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片記 我真是我自己的囚徒。 那年在怒江邊上,長發(fā)飄飄 惹來邊防戰(zhàn)士,命令我:舉手 趴在車上。搜索他們想象的毒品 和可能的反骨,我不敢回頭 看不見槍口,真的把一個槍口 埋在了胸口,從此我開始懷疑 我的身上,真的藏有不可告人的東西 我的體內(nèi),真的長著一塊多余的骨頭 填簡歷,我寫得一筆一劃 說明情況,我說得絮絮叨叨。哦 就是個農(nóng)民的兒子,塵土中的草根,有什么 值得懷疑,有什么值得懷疑 不信?你搜,我的肺腑中有沒有多于別 人的污穢 我的心肺,有沒有為人世的光陰熏得發(fā)黑 在醫(yī)院,再一次我舉起雙手 把胸膛貼在砧板上,把臉,埋在黑暗中 女鬼記 我應該把她當作情人,還是 繼續(xù)把她當作敵人。那年在黃土坡 聽從她的教唆或魅惑 我把天空當作大床的帷幔 路邊的花木,當作被褥上的錦繡,她說 來啊,我們爬上去 和卡車跳舞…… 此后很多年,我一直在身體里追逐她 棒喝和圍堵,此后很多年 我以為她死了,或者離開了 直到今天早上我在關(guān)上中路 看見一個婦人,與一棵樹絮絮叨叨 我才發(fā)現(xiàn),她從未離開,也從未放棄 鄉(xiāng)宴上 一個舊人已被他鄉(xiāng)的風雨 吹打陌生,在故鄉(xiāng) 我著新衣,端坐于宴席 對一個老婦人的哭訴,來自省城的 小職員的疼,無言、無狀 無處可盛下。這穿腸的酒 我是不是應該自罰一杯? 澆自己的塊壘,一塊長大的 玉石商人,一杯接著一杯 “大地已被掏空,我想要看一看 你胸中藏著的那一塊” 手指處皆是汪洋,與虛空 解藥或者毒藥,我都試盡了 活著,就是自顧自的 丟魂和喊魂 哪一天,真的累了,我們 可有故鄉(xiāng)可回?語無倫次的老族長 就不逼他了,我且自飲自斟 做一個不奢望未來的人 咳血和嘔吐,我想我都不會再讓人看見 春日飲酒大醉歌 他說那是他可愛的故鄉(xiāng)。不管 叫小西鄉(xiāng)、小西區(qū)、小西公社 還是已經(jīng)并入了騰越鎮(zhèn) 也不管改來改去,他結(jié)結(jié)巴巴 已經(jīng)說不出自己的出生地 仿佛患上了遺忘癥,白發(fā)蒼蒼的父母 在同一個家里,搬過來,搬過去 更不管有多少挖掘機和推土機 要從黃土的收容所,挖出充軍人和流放者 以骨相抵的地契 請原諒一個游子對故鄉(xiāng)毫無原則的贊美 他喝醉了,懷抱著落日 以為很溫暖,請原諒一個喝醉了的游子 一點兒也不心慌,眼前一晃 抬頭就是一句,“床前明月光” 又念不下去……如果月亮還在天上,就請她 為那些死無葬身之地的畫一畫妝 一陣春風掀出了他捂緊的白發(fā) 接著又是一句,“春風又綠江南岸”,終于忍不住 尖叫了一聲,悲傷 像一條渾濁的大江,涌上眼眶…… 如果春風還要這樣不停地吹呀吹 就請給他一個虛無的渡口,寬慰他 讓他以為,他心中的那根瘦弱的蘆葦 真的載得起他踉踉蹌蹌的步伐 在西區(qū) 這一段,屬于盲腸 小葉榕濃蔭覆蓋的支流 有塑料袋如白鶴 適披發(fā)、放舟,一個人散步 茭菱路盡頭就是滾滾的 人世下游,人民西路的落日 剛剛爬上電信大樓的天葬臺,落葉 悲慟如鴉群,那一帶 曾經(jīng)劃歸肝膽、肺腑,秋風 也曾從我的身上,一刀一刀剮下過皮肉 更多的時候,我們愛火鍋甚于愛一個人 獨自抽煙,每次經(jīng)過一二一大街 我都會感嘆,光陰沒收的 理想主義煙卷和長發(fā) 而夫妻肺片、油煎排骨,則是我在西區(qū) 為朋友們保留的最后的劇目 無醉不歡 “我們在金沙江……送一個故人 去梅里雪山……” 借這酒精的海拔,我們 紛紛登高,把送別的酒席 喝成重逢者的三月三 杜松、胡正剛、李安慶 子人阿強阿剛曉斌金珊,三五個 大理人,一兩個來自湖北或山西 另外的家伙,來歷不明,像我 話音里夾著風聲和水響 仿佛沒有故鄉(xiāng),也沒有未來 沒心沒肺,我們嘲笑取霹 委任他為局長大人,讓他 回到梅里雪山下的國稅局 代我們向雪花和流水,征收光陰的白銀 還命令他,兼做出庫入庫的小吏 為我們算計裂腹魚和丹頂鶴的歸期 如果想我們了,就罰他 一個人坐在寬大的雪山辦公室,撥弄石頭 大吼三聲。我們都知道 這更多是出于嫉妒、羨慕 恨,像一群弄丟了自己領(lǐng)地的末代土司 在昆明,繼續(xù)以酒取暖 裝瘋賣傻,躲避生活的斬草除根 就像今天,我們在怒江飯店的金沙江包間 又一次地靈魂出竅,歌舞不休 汪洋 走丟了,她想找回來 頭頂霧露的大媽,逢人便問 “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一半埋入沙,一半 被水洗得面目全非,電話那頭 “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我理解出于個體的極度孱弱 街上吼叫的男子,把自己 扮成一個惡棍,“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每天,收銀的女孩在一張張紙幣上 寫自己的名字,渴望著 它們飛去又飛回…… 多么令人嘆惋!公園里刻自己名字的人 全都很年輕,全都又加入了集體主義的大合唱 同質(zhì)化的口吻,像秋風 一個又一個,灌裝灘涂上的空貝殼 ——他們在唱,又仿佛在嗚嗚哀鳴! 還請不要撕開荒草,念響 墳碑上那些潰逃的人名 一個又一個,擱淺的漂流瓶 裝著一個一個無法擺渡的汪洋。 參觀拘留所 我只想問幾個問題 高墻有多高,有多長,有多厚 所有的男人,是不是用單數(shù)來代替 母親們,是不是都派給了剩下的 偶數(shù)——像子宮里還孕育著一個個小小的囚徒 他們降生的時刻,是不是也要問: 高墻有多高,有多長,有多厚…… 回鄉(xiāng)偶書,悲黑發(fā) 殺人犯的母親吸毒者的爹 上訪者的老淚苦蕎烤的酒 坐在他們中間,如坐在一堆堆荒冢之間 秋風白了小伙伴們的墳頭草 一頭黑發(fā),令我心驚 令我羞恥 寄遠 山川已是大工地,我們已經(jīng)在城里 埋下白骨,一排排,一堆堆 在地底跑來跑去,在電梯里上上下下 往天空搬運骨灰和嘆息 哦!我們歸葬的地方熙熙攘攘 水拍高樓,發(fā)出汽車的獸鳴 落日在所有西向的空谷中 墜毀。好景致!好風水! 在這兒,我們玩著相互拆遷的游戲 我把你的反骨拿掉,你把我的脊椎握在手中 我們還用我們的下頜骨 小肋骨,互相撕咬 撒嬌。這就是我們 真實的生活,像一條條流浪狗 居無定所,食不安心 卻整天想著討好遺棄我們的主人 這就是我們彼此為彼此寫下的墓志銘。 埋伏 有人在我的心中砍倒大樹 在樹樁上,留下明晃晃的刀斧 從我的耳朵里捕走鳥鳴 在耳膜上,掛上一張鐵絲網(wǎng) 從我的眼中挖走一片白云,繼而 轉(zhuǎn)身就在我的身后壘起一堆堆新墳…… 你看他們還用沙,替換了我 少而又少的眼淚 用風聲擦去了我的哭聲,從一出生開始 他們就用他們的意志,塞給我荒蕪 屈辱,一個奴隸的亡魂 我決意抵抗到死,用牙齒,用我僅存的 一個草民的悲憤和快樂 唱著游擊隊之歌 在敵人的汪洋大海之中,一個人 設下埋伏 與兄書 兄,玉和勸誡收到 很慚愧,我還是不甘心 想懷抱烈火,在精神上直立行走 前幾年,向豬問道 貪戀爛泥和殘羹,到最后 還不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狼嚎、猿吼,會傷及愛人 我知道,現(xiàn)在我在學習把心坎上的石頭 扔進流水,或某首小詩 多喝茶,少飲酒 遠離刀劍和舌頭,我記住了 但比德于玉,我們已經(jīng)布滿了水漬和裂痕 連活著都打了折扣……這幾天 我就把玉掛在胸口,望能鎮(zhèn)痛、祛悲 哪天你過昆明,再幫我捎草灰一把,二兩鄉(xiāng)音 我還有懷鄉(xiāng)病要治,亦有走丟的魂魄要招回 回家時,務必告知父母大人 兒在外,好!吃得安,睡得寧 工資又漲了一級,見人打招呼 科長如父兄,遠鄉(xiāng)如故土 上墳祭祖,請?zhí)嫖蚁蜃娓缸婺竼柊?/p> 小子不孝,不能墳前添把土、插楊柳 前夜夢見祖母感冒,大汗如雨 亦見祖父在雨中 勸勉孫兒勤奮讀書……肝腸寸碎 不想說了。恐西山建新城事急 明年清明,我想爭取回家一趟 磕個頭,灑杯酒,哭一場 鄉(xiāng)音 她的光澤、質(zhì)地 日出和日落,我都熟悉。她的體溫 每一次我都想上去抱一抱 心跳也都會隨之稍稍高出一小截 這些年,一冷再冷 從陌生到陌生,一跑再跑 每次我要把骨頭卸下來,洗一次 每次我都把冰凍的血熱一熱 好讓它們繼續(xù)跑,好讓它們 在岔路口刷白漆,提醒自己 某些背影里,藏著我從未說出的愛恨 草木間 放下兒子,讓它們在身邊成家 成村,感謝神 每一場家宴都預留了一個神的席位 每一個孩子都有故鄉(xiāng)可回 蘆花隨瑞麗江去了下游 和祖先的魂靈相認,用中、緬、泰三種母語 誦貝葉經(jīng) 我們多像蒲公英,背著降落傘出生 一起風,就心驚 太原、南京、寧波,在殘破的族譜上 明明滅滅,山山水水 翻一頁,充軍,殘一頁 逃難,到我們這一代 鄉(xiāng)音一改再改,后土的神靈 已經(jīng)越來越陌生。如今我在昆明 一座灰茫茫的原始森林 娶妻、生子,這么多年了 始終找不到那種落地生根的安心 樹包塔 心上根須,總也找不到土 找不到可以死死抱住的塔 我想好了,假如真的有一只青鳥 飛過我的頭頂,假如她的青影真的落在我的懷中 我一定把她種在骨縫里 并讓她長出一小片菩提的濃蔭 海 在一張舊地圖上標示著海的 蔚藍處,我這樣寫道: 我曾經(jīng)在這兒航行 異常的天幕 與異常的動蕩之間 我試圖保持一張波瀾不驚的臉。 喜白發(fā) 噢,我終于長出了一根白發(fā) 天吶!那么多胸中的尖叫 積壓的霜雪,終于有了噴射而出的地方 那么白,像黑山林間的一絲瀑布 那么驕傲,像我終于在敵人的中間亮出了立場 漠河縣夜祭妓女墳稿 你有一襲白骨,胸間的土 我有裂腹的詩稿,帶血的字 我們都是光陰旅店里,擦身而過的 兩隔壁,趁今夜無月 有雨,天可憐見! 我們來賭命運的骰子,輪流 喝一瓶白酒,我贏了,我坐在地上喝 你輸了,我喂給地下的你 在豆沙關(guān) 我和懸棺,互為從前和未來 我在五尺道上馱鹽、背米,夾縫中求生 懸棺在對面,把一節(jié)節(jié)骨頭 扔給江水,抵付光陰的賦稅 但無論我們弄出多大的響動,生與死的懸崖 都不會為我們送回一丁點的回音 從前是一條大江在這兒穿州過省,日夜咆哮 現(xiàn)在外加一條高速路,車輛疾駛而過的嗚嗚哀鳴 夜雪 一夜白頭,這是何等的力量 摧毀了內(nèi)心。你見過白雪之悲從萬物的心中升起嗎? 矢車菊,香樟樹,孩子們遺棄的玩具 都白了少年頭,那些向天空拋灑著雪的人 訪山中小寺遇大霧 我也有一顆孤島的心,看萬物 各懷心事、互為峭壁 空中的白鷺,越飛越慢 一點一點喪失自己…… 我想要抽身逃跑,一轉(zhuǎn)身 卻又迎面撞上了 山中小寺,一聲急過一聲的木魚 菜地邊 我是這樣想的: 讓莧菜渾身是血 讓白菜倍受驚嚇,讓蘿卜 改正歸邪,把白深入到黑中去 讓灰色的苤藍,和樹杈刺破的落日 同病相憐,決定在腹中把孩子養(yǎng)大成人 并讓我站在它們的中間,向它們學習 那種刀俎之下 落地生根的魄力。 春風惡 落花是琴聲,開花是小鼓 坐在梅花和桃花之下 聽琴聲錚錚,小鼓嘭嘭 這發(fā)生在肺腑里的花開花落 竟變成了眼前的景致 憶及在小學少先隊時 我偏愛小鼓嘭嘭。之后,在山谷里種松 也一度愛上過流水一樣的琴聲 現(xiàn)在,一塊頑石 和我在山坡上佇立,我們都是春風樂隊 用舊的樂器 發(fā)出聲響的,唯有肋骨間倒掛的編鐘。 一座山的風景 它的基礎(chǔ)色調(diào)是枯黃死寂的 祝立根,云南騰沖人。詩歌見《人民文學》《詩刊》《青年文學》《星星》《邊疆文學》等刊物。參加《詩刊》第32屆青春詩會、《人民文學》首屆“新浪潮”詩歌筆會。曾獲云南省年度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華文青年詩人獎等。出版詩集《宿醉記》《一頭黑發(fā)令我羞恥》,現(xiàn)居昆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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