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78年，夏。拜占庭國都君士坦丁堡城下海面。阿拉伯艦隊千帆競立，前線指揮法達拉斯命令全軍起錨直撲君士坦丁堡。前哨傳來消息，稱拜占庭出動小船在海墻下活動，向海中潑灑著什么。法達拉斯不為所動，認為這是基督軍隊所謂的“圣水”，然而，他忽然發(fā)現(xiàn)風向西偏，海風將海水涌進阿拉伯艦隊的船頭，“海水中有油脂！”法達拉斯恍然大悟，但為時已晚，君士坦丁堡城墻上萬箭齊發(fā)，拜占庭士兵們向海面上發(fā)射火矢，火箭點燃了海面的油脂，更引燃了阿拉伯艦隊的木質艦體，先頭艦隊全部葬身火海。法達拉斯下令后撤，卻發(fā)現(xiàn)從君士坦丁堡駛出大量拜占庭小船，向亂成一團的阿拉伯艦隊噴出“火龍”，距離之遠、威力之大震驚了法達拉斯?；鹧嫠坪踹`背物理規(guī)律，受拜占庭人意志操縱，幾條小船在阿拉伯艦隊間“大肆噴火”，濃煙與毒氣使大量阿拉伯水手倒斃，爆炸與濃煙讓阿拉伯艦隊亂作一團，相互碰撞沉沒。

那一條條火龍，和傾倒在海面上“圣水”，被阿拉伯人稱為“希臘火”和“羅馬火”，而拜占庭文獻中則稱其為“液態(tài)火焰”以及“防御之火”，是拜占庭帝國的秘密武器和千年國運的倚仗。

裝備希臘火的拜占庭艦船攻擊阿拉伯海軍。希臘火，混合了易燃物與石油，在拜占庭歷史上發(fā)揮重要作用。圖片引自拜占庭古文獻，現(xiàn)存于西班牙馬德里國家圖書館

希臘火的初次登場

公元7世紀，阿拉伯帝國的騎兵橫掃了五海三洲，征服了圣地耶路撒冷、波斯高原、連克拜占庭的一個又一個堡壘，并繳獲了拜占庭人的造船廠，建立了阿拉伯水師。公元674年，“圣戰(zhàn)”的兵鋒直抵拜占庭帝國的首都君士坦丁堡——中世紀的城防設計的杰作。由于陸路進攻受挫，哈里發(fā)穆阿維葉命令阿拉伯水師封鎖君士坦丁堡，希望把拜占庭人餓到投降，于是每一年的夏季阿拉伯水師就開始從東、南兩面封鎖拜占庭的國都。

三面環(huán)海，易守難攻的拜占庭帝國首都——君士坦丁堡。每一任皇帝都會維修加固城墻，并將維修城墻的過程以銘文刻在城墻上

敵人已經(jīng)到了家門口，拜占庭皇帝君士坦丁四世廣求破敵良策。一個來自敘利亞的希臘人毛遂自薦，此人名叫加里尼克斯，在敘利亞做建筑師的時候，對防水材料很感興趣，漸漸地將研究轉移到了火藥制備和煉丹上。當阿拉伯鐵騎占領敘利亞后，他隨難民向君士坦丁堡撤退，在小亞細亞，他發(fā)現(xiàn)當?shù)爻霎a(chǎn)一種黑色粘稠的物質，可以在水面漂浮燃燒，此物在今天叫做石油。加里尼克斯認為可以借此物破阿拉伯人海上之圍，君士坦丁四世立即下令在皇宮內(nèi)秘密制造這種研究這種物質，而且發(fā)明了噴射這種物質的武器——將大量配置后的希臘火裝入木桶，通過虹吸，引燃后從青銅制成的管子中噴射而出。武器的配方、制備過程嚴格保密，甚至不許用文字記載。

678年夏天，法達拉斯的艦隊就是被裝備了希臘火的拜占庭人擊敗了。消息傳回哈里發(fā)穆阿維葉的行營，年邁的“阿拉伯的凱撒”沉默不語，不得不承認阿拉伯帝國遭受了重創(chuàng)，派使臣與拜占庭帝國簽訂為期三十年的和約，交還戰(zhàn)俘，稱臣納貢。兩年后，穆阿維葉撒手人寰，這位以擴張著稱的哈里發(fā)的去世，使拜占庭松了一口氣。

“......匠人用銅抑或鐵，鑄造起獅子或其它陸上猛獸的頭像，獸口要全部張開，然后把它們安裝在所建造的每艘船船頭......他命人在獸口之中接上管子，以便正對敵人噴射火焰，給人以野獸吐火的印象”——安娜·科穆寧對希臘火的記載

古老的拜占庭帝國借助希臘火制止住了阿拉伯人雪崩一樣的擴張勢頭，阿瓦爾人和巴爾干半島上大大小小的部落酋長紛紛派遣使節(jié)向君士坦丁四世“表忠心”，承認宗主權——從今以后您就是大哥了，還得靠您和您手里的“火龍”罩著我們。拜占庭史學家塞奧發(fā)尼斯在《編年史》中寫道：“帝國因此，在東部和西部都享有了長期的和平?！?/p>

希臘火“保衛(wèi)歐洲”

40年前在君士坦丁城下的失敗，讓倭馬亞帝國的哈里發(fā)們耿耿于懷，在執(zhí)行30年的和平條約后，公元717年，伊斯蘭世界再次召集了20萬大軍和上千戰(zhàn)船，進攻箭頭直至君士坦丁堡。這一年6月，拜占庭人發(fā)現(xiàn)君士坦丁城下駐扎了一支8萬人的阿拉伯大軍，還挖了戰(zhàn)壕據(jù)守，海面上，1800艘阿拉伯戰(zhàn)船控制了海峽。拜占庭人立即與北方的保加爾人結盟共同防御阿拉伯軍隊。阿拉伯人不得不再挖一條戰(zhàn)壕——一條封鎖君士坦丁堡，另一條防御保加爾人。

9月，阿拉伯艦隊靠岸為封鎖部隊卸下給養(yǎng)物資，拜占庭人看準時讓裝備希臘火的艦隊出擊，阿拉伯人發(fā)現(xiàn)自己后方的艦隊火起，一切情景像極了40年前，艦上兩千余人瞬間被火舌和濃煙包圍，混亂中艦船相互碰撞沉沒，輜重損失嚴重，經(jīng)此一役，阿拉伯人退到海峽靠近亞洲的一端裝卸物資，以避開希臘火的攻擊范圍。因為忌憚希臘火的威力，無力進行海上封鎖，阿拉伯軍隊將制海權拱手交出，拜占庭人從容地從黑海運輸物資。

盡管打定主意圍城，但阿拉伯軍隊沒有做好過冬的準備，遭到了嚴冬的摧殘。大雪覆蓋地面達100天之久；駱駝和馬匹逐漸被凍死。越來越絕望的士兵們別無選擇，只能把死牲口吃掉。緊隨饑荒而來的是瘟疫，還有成千上萬人被凍死。第二年春天，一支龐大的阿拉伯艦隊運載糧食和裝備抵達，準備陸軍部隊，阿拉伯海軍深知希臘火的厲害，卸載貨物后就躲在亞洲海岸。不幸的是，有些船員是埃及基督徒，他們逃到拜占庭皇帝那里，將阿拉伯艦隊的位置報告給他。帝國派出一隊火船，襲擊了毫無防備的阿拉伯艦隊，將其全殲。從敘利亞趕來救援的阿拉伯陸軍則遭到拜占庭步兵的伏擊和屠殺。與拜占庭結盟的保加爾人也不斷騷擾襲擊阿拉伯軍隊；2.2萬阿拉伯人在隨后的戰(zhàn)斗中喪生。718年8月15日，也就是哈里發(fā)的軍隊兵臨城下的幾乎一年之后，他們放棄了攻城戰(zhàn)，從海陸兩路潰不成軍地撤退。

678年和718年拜占庭人在君士坦丁堡的勝利，以及歐洲另一端“鐵錘查理”在732年大敗穆斯林的三次戰(zhàn)爭，被稱為“挽救歐洲免遭伊斯蘭文化入侵的三大勝利”，這其中，兩次發(fā)生在君士坦丁堡，而這兩次戰(zhàn)爭的主角，都是希臘火，可以說，希臘火在7世紀和8世紀保衛(wèi)的不僅是拜占庭帝國，更是歐洲。

鐵錘查理領導法蘭克人在西歐擊敗穆斯林軍隊，這與依靠希臘火獲勝的兩次君士坦丁堡之戰(zhàn)合稱為”拯救歐洲的三次戰(zhàn)爭“

掌握希臘火秘密的阿拉伯人

多次深受希臘火所害的阿拉伯人開始沉下心來，仔細的研究希臘火的配方。伊斯蘭世界的科學文明和發(fā)達的翻譯事業(yè)幫助阿拉伯人了解對手。拜占庭皇帝利奧六世曾在其著述中簡單提到過希臘火的使用方法，亞歷克賽皇帝之女安娜·科穆寧在《亞歷克賽傳》里也提及過自己的父皇制備改造大量希臘火提防法蘭克人。還有一種說法是拜占庭叛將在9世紀將希臘火的秘密透露給了阿拉伯人。無論何種方式，阿拉伯人已經(jīng)掌握了希臘火的秘密，并開始裝備軍隊。然而馬上，他們的敵人就不再是拜占庭人了，而換成了紛至沓來的東征的十字軍。

十字軍東征發(fā)現(xiàn)撒拉遜人已經(jīng)有了希臘火用作守城武器，在第一次東征耶路撒冷時，戈弗雷和雷蒙德面對的撒拉遜人便有這種武器

1095年，教皇烏爾班二世號召東征解放圣地，西歐騎士、農(nóng)民紛紛佩劍上路。盡管十字軍剛剛抵達安納托利亞，成群的歐洲農(nóng)民就被塞爾柱人消滅了，但仍有大部分騎士堅持到了圣地，十字軍戰(zhàn)士驚訝的發(fā)現(xiàn)撒拉遜守軍裝備了希臘火用于城防。1099年7月，雷蒙德和戈佛雷在組織十字軍攻打圣城耶路撒冷時，發(fā)現(xiàn)3萬居民和守軍嚴陣以待，城中蓄水池蓄滿水，糧食也很充足，在防御作戰(zhàn)時使用了希臘火。十字軍戰(zhàn)士回憶起撒拉遜人的希臘火的威力表示，當敵人用希臘火攻擊時，所做的事只有屈膝下跪，祈求上天的拯救。不過最終十字軍還是拿下了圣地，并血洗了城里的老老少少。飽受阿拉伯人的希臘火攻擊之痛后，西歐人也洞悉了希臘火的奧秘，并很快地投入了運用，甚至在西歐戰(zhàn)場上，也曾經(jīng)有希臘火出現(xiàn)，但主要是將希臘火裝入罐子用來攻城，而非像另一端的拜占庭用管子噴射防守，盡管經(jīng)過撒拉遜人和法蘭克人的改造，但希臘火基本的配方?jīng)]有太大變化。

希臘火啞火，十字軍攻破君士坦丁堡

1203年，第四次東征的十字軍進抵君士坦丁堡城下。垂涎于拜占庭帝國財富的十字軍與準備發(fā)動政變的亞歷克賽四世一拍即合，后者稱如果十字軍恢復其皇位，則許諾東正教將歸附羅馬教廷，并送給十字軍20萬銀馬克。

吸取了阿拉伯人攻城失敗的教訓，威尼斯總督丹多羅指揮水手拆除了槳帆船上易于著火的帆布、索具，在甲板上灑上一層厚灰，于船殼外包裹了浸濕的毛皮與石棉。這一切都是用來防范著名的希臘火攻擊。經(jīng)過一周的準備，威尼斯艦隊與十字軍同時發(fā)動了總攻擊。接近海岸城牆時，威尼斯登陸艦架起大約12公尺高的云梯，讓士兵沖上海岸城墻展開肉搏戰(zhàn)，法蘭克人甚至登上了狄奧多西城墻。失去民心的亞歷克賽三世出逃色雷斯，整座城市落到了十字軍和威尼斯人手里。

威尼斯總督丹多羅領導的十字軍攻陷君士坦丁堡。希臘火在戰(zhàn)斗中發(fā)揮有限，甚至幫了倒忙

然而亞歷克賽四世皇帝無法滿足十字軍提出的經(jīng)濟要求，這時拜占庭再次發(fā)生政變，亞歷克賽五世上臺，城里十字軍與居民們沖突日盛，丹多羅讓全軍撤到城外，新皇帝拒絕履行前任皇帝的約定，十字軍再次攻打君士坦丁堡。

四月十二日，天上吹起強勁北風，丹多羅見機不可失，遂命令所有威尼斯水手與法蘭克騎士登船，乘著風勢一舉沖向君士坦丁堡。相較于先前有條有理的攻城戰(zhàn)，這一次十字軍的攻擊可說是極為大膽的孤注一擲，威尼斯艦隊以極快速度沖擊海墻，驚慌的拜占庭軍立刻發(fā)射希臘火，但他們沒有料到北風將希臘火燃起的濃煙與灼熱空氣吹回城內(nèi)，反倒使守軍陷入一片混亂。趁著拜占庭軍的防備出現(xiàn)漏洞，許多威尼斯戰(zhàn)船與登陸艦毫無減速之意地一頭撞上城墻，海岸城牆傾倒崩塌，到處發(fā)出轟然巨響，岸際堆滿擱淺艦艇，金角灣上則被希臘火染成一片火海。隔天，君士坦丁堡城破，十字軍洗劫了三天三夜。

希臘火在這次戰(zhàn)爭中沒有發(fā)揮應有的作用，甚至在第二次圍城戰(zhàn)中由于風向的原因幫了倒忙。除了失去突然性、神秘性，威尼斯事前有作好防火對策以外，拜占庭帝國不比往日輝煌，內(nèi)耗嚴重，封建保守，士兵與武器的質量不比當年也是很重要的原因，即使有希臘火，也難以回天。

帝國悲歌與陪葬的希臘火

1453年，拜占庭帝國氣數(shù)已盡，周邊國土被奧斯曼土耳其帝國蠶食鯨吞。

4月，奧斯曼帝國蘇丹穆罕穆德二世親率步騎十萬，戰(zhàn)艦數(shù)百，妄圖再度征服這一堡壘，完成700年前未竟的伊斯蘭事業(yè)，而此時君士坦丁堡城內(nèi)只有守軍不足萬人，戰(zhàn)艦二十余艘。

與之前意欲征服這里的哈里發(fā)們不同，穆罕穆德二世擁有他們沒有的武器——火炮。圍繞君士坦丁堡，穆罕穆德二世部署了擁有幾十門火炮的十幾個火炮方陣，其中包括烏爾班巨炮?；鹋诘脑O計師烏爾班在前一年投在拜占庭帝國，然而君士坦丁十一世甚至無法為他發(fā)放工資，帝國已經(jīng)不能像700年前養(yǎng)活希臘火發(fā)明人加里尼克斯和他的家族一樣地養(yǎng)活烏爾班了，自然烏爾班轉投19歲的蘇丹穆罕穆德二世。蘇丹為他提供了大量物資與原料，造出了重十幾噸的攻城利器。在圍城七周后，經(jīng)受了5000發(fā)大大小小的炮彈和55000磅火藥打擊，摧毀不計其數(shù)的地道和攻城塔，殺死上萬奧斯曼帝國的士兵后，君士坦丁堡終于在1453年5月29日淪陷了。

在火炮的打擊下，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拜占庭亡國，希臘火隨之銷聲匿跡

希臘火為拜占庭帝國做出了最后的貢獻，燒毀了幾座攻城塔樓，然而這并不能挽救帝國國運，希臘火在為帝國鞠躬盡瘁700多年后，也要退出歷史舞臺了。取代其位置的，正是大炮與火藥。火藥與希臘火相比，多了硝，希臘火雖然含有硫、炭和其他可燃物，但還是不能成為火藥混合物，因為缺乏作為氧化劑的硝石。希臘火只能依靠氧氣助燃，而火藥卻可以在無氧的情況下燃燒，因此無需在施放時直接點著火藥，只是在射中目標之后，火藥才被引燃，因此產(chǎn)生的威力要更大。

極少出現(xiàn)在文字典籍上的希臘火就這樣消失在歷史中，為拜占庭帝國做了陪葬，可是想想僅依靠希臘火和高超的外交手段，就維系了一個帝國千年國運和多次拯救歐洲，不能不說，希臘火同志700多年的一輩子，還真算夠本兒了。

穆罕穆德二世征服君士坦丁堡后繪制的城市地圖

參考：

羅杰·克勞利《1453：君士坦丁堡之戰(zhàn)》

西蒙·蒙蒂菲奧里《耶路撒冷三千年》

陳志強《拜占庭帝國通史》

《威尼斯戰(zhàn)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