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淺斟細(xì)語】看來豈是尋常色（上）

紅樓心語 2022-08-31 發(fā)布于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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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都說是一入紅樓夢難醒，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對于《紅樓夢》，太多的人讀起來就再也放不下。一讀再讀之后，就會在心中產(chǎn)生千百種情愫，互相沖擊，澎湃不止，對寶釵的敬，對黛玉的憐，對湘云的愛，對探春的贊，對鳳姐的懼，對賈母的親……還有對大觀園的憧憬，那種欲罷不能、欲說還休的感覺，實在無以排遣的時候，你可以來這里——“紅樓心語”！

“紅樓心語·淺斟細(xì)語”欄目是每一位紅迷朋友的家園，在這里你可以愉快地開啟屬于你自己的夢想航班，盡情地抒發(fā)你對《紅樓夢》的喜愛之情。

“紅樓心語·淺斟細(xì)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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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豈是尋常色（上）

作者：火燒彤云

才女岫煙

邢李薛四才女于《紅樓夢》第49回登場，可謂姍姍遲來。在小說中，賈府上下最喜歡她們中的薛寶琴。有意思的是，很多紅迷也深受小說氛圍的影響，也非常喜歡研究和評論薛寶琴。其實，僅就《紅樓夢》傳世的前80回真文本而言，這組美女中，人物形象最生動的不是薛寶琴，而是邢岫煙。

邢岫煙是一位博覽群書、學(xué)識豐富的才女。在寶玉的生日宴上，作者設(shè)計了她與李紈射覆的情節(jié)。射覆的本質(zhì)是猜謎。覆者用詩文、典故等文學(xué)知識設(shè)計謎語，射者則是要同樣以詩文、典故等方式猜中謎語。這種酒令對行令者的才識要求很高。李紈覆，展示了李紈的才思和品位。岫煙射，展示了岫煙的聰明和多知。這個情節(jié)設(shè)計得非常好，一舉兩得，把兩個人物的特點都表現(xiàn)了出來。

《紅樓夢》里的才女非常多，但是各有特點。賈府四艷的大丫鬟的名字里分別有琴、棋、書、畫各一字，暗寓她們的主人對琴、棋、書、畫各有偏好。這種藝術(shù)手法也適用于岫煙。岫煙的丫鬟叫篆兒，暗寓她的主人非常喜歡篆刻藝術(shù)。“篆”雖然不是生辟字，可也不是口語常用字，更少見于人名。如果不是喜歡篆刻藝術(shù)，一般人不會去用這個字來給人取名字。

篆刻藝術(shù)可不是一般人能欣賞得了的。篆刻是制作印章中的一項工藝。準(zhǔn)確地說，它是一項雕刻藝術(shù)。不過，篆刻藝術(shù)不是讓人直接欣賞其雕刻成果，而是在印章上刻上文字，再把印章蘸上墨汁、油泥，印在紙上供人欣賞。它是一項從三維空間轉(zhuǎn)向二維空間的藝術(shù)。多數(shù)印章用篆書字體刻制，所以這種藝術(shù)叫篆刻。欣賞得了篆刻藝術(shù)的人，對篆書書法和雕刻藝術(shù)有相當(dāng)程度的了解。邢岫煙喜歡篆刻藝術(shù)，那還真不是一般的高情雅趣。

我們再來看岫煙的品格。《紅樓夢》最高超的藝術(shù)成就之一是文如其人，既然展現(xiàn)了詩文作者的才華水平，又體現(xiàn)了詩文作者的身份、個性。作者在塑造邢岫煙這個角色上也運用了該手法。邢岫煙、李紋、薛寶琴三人在李紈、寶釵的安排下，各做了一首詠梅詩。岫煙做的詠梅詩是她在前80回里做過的唯一的一首完整的詩。

詠紅梅花得“紅”字邢岫煙

桃未芳菲杏未紅，沖寒先已笑東風(fēng)。

魂飛庾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

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虹。

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

詠紅梅花得“梅”字李紋

白梅懶賦賦紅梅，逞艷先迎醉眼開。

凍臉有痕皆是血，酸心無恨亦成灰。

誤吞丹藥移真骨，偷下瑤池脫舊胎。

江北江南春燦爛，寄言蜂蝶漫疑猜。

詠紅梅花得“花”字薛寶琴

疏是枝條艷是花，春妝兒女競奢華。

閑庭曲檻無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夢冷隨紅袖笛，游仙香泛絳河槎。

前身定是瑤臺種，無復(fù)相疑色相差。

粗略一看，這組詩表現(xiàn)的內(nèi)容都差不多，似乎不容易看出邢岫煙的人物特點。本文不對這組詩展開全面的賞析，僅僅簡單談?wù)劻⒁?，從中分析邢岫煙的人物特點。李紋的詩重點在于展現(xiàn)紅梅的美艷及其給春天帶來的勃勃生機。薛寶琴的詩大氣磅礴，高度贊揚紅梅艷絕世間的美麗。邢岫煙則是贊頌梅花凌冰傲雪、不畏嚴(yán)寒的精神面貌，一句“沖寒先已笑東風(fēng)”先聲奪人?！翱磥碡M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更是反映了梅花任憑濃冰淡雪的欺凌而不改其色的風(fēng)采。這就是邢岫煙的精神境界。

隨和灑脫

邢岫煙“為人雅重”，確實有梅花的風(fēng)范，但她又與作者同樣賦予了梅花品格的妙玉不同，她并不孤傲。她貧窮卻不自卑，在一群富家少爺小姐之中表現(xiàn)得落落大方，很快就融入到了這個與她的境況落差極大的環(huán)境之中，這可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蘆雪廣聯(lián)句，除了鳳姐開了個頭走了以外，大家拈鬮得出的聯(lián)句順序是：李紈、香菱、探春、李綺、李紋、岫煙、湘云、寶琴、黛玉、寶玉、寶釵。這個順序僅僅走了一輪就亂了，好勝的湘云頻頻搶聯(lián)，場面變成了釵黛琴三人共戰(zhàn)湘云。湘云又聯(lián)了一次妙句，探春趁著眾人夸贊的時候接著湘云聯(lián)了一句。這時，湘云口渴去喝茶了，出現(xiàn)了一個小空檔。按說探春之后應(yīng)該是李綺李紋姐妹倆聯(lián)，可這姐妹倆并沒有聯(lián)，她們可能是看到釵黛琴湘爭聯(lián)的場面有所謙讓。這個時候，岫煙接著探春進(jìn)行了聯(lián)句，她沒有過多的謙遜和退讓，也不是爭著聯(lián)句，而是：李家姐妹你們既然不聯(lián)，那就輪到我了，我就聯(lián)一下。她這一聯(lián)，顯得非常的自然得體。

岫煙在人群中，既不是默不作聲、很被邊緣化的那類人，又不是非?；钴S、極力表現(xiàn)的那類人。她非常自然地融入到人群中，隨和大方，又不是簡單的隨波逐流。

岫煙的另一個特點是超然灑脫，不受禮法羈絆。寶玉看著妙玉寫給他的生日賀帖，不知道怎么回復(fù)，去找黛玉咨詢，路上遇見了岫煙。

寶玉忙問：“姐姐那里去？”岫煙笑道：“我找妙玉說話?！睂氂衤犃嗽尞?，說道：“他為孤癖，不合時宜，萬人不入他目。原來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們一流的俗人?！贬稛熜Φ溃骸八参幢卣嫘闹匚?，但我和他做過十年的鄰居，只一墻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煉，我家原寒素，賃的是他廟里的房子，住了十年，無事到他廟里去作伴。我所認(rèn)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因我們投親去了，聞得他因不合時宜，權(quán)勢不容，竟投到這里來！如今又天緣湊合，我們得遇，舊情竟未易。承他青目，更勝當(dāng)日?！睂氂衤犃耍腥缏犃私估滓话?，喜的笑道“怪道姐姐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閑云，原來有本而來。正因他的一件事我為難，要請教別人去。如今遇見姐姐，真是天緣巧合，求姐姐指教。”說著，便將拜帖與岫煙看。岫煙笑道：“他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僻了。從來沒見拜帖上下別號的，這可是俗語說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么道理？”寶玉聽說，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個些微有知識的，方給我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樣才好，竟沒了主意。正要去問林妹妹，可巧遇見了姐姐。”岫煙聽了寶玉這話，且只顧用眼上下細(xì)細(xì)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語說的'聞名不如見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既連他這樣，少不得我告訴你原故?！保ǖ?3回）

岫煙講述了她和妙玉的關(guān)系。她和妙玉做了十年的鄰居，妙玉是她的老師，她跟著妙玉從認(rèn)字學(xué)起，直至成長為一名才女，都離不開妙玉的教誨。只不過，妙玉是出家人，如果正式收岫煙為弟子，那岫煙也就要出家了，所以只能說二人有“半師之分”。實際上，妙玉對岫煙的師恩比黛玉對香菱、賈雨村對黛玉都要重得多。岫煙與妙玉的年齡相差并不大，于是她們又是“貧賤之交”的好朋友。

尊師重教是中國社會的傳統(tǒng)風(fēng)尚，老師的地位很高，老師被排在“天地君親師”的第五位。青出于藍(lán)勝于藍(lán)，學(xué)生的水平可以超過老師，但學(xué)生始終得尊重老師、不得褒貶老師。雖然岫煙與妙玉亦師亦友，但她從認(rèn)字開始就跟妙玉學(xué)，顯然二人的關(guān)系建立在深厚綿長的師生關(guān)系之上。妙玉為人極其孤傲，一般人都不敢對妙玉說三道四，何況是她的弟子。而岫煙不同，她敢指出妙玉的怪誕，指出在帖子上寫別號是“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不合規(guī)范。

有人可能會說，岫煙只是在背后指出妙玉的問題，不見得敢當(dāng)面說，這沒什么了不起。其實不然，重師感恩是當(dāng)時全社會的共識和風(fēng)氣。岫煙先是把自己從識字開始就受教于妙玉的師生關(guān)系告訴了寶玉，換了別人，在第三者面前，就算心里對老師有所異見，也要做出尊重老師的樣子，絕不敢說老師如何如何。這就是封建社會師尊生卑的禮教準(zhǔn)則。岫煙就事論事，敢于褒貶老師的帖子，不受禮法的羈絆，是何等的超然與灑脫！一般讀者往往認(rèn)為寶黛二人才是討厭封建禮教的人，其實岫煙也是漠視封建禮教之人，只是側(cè)重點不同。

溫厚可疼

從岫煙與寶玉的那段對話里看得出，岫煙還有穩(wěn)重不多言，遇事特別沉得住氣的特點。當(dāng)初在蘆雪廣，眾人即景聯(lián)句結(jié)束后，李紈罰聯(lián)句水平最差的寶玉去櫳翠庵找妙玉討紅梅。誰都知道妙玉為人孤傲，極不好打交道。然而，寶玉圓滿地完成了受罰，討來了一枝兩尺多高、五六尺長的巨型紅梅。在眾人欣賞美麗的紅梅之時，最了解妙玉的岫煙心里就犯起了嘀咕，奇怪為什么寶玉討紅梅這么順利。

岫煙進(jìn)入大觀園已經(jīng)半年多了，早跟大家打成了一片，和不少人都結(jié)下了純真的友誼，而她的這個疑惑在這半年多里居然沒和任何人提起過、探討過！直到寶玉來向她請教如何回帖，她和寶玉聊起妙玉時，她才把心中的疑惑“怪不得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說出來。岫煙與妙玉的關(guān)系深厚，就贈梅一事，岫煙其實也可以直接問問妙玉的，而她也沒問。足見這個人是何等的沉得住氣！換了有的肚子里藏不住事的人，早嘀咕開了！第57回寫到，薛姨媽見岫煙“端雅穩(wěn)重”，要聘她為媳。這“端雅穩(wěn)重”四個字真是精煉，是對岫煙的恰當(dāng)評價。

岫煙人品端方，自然隨和，友待眾人，眾人也紛紛向她伸出友愛憐貧之手。鳳姐覺得她與邢夫人和她父母不同，是一個“溫厚可疼”的女孩，“憐她家貧命苦，比別的姊妹多疼他些”。襲人的母親病了，襲人來向鳳姐請假，鳳姐要賞她一件衣服，奉命取衣的平兒是怎么做的呢？

平兒走去拿了出來，一件是半舊大紅猩猩氈的，一件是大紅羽紗的。襲人道：“一件就當(dāng)不起了?！逼絻盒Φ溃骸澳隳眠@猩猩氈的。把這件順手拿將出來，叫人給邢大姑娘送去。昨兒那么大雪，人人都是有的，不是猩猩氈就是羽緞羽紗的，十來件大紅衣裳映著大發(fā)好不齊整，就只他穿著那件舊氈斗篷，越發(fā)顯的拱肩縮背，好不可憐見的。如今把這件給他罷。”鳳姐兒笑道：“我的東西，他私自就要給人。我一個還花不夠，再添上你提著，更好了！”眾人笑道：“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愛下人。若是奶奶素日是小氣的，只以東西為事，不顧下人的，姑娘那里還敢這樣了？”鳳姐兒笑道：“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他還知三分罷了?！保ǖ?1回）

平兒自作主張地要把鳳姐的衣服送給岫煙。鳳姐先是開玩笑，眾人深知平兒做事穩(wěn)當(dāng)，立馬就猜到鳳姐不會反對。果然，鳳姐表示平兒是對她的想法“知三分”的人，是她的知心人。鳳姐是真心實意地在關(guān)心岫煙。年終歲末，她的事很多，她還把岫煙的冬衣不夠厚實記掛在心上，一直和貼心的平兒念叨著。鳳姐想送岫煙一件厚實體面的冬衣，只是一時沒想到送什么衣服。平兒是掌管鳳姐衣飾的貼身丫鬟，她挑了這件大紅羽紗出來，是非常有分寸的，她知道鳳姐不會反對。鳳平二人都很憐愛岫煙。

有的人認(rèn)為，岫煙在大雪天里的一群富家少爺小姐中穿著一件舊斗篷，“拱肩縮背”，可憐兮兮，這就是岫煙被富貴壓得自卑的表現(xiàn)，怎能說岫煙不自卑呢？這種看法是片面的。

岫煙“拱肩縮背”的原因平兒說得很清楚，就是天降大雪，天氣太過寒冷造成的。岫煙在蘇州蟠香寺長大，蟠香寺著名的景點就是香雪海，岫煙確實見過大雪紛飛。南方的冬天固然也有結(jié)冰飄雪的時候，可是氣溫不會像北方降得那么低，北方的冬天要冷得多。岫煙就是因為有過在香雪海的生活經(jīng)歷，以為北方的冬天最冷也就如此，所以才沒做穿得特別厚實的準(zhǔn)備，導(dǎo)致冷得“拱肩縮背”。她家很窮，當(dāng)然沒有羽緞羽紗猩猩氈之類的貴族豪服，但是添件厚棉襖還是可以做到的，劉姥姥之類的普通北方民眾不也是靠穿厚棉襖過冬的嗎？因為天氣太冷，岫煙猝不及防，沒有準(zhǔn)備厚棉襖。邢家家境貧寒，一家子是來投奔邢夫人的，還指望著邢夫人的資助，懂事的岫煙也就沒向父母提要求去買厚棉襖，想著少在室外呆著，挺挺就過去了。

作者簡介：

火燒彤云，湖南省長沙市人，建筑工程造價工程師，自幼喜歡《紅樓夢》，愛思考，愛寫作，追求美好高尚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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