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須都在黃土地 深秋,冷空氣來襲,擊落了片片梧桐樹葉,洋洋灑灑地飄落著,或在人行道,或在馬路,無論落在哪里,都是一道金黃的風(fēng)景。 這樣的季節(jié),城市都會略顯安靜,倒是烤紅薯的攤販們忙碌了起來,越是冷,他們越會堅持,跺著腳,掛在烤爐邊的喇叭不停地吆喝:“本地紅心薯……” 吆喝不光內(nèi)容有了脫胎換骨式的變化,連吆喝的手段也變得那么現(xiàn)代。這聲音好似天籟,將我喚回到了童年時代,想起了家鄉(xiāng)的土豆。 土豆是我童年的夢。每頓飯都離不開它,有了土豆就不會挨餓。土豆是學(xué)名,城里人才叫土豆,村里人習(xí)慣性地稱之為“山藥蛋”,老年人懶得咬文嚼字,能省略的從不會多說一個字,干脆都叫“山藥”,娃們跟著叫,久了,說得一口麻利的土話,山藥的名字也帶著黃土的味道。 家鄉(xiāng)的土質(zhì)多沙,種出來的土豆也是軟綿松沙。谷雨時節(jié),總會或多或少下點雨。春雨貴如油,正是種山藥的好時機,天陰沉下來,母親就拿出早已備好的五色豆子,擺上供,口中念念有詞:“龍王爺爺下大雨,豌豆莢莢供養(yǎng)您?!?/span> 父親是老黨員,不信母親那一套,他從炕頭爬到窗臺,陰云擴散,日頭紅杠杠的,但他說,山藥蛋該種了。父親的簡單態(tài)度誰都不敢抗拒。我趕緊拿出籮頭,拴上繩,下窖子去裝山藥。我還不到十歲,還豁牙露齒的,但手腳靈活,上樹都不在話下,下山藥窖子也是常事。山藥窖太深易腐爛,淺了會上凍,四五米左右深是最好不過了,爺爺挖的時候,我?guī)椭惯^土,左邊一個大窯,右邊一個小窯,都裝著山藥,偶爾也藏幾顆過年吃的白菜。爺爺留下的遺產(chǎn)大概只有那孔山藥窖了,一年的冬藏,一半在地上,另一半則在地下。 我貓著腰,進(jìn)入右邊的山藥窯里,黑黢黢的,時不時蹦出一只癩蛤蟆,它一蹦,我的心臟跟著噗噗跳動,多虧二姐在窖口壯膽,它不停地叫喚:“還有多少山藥?”我摸黑也能看到秋后入窖的大半窯山藥,經(jīng)過漫長冬季消耗,而今只剩下可憐的少半窯。難怪母親把手中的山藥蛋,當(dāng)成了金蛋蛋,除了來個稀罕客人,從不舍得削皮。 我在山藥窖里就聽到父親的吼聲,取山藥要從最低層開始。我用手臂擭,將一個個快要生芽的山藥裝入籮頭,然后一搖繩,頭縮回去,二姐麻利地將籮頭釣上去,倒在院里。一籮頭,兩籮頭,直到父親喊好才從山藥窖里爬了出來。頭上、身上一層黃土。 我還沒回過神來,母親就拿出菜刀,一塊木板,開始土豆選種作業(yè)。母親在生產(chǎn)隊就干過這活,如今是為自己的土地選種,更不會粗心大意。父親還是不放心,拄著拐杖,喘著半口氣,忍著咳嗽,坐在母親的身旁,活像一個判官。 母親把個頭太大的放在一邊,留為食用,發(fā)芽的煮熟喂狗,喂雞,絕不浪費。她手中的刀,勝似外科大夫的手術(shù)刀,朝著選好的山藥切成四五瓣,或兩三瓣,但每瓣要有一個芽眼。看似隨心所欲,卻良苦用心。為防止核桃蟲啃咬,父親拿出少許六六粉和上一定比例黃土撒在種籽上面。 我的目光從來沒有離不開母親,直勾勾地看著她隨手留下的那幾顆沒眼大山藥。我知道,土豆不能生吃,有毒,要不然我也會啃幾口,就像我家那頭大黑牛,常常自己會劃拉開門,偷吃生山藥,待人驅(qū)趕時,早已將三五個山藥入胃。我在幻想,母親留下的那些大山藥,會下鍋煮,還是上籠屜蒸,要是能放點肉燉,那該多好哩。想著,想著,肚子也容不得再等下去。母親早已看出我的心思,擦去我嘴角的哈拉子,捏著我的鼻子,酸酸地說,這顆大山藥留給我四蛋吃。她叫我伸過臉蛋來,用她的額頭頂在我的腦門,使勁親我的臉蛋。父親沖她一笑,我才掙脫,背上山藥籽種,急匆匆向窯后的自留地奔去。 太陽一桿高了,大哥趁著我們備種的時間放牛,大黑牛在自家的地頭,吃得肚圓體胖,像個黑皮球,這樣的狀態(tài)才有勁兒耕地。大黑牛是從生產(chǎn)隊分來的,那會它很瘦弱,沒有多少人看好。自從黑牛進(jìn)家,大哥就多了幾份牽掛,很少和它分開,夜間起來不是上料就是喂水,生怕掉了膘,生了病。有大哥的照料,大黑牛長得一身烏黑的毛,像一匹黑緞子,兩只彎彎的大角十分威武,兩只圓眼睛,就像兩盞燈,再加上四條健壯的腿,像一位無敵勇士。鄉(xiāng)鄰們只要見到它,忍不住夸幾句“好牛!好牛!”父親很得意。 黑牛拉著鐵犁,大哥扶著犁耙,劃出長長的道道,我們兄妹負(fù)責(zé)點山藥種子,株矩間隔一尺寬,一窩挨一窩點下去,母親氣力大,胸前挎著糞笸籮,我們丟一粒種子,她抓一把糞,不前不后,正好蓋在種子上。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dāng)家。種山藥的肥自家的茅廁堆積起的,自從傳來包干大戶的消息,父親就下令,不準(zhǔn)“肥水”落入別處,堆積起來的肥料像個土山包,聳立在茅廁旁,土壤里的冷氣漸退。父親硬撐著身子,拿起鐵鍬,在那個小山包上開挖一個個巴掌深的坑。他把沒有拍碎的土坎垃,不厭其煩地快速拍碎。就像我出生時,父親把舊棉花彈成綿洞洞的新棉花那樣細(xì)致周到。父親說,山藥種籽和小娃娃一樣,嬌嫩。你哄地皮,地皮哄你肚皮。這些,父親懂,我也懂。 盛夏,雨多,溝坡上,山洼里,山藥如同嬰兒生長速度,個把月的功夫,不出父親所料,山藥蔓子黑綠黑綠地蓋滿了田間。黃土地被掩蓋得沒有縫隙,枝頭上開滿了山藥花,白色的,粉色的,紫色的,和綠色葉子交織成一片花海,蜜蜂成群結(jié)隊而來,在散發(fā)著清香的花蕊上飛舞。母親小心翼翼地拉直了一株山藥蔓子,和我比高低,她的臉上笑開了花。小兒子長高了高興,山藥蔓子長高長壯了,她也高興。我們母子陷入山藥花海,我親近它,愛戴它,每到放學(xué),甚至顧不得把書包丟在炕上,就迫不及待地跑到自家的責(zé)任田里,聞聞山藥花的香氣,直到花謝。時間會給人孕育生的希望,誰都盼著承包責(zé)任制帶來的福。 在雨水和陽光下,埋藏在土里的山藥,很快變得不安分起來。它們膨脹的身體擠開一條條又一條的裂縫,露出早熟的笑臉。我迫不及待地想鉆進(jìn)山藥地里,順著裂縫“扣”幾個山藥。自家地里的山藥舍不得吃,就偷別人家的,裝滿籮筐,再蓋上一層青草,村里少不了這樣的人,常常會引得一陣撕心裂肺的罵聲“槍蹦貨,餓不死也被噎死!”罵歸罵,誰也不會去深究,偷一籮筐算不了什么,地里的山藥多得是。 繞著自家的土地跑,能把我的心靈熏陶得敦厚樸實。父親的一生影響著我,土地是人的命,福禍都扎在根里。土地不會哄人。 眼看到了起山藥的日子,村里的人開始見證這句話。男人扛著撅頭,女人挎著籮筐,跟在后面的是一群娃們,拋出的山藥如光著屁股的小娃娃,在田野里閃現(xiàn)著,半天功夫堆成了小山包。日頭掛在了正空中,大人們累了,橫七豎八地躺在那堆山藥旁,仰望藍(lán)天白云,夢想伴隨著那堆火苗一起燃燒,身與心都被安排得妥帖。娃們點燃一堆干死的山藥腕,地頭上濃煙滾滾,一家冒煙,家家跟隨,如同戰(zhàn)爭年代的烽火臺,煙像鐵蛇一樣盤繞成一圈圈,愈盤愈高,漸漸地遠(yuǎn)去。娃們顧不上想大人的心思,興奮地繞著火堆跑,一陣秋風(fēng)刮來,煙霧傾斜,嗆得咳嗽幾聲,眼中有了些許的淚,仰頭,淚便飛到了天上,變成了星星。煙氣漸小,胡亂地把新山藥扔進(jìn)火海,山藥落地,濺起陣陣火花,好似煙花一樣美麗。山藥燒熟了,從火堆里扒拉出一個,鮮嫩的山藥變成一塊黑炭,伸手去拿,燙得蹦跳起來,左手扔給右手,來回倒騰幾次,溫度漸漸降了下來,用嘴吹去浮灰,輕輕扣去黑皮,露出黃黃的焦皮,咬一口,口水順流,仿佛脆蘋果一般,那種有嚼頭的感覺,就是年輕的象征。只是父親沒有看到那熱鬧的場面,他就埋在了自家的山藥地。 熟了的土地,長著一家人少有的溫飽。在一切歸公的年代,這塊土地是社里的集體資產(chǎn),靠山,向陽,略有坡度,莜麥和山藥換著茬種,父親那時就總說是塊風(fēng)水寶地,究竟好在哪里,我記不得,只記得山藥頂口糧,五斤折一斤。分來的山藥扛不住半年,山藥也得勒緊褲腰帶吃。 剛讀小學(xué),學(xué)校放秋假,我們一幫耍得好的同學(xué)跟在大人屁股后忙秋收,說是干活,其實就想到起完山藥的地里,與一群女人娃娃爭揀漏網(wǎng)的山藥。手中拿著一把蒿鋤鋤,深翻起每一個山藥窩,把遺失在地里的山藥盡數(shù)挖出,一兩個小時后,一籮頭山藥帶回家,一家人當(dāng)天的溫飽就有保障。一個秋天,揀山藥,揀莜麥穗穗,揀黑豆,顆粒歸倉,那種自己創(chuàng)造的幸??鞓窡o窮。手上擰起大血泡,管它哩,值了!我就像從戰(zhàn)場上歸來的戰(zhàn)士,小小傷口,根本不放在心上。我成了大哥那樣的大人,一樣憑雙手可以土里覓食。我的生存本領(lǐng)增加了。經(jīng)歷這個秋天后,我似乎一下子由娃娃轉(zhuǎn)變成大人。 家鄉(xiāng)的冬天白天短,夜晚來得那樣急,我最期待的是在油燈下火紅的灶膛里燒山藥。灶火是不滅的,燒得起大碳的人家,窯洞冒的是大黑煙。我家燒不起黑炭,母親常去溝坡上撿回人家的燎碳,燎碳用碎碳點著,冒出的是白色青煙,火苗小,溫度不亞于大碳,這種火苗正適合烤山藥。父親趴在炕頭上,負(fù)責(zé)烤山藥,數(shù)著人頭,把山藥放進(jìn)灶火的邊沿,山藥在火焰的熏烤下發(fā)出“吱吱”的響聲,帶給人無盡的遐想,讓我遨游在夢幻的世界,忘乎所以。 灶火里掏出的山藥,和燎碳有同樣的色彩。用手把山藥表面黑焦的皮剝掉,邊剝邊吹著被熱氣燙紅的指尖。褪掉皮后,露出白白的山藥肉了,咬一口,好燙好燙,咬下來的山藥在嘴里滾來滾去,之前攢足了的香氣瞬間釋放,甜味浸透到了舌根。父親捧著烤山藥笑著,露出稀疏的牙齒,反復(fù)叮囑我們,最多吃兩個,吃多了怕鬧肚子,那么小的兩個山藥,在我的胃里算個啥,于是便天天盼著天黑,盼著明天的兩個烤山藥。 大鍋飯伴隨了我的童年,隨著歲月流逝很快被埋葬。留給我的不僅是記憶,還有它的美好。尤其是我家那塊山藥地,留給我太多的思念,或許,這塊土地,永遠(yuǎn)也走不出父親的嘮叨。 山藥能當(dāng)飯吃,我永遠(yuǎn)吃不膩,因為,我是從山藥地里走出來的,大概是我的宿命,誰也沒法改變我。山藥吃法很多,我最喜歡吃母親做的山藥糕。讀中學(xué)時,母親能給我改善生活的就是吃頓山藥糕。母親在大鐵鍋里煮上山藥,柴火在鍋底下噼里啪啦燃燒,熱騰騰的水汽騰起時,母親找來舊棉襖把鍋團團捂住,不讓水蒸氣流失,這樣煮出來的山藥水分少,味道香。估計山藥快熟時,母親把柴火去掉一部分,從旺火變成小火,等到鍋里發(fā)出“呲呲呲”的響聲時,山藥就煮好了。揭開鍋,煮熟的土豆如盛開的花朵,一個個咧著嘴笑。裂開的土豆最好吃,有粉粉的香味。山藥剝掉皮,放到石窩窩里用力砸,一下又一下,砸到綿綿軟軟,黏在了一起,撒上一把鹽和蔥花,和上面,蒸熟,下鍋油炸,吃上一碗,一天都不餓。那綿軟的味道在舌尖上縈繞,讓我終生難忘。 我的大半生中,對山藥特別鐘情、敬重,幾乎每頓飯都離不開它,讓我吃得津津有味,念念不忘,即使到餐廳去吃飯,我也要點上一盤山藥絲絲,朋友們都笑我有山藥情結(jié),他們哪里知道,是這不起眼的山藥伴隨了我的整個童年,任何時候,我都不能忘記,它讓我咀嚼出珍惜與回憶。 山藥無論是整煮,或是切片、切絲,甚至搗成泥狀,榨取成粉條,還是煎炒炸烤,都不改原初的本色本香。它來自黃土,帶著黃土的命,還帶著黃土人的氣色?;蛟S就是因為有這種自然和本真,才與我有著一份濃濃的情感和一段難忘的記憶。但,更重要的是山藥讓我感到一種生長的精神,它易種、好收,不擇土壤,只需一坑農(nóng)家肥,就能繁茂生長…… 秋天,淡淡的惆悵會猝不及防地襲來,秋風(fēng)中,彌漫的紅薯香味,勾起的是無盡的懷想。咀嚼味道,那是山藥的記憶,暖暖的,流淌在我的生命里,生生不息。 插圖/網(wǎng)絡(luò) 趙繼平,山西朔州人,現(xiàn)南京工作,用寫作反思人生,讓作品愉悅自己。在部隊工作十八年,先后在《解放軍報》《戰(zhàn)友報》《河北日報》《內(nèi)蒙古日報》等發(fā)表若干稿件。 部隊轉(zhuǎn)業(yè)后到省級機關(guān)部門工作,邊工作邊思考,完成數(shù)十篇的理論文章,先后在江蘇省委《群眾》雜志、《中國環(huán)境監(jiān)察》雜志發(fā)表,部分文學(xué)作品在《中國環(huán)境報》《羊城晚報》《南京日報》等媒體發(fā)表。 用詩和遠(yuǎn)方,陪你一路成長 不忘初心,砥礪前行 冬歌文苑工作室 名譽顧問:戢覺佑 李品剛 文學(xué)顧問:周慶榮 王樹賓 白錦剛 法律顧問:北京盈理律師事務(wù)所 總編:瑯 瑯 副總:蔡泗明 倪寶元 趙繼平 編審:孟芹玲 孔秋莉 焦紅玲 主編:石 瑛 趙春輝 審校:嚴(yán)圣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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