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八月十五的黃昏，這一帶家家傍河的院落中，人們都在晚餐。有的是老兩口坐在后院臨著水面的樹下，有的是一大家子人圍桌在前院。不管前院后院，不管人多人少，不管兒女是不是回來過節(jié)了，不管是不是時有話語之聲，安靜安詳?shù)臍夥斩际且恢碌?。看上去家家戶戶都有屬于自己的天地，都有屬于自己的俯仰天地間的快樂。

在這樣的氣氛里，我穿過稻田和樹林，穿過菜地大棚和種滿了高高的辣椒的小路，來回走了七八公里去買藥，一直走到鄉(xiāng)村消失，城市開始的地方。那里沒有了稻田和農(nóng)舍，路面全部硬化的街區(qū)上沒有了自然生長的樹木，多了各種店鋪，比如在門外擺列著餐桌的飯館，還有我要找的藥店。這里呈現(xiàn)出來的城市狀態(tài)司空見慣，但是因為和近在咫尺的鄉(xiāng)村對比著而顯得很是特別。城市生活的人口密集和建筑密集態(tài)，與鄉(xiāng)間那種莊稼蔬菜占據(jù)著大地的傳統(tǒng)生活樣貌，在這樣并置的對比中，沒有了底氣。其實，這里的城市已經(jīng)是所有城市角落中最寬松不擁擠的地方了。

我買了驅(qū)蚊的風油精，重新走進鄉(xiāng)間大地，回到“理想的家園”，打開木柵欄門，迎面的橘子樹上果實累累的墨綠色果實，還是那么喜人?？匆娨淮螑垡淮危屓藨岩蛇@就是這些長在門口的橘子樹被賦予的使命。作為北方人，能看到這樣橘子綴滿枝頭的景象是非常罕見的。小時候在溫室大棚里見到的那一盆結(jié)了一個橘子的盆景的遙遠記憶，一下就被激活。覺著這樣上帝賜予的神奇，降臨到這小院的門口位置上來，進門見喜，真是再理想不過的妙事了。

和果實累累的橘子樹一樣妙不可言的是停放在這里的汽車。汽車在如今的汽車社會里已經(jīng)不是新鮮東西，甚至很多時候都會因為汽車太多而讓人生厭。但是汽車停在一進門的橘子樹下的景象，真的像一幅畫，從顏色形狀到光澤等等各方面都將一輛汽車的美，做了最大可能的展現(xiàn)。這種人類的制造物如果要拍廣告的話，這一定就是它最佳的位置了。

進了門小狗就會汪汪叫著沖過來了。

這只流浪狗出身的小狗，看見有人進了院子，沖著人叫，后退的方向不是院子里面，卻是院子外面。它吃東西非常謹慎，因為它的孩子就因為什么都吃而被毒死了。它謹慎地選擇食物，并不妨礙每次吃東西都是搶到嘴里叼著撒腿就跑的習慣，總是有一種搶奪而來的來之不易的感覺。

它作為流浪狗的底色實在是太過鮮明，以至于從來不進過去的狗的狗舍，那里有別的狗的味道，它知道進去的話可能招來災(zāi)禍。

這只流浪狗是過去住在這個狗舍里的狗來福從外面帶回來的母狗，在來福死后它自然地留了下來，總是有點小心翼翼。主人回來了，它意意思思地迎接，遠遠地叫；主人要走了，它隔著很遠距離相送，一直送到外面主人上了車，才會悻悻地回到院子里來。

作為來福的遺孀，它應(yīng)該已經(jīng)對來福沒有什么記憶了吧。說起來福，其來歷也頗讓人感慨。那是某一年鄰居家買來三只小狗準備吃掉，這一帶有冬天吃狗肉的習慣，而所吃一定要小狗，而且一定要黃色的。可這次買回來的有一只是白狗，就是后來的來福。來福似乎知道自己的命運，哀哀切切的樣子使偶然到鄰居家去串門的主人看見以后頓生憐憫，就向鄰居要走了它。

過了一周，鄰居家殺狗，這只白狗坐在地上，臉沖著鄰居家，眼睛一動不動地待了一天。然后才開始在這個院子里的幸福生活。

又一年的冬天，又到了吃狗的季節(jié)。鄰居家又買了幾只小狗，其中一只一直叫，晝夜不停地叫了好幾天。院子主人就過去看了看，喂了喂，后來經(jīng)常過去喂喂，鄰居也就也一直沒有吃掉它。隔了一個多月以后再回來，那只狗已經(jīng)等在門前，一晚上都沒有離開院子。以前都是來看看就回去的。結(jié)果第二天，這只狗就死了。它是來告別的。

狗在這個院子里換了一個又一個，有的很明確是死了，有的跑走以后再沒有回來，只有院子里的貓可樂閱盡人間滄桑似的陪伴了一代又一代的狗。現(xiàn)在它對院子里的流浪狗及其小小的狗崽子都不大以為然，從來不和它們互動。盡管那小狗崽經(jīng)常很不懂事地蹣跚到它的身子下面試圖親熱一下，它也總是不理不睬，視若無物，按照自己悠然的節(jié)奏，逢人進來便會拱了腰去蹭，為的是讓人家打開盒子將里面的新鮮貓食給它抓住來一把。抓出來一把你會發(fā)現(xiàn)，腳下的盆子里也還有貓食啊，因為那是舊的了，它只吃新的。

我們在池塘里采荷葉梗兒泡茶、劃著船采蓮蓬剝蓮子的時候，貓和狗都在遠遠的地方看熱鬧，知道這些人類的行為不能給它們帶來直接的食物，也就權(quán)當是一種各自都有的只屬于自己的樂趣，不予置評。

有貓有狗的院子，人就更帶自然性，它們的狀態(tài)，天賦的自然節(jié)奏，在不自覺中會傳染給人，讓人的生活也自然起來。

中秋的月亮遲遲都沒有從茂盛的樹冠縫隙里傾斜下來，我們只好走出院子，走到稻田中間去，去看月光透過云層照射到稻香彌漫著的大地上。香樟樹的樹冠顏色很重地排列在稻田中，將窄窄的道路標示出來，偶爾有汽車亮著車燈行駛其上，像是玩具，像是讓一切都暫時脫離開了總是有缺陷的生活的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