“噢,我的上帝! 這里的天空已荒蕪——只有 思想的殘骸,留下個人的好評, 而不是新作品,你的!” 八月 小城里沒人跟你們說真話。 何況它于你們何干,要知道反正昨天都一樣。 窗外榆樹沙沙,四周景觀唯唯諾諾, 還有眾所周知的列車。蜜蜂在某處嗡嗡。 把十字路口當成自己的職業(yè),勇士 自己現在成了信號燈;好處是,前面有一條河, 你盯著看的鏡中人和記不住你的那些人之間 區(qū)別也不大。 悶熱鎖住,護窗板用謠言纏牢 或者讓爬墻虎爬滿,只為避免陷入窘境。 曬黑的少年從前廳跑出來, 周圍全是懦夫,他奪回了未來。 所以天色久不入暮。黃昏溢出后通常變成 火車站廣場的樣子、塑像矗立諸如此類, 那里的目光中讀得出“就算你可惡至極”, 也只能是缺席的那群人之一。 Postscriptum(附言) 多么遺憾,你的存在于我 意味著的什么,卻并非 我的存在對應你的什么。 ······而那一次在廢棄的房屋空地上 我往布滿電線的空中 拋灑一枚鑲嵌國徽的銅錢, 嘗試絕望地慶祝 統(tǒng)一的到來······.唉, 不善于改變 整個世界的人他通常只能 去撥撥豁著牙的電話圓盤, 仿佛一場盛宴中的一張桌子, 幽靈也不會用最后的回聲 回答這黑夜蜂音器的哀號。 靜物 1 物與人將我們 團團包圍。那些物, 還是這些人都讓眼睛生疼。 寧肯生活在幽暗中。 我坐在公園里 長凳上,視線跟隨 經過的一家人。 我討厭逆光。 這是一月。冬天 與日歷吻合。 厭煩黑暗之時。 我方開口之日。 2 時辰到。我已可以開始。 從哪兒起頭,無關緊要。張開 嘴。我可以沉默。 但最好跟我說。 說什么呢?說白天。說黑夜。 抑或——什么也不說。 抑或關于物。 關于物,而不是關于 人。人都會死去。 所有的人。我也不例外。 一切均徒勞。 仿佛風中的書寫。 3 我的血冰冷。 冷過 冰凍三尺之河。 我討厭人。 他們的面相我不喜歡。 一張張臉沉溺于 某種生活扯也 扯不掉的樣子。 他們臉上的某種東西, 悖于智慧。 貌似諂媚 某人。 4 物簡單明了。其中 無惡亦無善 表面上看。若深入 其內——同樣表里如一。 物的內部——塵埃。 灰燼。木蠹蛾。 墻壁。干癟的螟蟲。 都不愿意伸手觸碰。 塵埃。還有開著的燈 只能照亮塵埃。 即使物 密不透風。 5 老柜臺從外看 和從里看都一樣, 這讓我想起 巴黎圣母院。 柜子里面漆黑一團。 墩布,十字長巾 擦不掉塵埃。物 本身,眾所周知,就是塵埃 它不覬覦勝利, 不讓血脈繃緊。 因為塵埃——時間 之軀;血肉之身。 6 近來的我 大白天也能睡著。 看來,我的死神 正在考驗我, 盡管我還能呼吸,它將 一面鏡子堵住我的嘴,—— 看我如何忍受 世間之死。 我無法動彈。兩腿 冰一樣寒冷。 青筋凸起 仿佛大理石紋理。 7 所有這些加起來 就有驚喜呈現 語言的世界觀 于物也不例外。 物不會原地站立。也不會 移動。這是瞎說。 物有宇宙,舍棄 則物空。 物可以被打倒、焚燒, 拆解、損壞。 遺棄。屆時物 也不會大喊:“去你媽的!” 8 樹木。陰影。樹下 根植的土地。 凸凹不平的字母組合體。 黏土。石壘的苗圃。 樹根。盤根交錯。 石頭,它的自重 不受該根系的鎖鏈 束縛。 石頭靜臥。不 動,不移。 陰影。陰影中的人, 仿佛網中之魚。 9 物??Х壬?/span> 許多物。輪廓模糊。 黃昏。再無 它物。靜物。 死神將至并會尋到 一具尸身。它安詳 因為死神探訪,猶如一位女性 悄然而至。 這真是荒謬至極,鬼話: 頭骨、骷髏、辮子。 “死神將至,它將奪走 你的眼睛”。 10 圣母對基督說: ——你是我的兒子還是我的 上帝?你被釘在十字架。 我如何能棄你回家? 我怎能跨進家門, 不清不楚: 你是我的兒子還是上帝? 意即,死了還是活著? 基督回答道: ——死還是生, 沒有區(qū)別,婦人。 兒子還是上帝,我均屬于你。 我代替野獸走進獸籠 我代替野獸走進獸籠, 用燒紅的鐵釘在牢房刻下自己的日期和番號, 海邊住過,玩過輪盤賭, 跟一個穿燕尾服的人鬼知道是誰吃過午餐。 從冰川一線的高處我環(huán)顧半個世界, 三次溺水,兩次手術大開刀。 拋棄了生我養(yǎng)我的國家。 忘掉我的人可以組成一座城。 我在依稀記得匈奴人嘶喊聲的草原上游蕩, 穿著現如今重又時髦起來的衣服, 種過黑麥,還給糧垛谷倉涂過黑色的防水層 除了白水沒喝過別的。 我所有的夢都向獄卒的藍眼珠子敞開, 貪婪地嚼流放面包,不剩一點兒渣。 除了狼的嚎叫其它聲響自己的關節(jié)都能發(fā)出; 須低聲細語說話?,F在我四十歲。 關于生活我能說些什么?它遙遙無期。 唯有堅固的苦難我能感受。 可只要我的嘴里沒塞滿黏土, 它能喊出來的將只有感激。 1980 我從來堅信,命運是一場游戲 致Л.В.里夫施茨 我從來堅信,命運是一場游戲。 堅信,既然有了魚子醬,我們?yōu)楹芜€需要魚。 堅信哥特風格必將獲勝,像中學一樣 像逃過扎針而讓才華顯露。 我坐在窗前。窗外是山楊樹。 我喜歡的人不太多。但會愛得很深。 我覺得,森林只是一堆柴禾。 既然擁有了美人膝,為何還要擁有她整個人。 厭倦了世紀飛揚的灰塵, 俄羅斯之眼必將在愛沙尼亞尖塔停歇。 我坐在窗前。洗好餐具。 這里我曾經幸福,而今幸福不再。 我曾寫下,燈光里有地板的夢魘。 愛情,一旦失去動詞,就形同一紙文書。 歐幾里德不知道,拿圓錐體來說, 物得到的不是零,而是時間。 我坐在窗前。想起青春歲月。 我時而微微一笑,時而嗤之以鼻。 我說過,一片樹葉就可以毀掉幼芽。 還有,假如種子掉進休耕地, 死路一條;就好像草地與草場交配 無異于手淫,大自然現成的例子。 我坐在窗前,緊抱雙膝, 打交道的只有自己沉重的影子。 我的歌已失去音調, 就是合唱亦無法唱完它。這不奇怪, 我說這些話還想要獎賞的話 沒有人會理睬我。 我坐在窗前的暗處;像一位匆匆過客, 海水咆哮,卷起千層浪。 二流時代的公民,我 自豪地用乙等商品辨認 自己最美好的想法并將其贈予未來的日子 以此作為與窒息斗爭的經驗。 我坐在黑暗中。它不比 房間里的黑暗差,相比黑暗的外表。 我曾經愛過您 ——選自約瑟夫·布羅茨基 《致瑪麗亞·斯久阿爾特的十二首十四行詩》 第六首,亦被視為普希金原作的“同題詩作 我曾經愛過您。當愛(可能, 只是痛)一直鉆我骨髓。 一切都煙消云散。 我曾想自戕而亡,但舉槍 不易。更何況:有威士忌酒: 貪杯?不單導致顫抖,受損的還有 思想。見鬼去吧!它們均不合常理! 我曾如此深愛您,不可救藥, 像其他人,上帝保佑——但它沒給予! 就算它無所不能, 也無法創(chuàng)造出兩次像巴門尼德一樣 這般血中熱情、碩大腕關節(jié)咯吱碎裂聲, 以至于因欲望牙齒填充料飛掉 事關“雕塑胸像”我抹去雙唇! 1974 瑪麗亞·斯久阿爾特(1542-1587),蘇格蘭女王(1561-1567)。巴門尼德(公元前540或515年至公元前470年),古希臘蘇格拉底之前的哲學家、艾菲斯學派奠基人,是最早對否定問題進行考察的主要研究者(譯注)。 朝圣者 走過競技場、殿堂, 走過廟宇和教堂, 走過豪華的墓地, 走過巨大的集市, 世界和苦難也走過, 走過麥加和羅馬, 藍色的太陽在燃燒, 朝圣者在大地上行走。 他們永恒、佝僂, 饑餓、衣不遮體, 他們的眼里充滿晚霞, 他們的心中裝滿朝陽。 沙漠在他們身后歌唱, 雷電在耀眼閃光, 他們的頭頂星光熠熠, 而鳥兒鳴叫聲變得嘶?。?/span> 世界將依然如故, 對,一成不變, 雪一樣令人目眩, 曖昧的溫柔, 世界充滿謊言, 世界永恒不變, 也許,能被理解, 但依然無窮無盡。 那就是說,不會有道義 無論相信自我還是上帝。 ......那就是說,只剩下 視錯覺和道路。 還有大地上晚霞, 還有大地上朝陽。 讓士兵為大地施肥。 讓詩人為大地頌揚。 孤獨 假如你過時的認知 已失去平衡, 假如這階梯的臺階 從腳下像甲板 一樣抽離, 假如你深夜的孤獨 要藐視人類,—— 你就 思量一下永恒 并開始懷疑思想之端正 懷疑推測,懷疑 藝術作品的理解, 甚至懷疑耶穌是否 圣母親生。 但最好篤信事實 篤信她深深的墓穴, 爾后 年復一年地 好像如此慈眉善目。 是的。 最好篤信事實 篤信她短暫的道路, 爾后 令人費解地 讓你覺得 多么廣闊, 顯得宏大, 落滿塵埃, 而又無處不在的妥協(xié), 好像是巨大的翅膀, 好像是鯤鵬。 是的。最好篤信事實 篤信她簡陋的標尺, 而這標尺爾后, 為你標出欄桿的界線 (雖說不盡清晰), 以讓你的跛行的真知 維持平衡 在這分崩離析的樓梯上。 譯者簡介: 駱家,詩人、譯者。1966年生于湖北。1988年畢業(yè)于北京外國語學院獲俄羅斯語言文學學士學位。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與翻譯。著有自選詩集《黃昏雪》,出版詩集《驛》《青皮林》《學會愛再死去》、譯著格魯吉亞詩人T.塔比澤詩選集《奧爾皮里的秋天》。其作品入選多個選本。暫居深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