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于《上海文學(xué)》2022年8月號 陳 沖 昨晚我睡得很少,離家之前的大多數(shù)夜晚都是這樣。爸爸和我同往常一樣很早起來,一起吃了早餐。我們享受在安靜的早晨看報閑聊,話題總是自然而然轉(zhuǎn)到你和文姍身上。 你生命中有妹妹陪伴,讓我欣慰。在你和文姍之間,我丟失了兩次身孕。爸爸和我都有親密的兄弟姐妹,希望你也有一個。我懷文姍的時候,你迫不及待地等她到來,以為妹妹來了你就隨時都有玩伴,那多有趣。但她生下來后,媽媽在醫(yī)院住了三晚,回來后忙著喂奶,太累了,無法給你足夠的關(guān)注。你唯一認(rèn)識的世界被突然擾亂和改變。那些日子你整天無緣無故歇斯底里地在樓梯上亂跑,很可怕。我知道你很困惑,正在努力應(yīng)對這個變化。不知為什么,你采取的方式是無理取鬧。一天晚上——大約在醫(yī)院回家后的一周,我去你的房間陪你睡覺。我問你,是不是因為媽咪沒有足夠的時間陪你,讓你難受了?你看著我,嘴唇開始顫抖,眼里噙滿淚水,然后你終于崩潰了,大哭起來。我很高興你有機會跟我講了你的感受。我和你談過分享的概念,你說,“文姍不懂分享,她一個人占有媽咪?!?/span> 時間過得真快,妹妹現(xiàn)在十四個月了。她崇拜你。不管你給她多少次惱怒的眼神,她仍然沖著你笑。你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她就把頭靠在你的腿上。我讓你每天擁抱她三次。每次你一抱她,她就開心得忘乎所以。她會把耳朵貼在你的肚子上,抱住你不放。你急著離開,而她總想抱你更久。你會大聲喊:“媽媽,文姍不肯放開我?!蔽視^來跟你解釋,那是因為她愛你。你說,“可她太愛我了?!?/span> 上周爸爸休息的時候,坐下來和你進行了一次“嚴(yán)肅的談話”。他說他跟哥哥杰姆一直相處融洽,互相支持,是很好的朋友。但你打斷了他說:“你又不是哥哥,怎么會懂當(dāng)姐姐的感受!”你的邏輯感讓爸爸驚訝。 在開往洛杉磯的車上,爸爸給他哥哥撥通電話,然后交給你說,你跟杰姆叔叔聊聊他當(dāng)哥哥的感受吧。你一接過電話就問,“杰姆叔叔,我爸爸小時候有沒有碰疼你的眼睛?” 因為文姍喜歡撫摸你,你總是抱怨她碰你的眼睛。你想證明其他弟弟妹妹不會碰痛他們哥哥姐姐的眼睛,因此文姍不是個好妹妹。 從洛杉磯回來后,你對妹妹好多了。前幾天我做了一天的配音回來,看到你們在玩捉人游戲。她在你身后跑來跑去,開心地笑著。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在我沒有囑咐的情況下主動跟她玩。 你是一個非??蓯鄣暮⒆?,文婷,你從來就是。我沒有足夠甜蜜的語言來形容你給我的感覺——那種只有母親知道的幸福。你和妹妹都愛我,沒有任何人像你們這樣愛過我。你們對我也非常寬容和慷慨,不管我能給你們什么,能給多少,你們都把它當(dāng)作世界上最好的東西。我從未對任何人像現(xiàn)在對你們這樣至關(guān)重要。在你們崇拜的眼神中,我看到自己成為了母親。你是我的老師,文婷,你一直在教我如何做媽媽。飛出去工作曾經(jīng)是我熱愛的事,有了你們,這事變得越來越難了。 現(xiàn)在我必須動身了。我希望這不會是我給你寫的最后一封信。我愛你,文婷,愛你和文姍勝過世界上任何其他。 媽媽寫于7/23/2003 我依稀記得那個令人心碎的女人,在兩寸大的黑白相片里驀然回首,跨越幾十年的光陰,與我對視。她在一個不起眼的院子里晾衣服——一只胳膊伸向天空,另一只手提在嘴邊,系著圍裙的腰肢擰轉(zhuǎn)過來,高聳的胸脯在旗袍里雀躍,圓潤的屁股下面一條腿繃緊,另一條放松,腳尖輕輕點在地面上。她臉上令人銷魂蝕骨的笑容,讓我確信照片是她戀人拍的。 她叫郭淑華,出生在一個男尊女卑的封建家庭,是六個孩子中最小的。她童年最幸福的記憶,是每天早晨在鏡前為母親梳頭,能那樣單獨跟母親接近、觸碰,對她是奢侈的感覺。十六歲那年,父母把她嫁給一個姓孫的老爺當(dāng)妾,那人是個兇殘的性虐狂。淑華十七歲生下女兒,不幸夭折,緊接著的一胎也沒有成活。孫爺納妾后,不再理她。八年后,孫爺最小的弟弟文宣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生命里。文宣清秀文弱,溫柔善良,跟孫爺截然不同,淑華常陪他寫字畫畫,并漸漸愛上了他。兩人私奔后的日子非常貧困,但因為能跟她愛的人在一起,淑華仍然滿懷希望。好景不長,文宣因無法維持生計而選擇輕生。淑華傷心欲絕,想追隨地下,但這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這是她深愛的男人留給她唯一的禮物,她要把他的孩子撫養(yǎng)成人。就這樣,淑華活了下來。 十多年后,她把這段身世告訴了女兒——那曾經(jīng)在腹中救了她的小生命。她說,總是你一次又一次地救了我。 郭淑華是怎么從上海到了澳門,怎么成了香港夜總會的歌女,跟誰生下了兒子托尼,似乎沒有人知道。她離開兒女的那天晚上,是不是也有千言萬語想要傾訴?她不識字,不會寫信。 二〇〇六年春季的一天,在澳洲一間攝制組的服裝間里,照片中淑華的旗袍穿到了我的身上,居然合適。我在鏡前端詳,想象旗袍里她曾經(jīng)鮮活的腰肢,想象那晚她渴望跟兒女們說的話…… 英文片名The Home Song Stories不知為何在國內(nèi)譯成了《意》,它更確切的翻譯應(yīng)該是《家鄉(xiāng)歌曲的故事》。對我來說,它也是家庭歌曲的故事。為了方便讀者在網(wǎng)上找到,我在這里還是叫它《意》吧。英文片名比較長,聽著還有些拗口,許多電影投資人、發(fā)行商和朋友都建議改一個短些的、通俗些的片名,但是導(dǎo)演托尼·艾爾斯堅持只有這個名字才能象征故事的精神和意境。只有失去了家,它才會成為一支遙遠的歌縈繞于夢中。 二〇〇七年《意》在眾多國際電影節(jié)上獲獎,我也因為扮演片中女主角得到不少榮譽。記得在獲得澳洲金像獎最佳女主角的時候,我感謝了郭淑華——她既平凡又驚世駭俗的命運,是角色誕生和盛開的沃土;我感謝了丈夫和孩子,讓我對母愛與家庭有了更切膚的體驗,讓角色悲涼的人生有了愛的熱度與渴望。 重溫導(dǎo)演托尼·艾爾斯給我的第一封電子郵件,我想到《意》其實是一部他孕育了十年,甚至一生的電影—— 當(dāng)時我對托尼和他的作品都了解甚少,但是他的信說服了我。二〇〇四年夏天,托尼千里迢迢從墨爾本來到舊金山,我們約好他下機后在一家中餐館見面。記得那時已過了用餐的鐘點,伙計們正圍著一張大圓桌吃飯。我們坐下后托尼說,我小時候母親也常帶我和姐姐去蹭伙計吃的飯。我問,她在墨爾本的中餐館工作嗎?托尼笑了,說,她曾經(jīng)帶我們從澳洲東岸的中餐廳一路蹭飯到到西岸,然后又蹭回東岸,有時候山珍海味,有時候剩菜剩飯。 一位服務(wù)員從大圓桌走過來為我們點菜,托尼看到咸魚蒸肉餅很興奮,他說小時候經(jīng)常吃這個菜。啊,托尼的咸魚蒸肉餅,我的雪里蕻炒肉絲,味蕾的記憶像一條無形的臍帶,一絲長長的鄉(xiāng)愁,永遠連著那片失去的故土。 等菜的時候,托尼從手提包里拿出劇本和幾張發(fā)黃的老照片給我。他說,這是我的母親郭淑華,英文名叫蘇。照片很小,我拿起來仔細(xì)看。他接著說,在我最早的記憶里——或者在夢里,總是她穿著旗袍的背影,在日夜交替的光線中,慢慢消失在鵝卵石的小街上。那時我們住在澳門,母親在一家夜總會當(dāng)歌女。有一張一家三口的照片,是在遠洋輪上拍的。托尼說,這是一九六四年,母親跟一位停泊在香港的澳洲水手——也就是我的繼父艾爾斯結(jié)了婚,帶著我和我姐移民去墨爾本。照片里,蘇身著一條西式呢大衣,臉上戴著一副太陽眼鏡,頭上圍了一條絲巾,幾縷燙過的頭發(fā)被風(fēng)刮起,她雙臂輕輕摟著年幼的兒女,洋溢著無限的憧憬。誰能想到八年后這個女人將在大洋彼岸懸梁自盡? 很長一段時間,托尼一直忘不了自己對母親最后的吼叫:你滾!我恨你!四十年后,郭淑華的幽靈終于變成了他紙上的文字和腦中的畫面。在劇本里母親叫玫瑰,托尼說那更像記憶里的她。 那張遠洋輪甲板上春風(fēng)滿面的照片,是托尼和姐姐顛沛流離的開始。丈夫比爾把玫瑰和兩個孩子安頓在他墨爾本郊外的房子里,又啟程遠航去了。玫瑰在這片寂寞的異土上待了一個禮拜就帶孩子們離開了。騷動的靈魂、幼稚的心智和不安分的身體,像一道永恒的詛咒,伴隨著她和兩個孩子穿越整個澳洲,從一個城市顛簸到另一個城市,一個“叔叔”換到另一個“叔叔”,為了追隨那塊海市蜃樓般的歸屬之地,浪跡天涯。每到一處,她都會把從中國帶來的玻璃珠簾掛在門框上,對孩子們信誓旦旦:這次一切都會好起來。但過不了多久,他們又開始跋涉。 七年后,千瘡百孔走投無路的玫瑰帶著兒女再次回到墨爾本。丈夫比爾舉著一束鮮花在火車站翹首以待,孩子們上前叫比爾叔叔。玫瑰說,不是叔叔,是爸爸——他以后是你們的爸爸了。一切似乎依舊,不同的只是比爾現(xiàn)在跟他母親同住。在這個婆婆眼里,玫瑰與孩子們是闖入者,觸目的珠簾是他們不雅的旗幟。玫瑰與她在一個屋檐下水火難容,但比爾是個寬容的丈夫、善良的繼父,孩子們終于有了安穩(wěn)的日子,玫瑰決定忽視婆婆的冷嘲熱諷。孩子們問,我們在這里待多久?玫瑰摟著他們說,永遠,等老太婆走了你倆可以有各自的房間,跟澳洲人一樣。 不久,比爾出海,玫瑰在家像一頭饑渴的籠中困獸,眼望窗外來回踱步。然后,她穿上旗袍去了她唯一熟悉的土壤——中餐館,并在廚房里遇上了比她小二十歲的喬。當(dāng)他們四目相視時,玫瑰又滋潤起來。第二天晚上,她帶著兒女跟伙計們一起吃了一頓豐盛的家鄉(xiāng)菜,跟大家說著鄉(xiāng)音唱著歌,好像回到了年輕時代在夜總會的日子。第二天,玫瑰穿上低胸連衣裙在荒郊野外與喬約會,男女間的激情和歡愉讓玫瑰心神蕩漾,體驗到了久違而短暫的歸屬感。 喬是非法移民,在唐人街單身宿舍有被移民局查捕的危險。玫瑰便把喬接到比爾家住下,跟婆婆說,喬是家鄉(xiāng)來的表弟。他們四個人在家里說中文,吃甘蔗。婆婆這個主人反而變成了局外人,她惡狠狠地看著這幫異族人在客廳咀嚼吐渣,十分反感。一天半夜,喬躡手躡腳鉆進玫瑰的房間,兩人偷情時讓婆婆抓到。孩子們在睡夢中被叫起來收拾行李,他們再次失去了安穩(wěn)的家。 喬的老板把他們帶到一棟破爛不堪的矮房,里面一片狼藉,根本不像個住人的地方,但玫瑰卻在這里看到了新生活的希望。她再一次把晶瑩剔透的珠簾掛上門框,認(rèn)真當(dāng)起家庭主婦。二十多歲的喬負(fù)擔(dān)起一家人的雞毛蒜皮油鹽醬醋,開始變得煩躁厭倦。玫瑰感到喬對她不再熱情,陷入絕望。她哀求、怒吼、以死威脅,喬還是離開了。窮途末路的玫瑰服安眠藥企圖自殺…… 托尼用在玫瑰身上的筆墨毫無多愁善感,幾乎殘酷無情。我隱隱覺得他在用寫作懲罰母親——那些幼兒時的崇拜、愛和期待是怎樣慢慢變成了失望、厭惡與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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