咆哮的音樂 你是一個講述者,正不遺余力設(shè)計故事柳暗花明之前的各種鋪墊。當(dāng)眼前還無這些文字,或這些文字尚未成形時,你在思索整個故事的發(fā)展脈絡(luò)。鋪天蓋地的文字蟄伏于某個地方。你從來就不是一個嗜賭成性的人,討厭隨機性附帶的上天入地的心理沖擊感。于是,文字是經(jīng)歷無數(shù)次嚴(yán)格的篩選,以無懈可擊的搭配關(guān)系與前后次序組合而成。故事由此徐徐展開:十九世紀(jì)的某一場舞會,男女主人公應(yīng)邀參加,尚未認識。彼此搭訕,互生好感,在輕柔甜蜜的音樂氛圍里,他們拘謹又不失風(fēng)度地跳舞。 先是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吵嚷聲,持續(xù)了一會,震耳欲聾的咆哮突然傳來,似一堆巨石滾落山崖。我出屋,往外一探究竟,一群人在一片闊地上爭執(zhí)不休,不曉所為何事。這聲音驚起無數(shù)灰塵——唾沫橫飛的場景里,他們揮舞雙手,堅硬的雙腿像打地樁,狠狠地朝地上跺。然后,上揚的灰塵又被唾沫橫飛所裹挾。我愈加疑惑,他們是在吵架,吐痰僅為一種發(fā)泄與助威的輔助手段?還是頗顯吃力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又一口,僅是出于單純目的、企圖將飄落嘴鼻間的灰塵徹底清除?抑或是一出異彩紛呈的舞臺劇,舞者調(diào)動全身的肢體,沖擊觀眾的感官世界,豐富性是一種無可爭議的呈現(xiàn)方式? 一陣微風(fēng)拂過,初春時節(jié),氣溫雖已回升,卻覺涼意四起。他們頭頂上的原先光禿禿的柳枝漸已發(fā)芽,淡青色,帶來一片春光的愜意。微微下垂的柳條左右搖蕩,時飄時落,像左右逢源的旁觀者,維持勢力的平衡,有條不紊演繹下去。一些粗俗的地方土語、骯臟刺耳的原生態(tài)方言從口舌間頻出,未經(jīng)絲毫潤色,雙方對罵了好久,不甘示弱,可也終于厭倦了。厭倦不是說,徹底罵累了,或某一方敗下陣來。他們搜索枯腸,但發(fā)現(xiàn)類似喝罵祖宗、人格羞辱的俗語早已吐了個遍,又無法在這緊急時刻創(chuàng)造一些新詞匯,料想對方不可意會,也好像自個兒已被困云里霧里而頭暈?zāi)垦A?。最終,也就恬不知恥、機械式地罵些重復(fù)的話,憤怒轉(zhuǎn)為亢奮,話語的音調(diào)多次循環(huán)后達到頂峰,漸漸無味,爭吵旋即成了一個笑話。 風(fēng)吹的時候,桌子上的書也朝后翻了幾頁。男女主角相約在舞會之后的某個時間,去某一座城市旅行,因選擇城市的分歧,二人不歡而散,在內(nèi)心默默咒罵彼此。一大段的內(nèi)心獨白與心理描寫,得以窺測人物分崩離析以后的狀態(tài)與心緒起伏。彼時,正是屋外的他們罵得起勁、臟話連篇的時候,將小說里沉默的掙扎一一具體化。主人公們陸續(xù)離開公寓,方才耳邊響起的舞會音樂逐漸減弱,了無聲息。公寓大門外,驟然刮來一絲涼風(fēng),夜色朦朧。 其實,音樂從未間斷。舞會沒有舉行、他們尚未爭吵之前,音響中播放的鋼琴曲就已彈奏了一個多小時。這是我的獨特習(xí)慣,看書時,必有音樂相伴,所以,書中的舞會音樂聲一度與鋼琴曲重疊,無聲的伴奏化作有聲徐徐飄入耳畔。舞會的不歡而散與他們罵聲正酣,正是小說與現(xiàn)實的高潮,鋼琴曲則填補了漸漸消逝的音樂聲。前奏先是緩慢的,像平靜地講述一段故事,突然,鋼琴家的雙手沿著琴鍵快速移動,時而躍起停頓一下,又重重地砸在琴鍵上,發(fā)出一聲悲愴又顯振奮的重音。最后,是一段延綿不絕的滑音,如卓別林的某些電影配樂,有一種荒誕不經(jīng)、黑色幽默的味道。 剃頭 終于,他摒棄了慣常所蓄的長發(fā),一朝蛻變?yōu)轭H顯稚嫩、暗含痞氣的小平頭。也許是厭倦了勤于打理頭發(fā)的習(xí)慣,或驀然察覺短發(fā)的舒爽與干練。但是,他旋即陷入長久的沉默。宛如理發(fā)師在和顧客的言談間,一不留神,致使顧客心目中的理想發(fā)型功虧一簣,毫無補救措施的崩潰之后,埋怨自己當(dāng)初為何理發(fā)?抑或是短發(fā)的魅力,因其頭型的差異,少了那一絲恰如其分的錦上添花之感,反倒變得笨拙、蹩腳,他在竭盡全力地遮頭捂臉,企圖逃離這是非之地,方才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回家之路竟如此漫長,漫長到瞠目結(jié)舌的地步? 你、我試圖揣測他風(fēng)起云涌的心思。有關(guān)他的尊嚴(yán)、自信、羞愧、自卑諸種,仿若從他身體內(nèi)迸發(fā)而出,透過漫無邊際的沉寂附身你、我之上,你、我逐漸分擔(dān)這份綿密、細膩的情緒,軀體由之變得平和,回歸另一種沉寂,那是歷經(jīng)波濤洶涌的搏斗之后殘留的平靜。你、我終于理解了他的所作所為。 他的沉默先是伴隨著面無表情的蒼白頹喪,又迅速轉(zhuǎn)換成紅潤嬌艷的神色。目光雖呈呆滯凝固的狀態(tài),卻難掩目光深處烏漆麻黑的環(huán)境中折射出的一注細小的光亮,四圍潛伏著巨大的暗流,不斷涌動,神秘的力量即將爆發(fā)。 在前一種狀態(tài)里,你、我仿佛擁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卻實際參與了一場尸橫遍野的犯罪(地上不斷掉落的碎發(fā))。所以,即便你、我三緘其口,仍能一窺他彼時跌宕起伏的心境。當(dāng)然,我所描述的犯罪不同于以往遇見的受害者竭力掙扎、抵抗、呼喊的行為,施害者亦是如此相對行動。在這一案件里,受害者平易近人,甘心情愿地鉆入一場蓄謀已久的陰謀中。受害者的立場似乎不可思議,因為受害者正是這場蓄謀已久的案件的主要策劃者。施害者反而處于被動局面,像被迫參與了另一個人的自殺行動,但在受害者眼中,無異于雪中送炭。他們的配合堪稱天衣無縫,很多人被眼見的真相所愚弄,以為受害者命途多舛,早已撒手人寰了。尸橫遍野的錯覺,其實是一堆堆被隨意丟棄的毫無利用價值的替罪羊,它們亂七八糟地平躺在大地上,不似死亡,更像入眠,令你、我更易接受良知尚未完全泯滅。 施、受害者雙方瞞天過海地逃離案發(fā)現(xiàn)場,然而一次次鋌而走險的行動果真完美無瑕么?或者說,一次次毫無阻礙地順利實行么?哪怕僅有一次,雙方互存分歧,或行動遭阻,二人真能全身而退、一筆勾銷么?你、我,再一次洞察了他的內(nèi)心。他的蒼白、憤怒、暴躁如洪水轟然傾瀉,虛弱、自卑的神情在湍急的激流褪去之后,終于顯露無疑。我必須聲明,這是他擁有長發(fā)時的故事。 第二種燦若焰火的狀態(tài),無疑是他短發(fā)時期的真實寫照。至于,從長發(fā)過渡到短發(fā)的過程,究竟經(jīng)歷何種方式的心理變遷,再經(jīng)一段時期的心理重建,最終一錘定音,這似乎是石沉大海的謎了。這次,你、我一無所知,僅是竊竊私語、不知所云的旁觀者。你、我猜想,他也許收獲了志得意滿的心理滿足感,減少了在鏡子前駐足、觀望的時間,昂首挺胸,一往無前,荊棘叢生的陰涼小道,倏忽化成康莊大道,無比光明,分外璀璨。如此解釋,確實無懈可擊。 又一次出人意料。你、我,委實冤枉了他。電推剪幾乎馬不停蹄地轟鳴著,仿佛睜眼閉眼的功夫,他圓圓的頭顱上,短小的頭發(fā)均勻地分布著。他思忖著,如此功夫,庸人亦不費吹灰之力,好似探囊取物。后來,他不復(fù)踏足理發(fā)店。買一電推剪,差使一親戚幫其理發(fā),兀自在家閑庭信步。他時常懊悔,多年來,在理發(fā)店白白糟蹋了許多冤枉錢。這個吝嗇鬼仿佛一個舊時代的地主肆意克扣工錢,能省一點是一點。你、我卻愈發(fā)敬佩他節(jié)儉樸素的傳統(tǒng)美德。 蒼山余雪 陽光熾熱,四圍充斥亂七八糟的聲音,頭昏腦脹,我不得不卷入一場猶為擁擠的人潮。等待登感通索道的人被一齊圍在狹長的鐵柵欄內(nèi),玩貪吃蛇大作戰(zhàn)一樣,曲折地緩慢行走。遠處的纜車好似沁人心脾的饕餮大餐,引誘拋棄思考、純真的軀體——當(dāng)然,他們不曉盡頭是何模樣——但異常活躍的群體依舊保持嚴(yán)謹?shù)闹刃?。如若破壞,他們深知,某些個體即將被剔除,因為源源不斷的后來者將填補這些空白。興高采烈是永恒的生命色彩。他們默默期待,前行一步,意味著漸漸縮短和遠方之間的距離。熙熙攘攘終于停止,纜車近在眼前。 懸浮在半空的纜車無聲無息地往高處攀升,大地慢慢下沉,輪廓愈發(fā)廣闊,也愈發(fā)模糊。雖有近乎萬無一失的安全保證,他卻更加極端地揣測那萬分之一的失敗降臨頭上時,響徹山谷的一瞬間,那一瞬間好像深邃夜空中綻放的璀璨奪目的盛大焰火;仿佛一種失落的、形神分離而獨立生存的美學(xué),一種對悲情英雄的長吁短嘆,勢必更容易引起眾人的痛惜。那是浪漫、是英雄的淪落、夢想的破滅、是詩與美背后孤獨的不得志的憂愁。于是,恐懼的思想又夾雜著無比的振奮。的確,迎面駛來的纜車徐徐走向下坡路,瞧他們盛極而哀的混亂的潰退場面,不由得喜上眉梢。然轉(zhuǎn)機即現(xiàn),這分明是功成身退的處世哲學(xué)。 又掠過一座鐵塔,索道倏忽抖動了幾下,纜車內(nèi)方才慷慨激昂的神情驟然顯現(xiàn)畏畏縮縮的丑樣。自比英雄的他不過是一個蹩腳的小丑。心中的振奮悉數(shù)消融,不再恐懼,不再遐想,默不作聲,逆來順受,任由宰割,因為在這一場天與地的交易中,他毫無勝算。 我端坐在纜車?yán)?,聚精會神地用手機拍攝湛藍的天空與洱海,不久,纜車減緩速度,大門向左右敞開,我迷迷糊糊地出去了。 突然出現(xiàn)一座鐵索吊橋,人們故意搖搖晃晃地行走,他愈來愈暈,很快掉進洶涌的江水之中,目光里清澈透明的江水急速流動,發(fā)出巨響;寒冷徹骨的冬春之際,他泳技拙劣,又難抗冰冷的溫度,瑟瑟發(fā)抖的他嗆了無數(shù)的水。江邊出現(xiàn)了無數(shù)人,在觀望、在喝彩、在吵嚷、在奔走。此刻,這條江愈發(fā)狹長,霎時,成了小溪模樣,劇烈的奔涌聲絲毫不減。 我蹲下身,腳踩一塊濕潤的巨石,擺好姿勢,將清碧溪中央那尊慈眉善目的觀音大士像放入取景框內(nèi),石像身后蒼松翠柏環(huán)繞,溪澗瀑布長流。那個不知深淺的戲水少年終于失足落水,幸好他父親急忙一拽,少年盛滿一鞋子的水。旁處的眾人漫無方向地游走,時而停步、時而眺望、時而嬉鬧。無人留意少年剛才的遭遇。 他僅因瞟了一眼清碧溪峽谷中的珍瓏棋局,思維迅速陷入一番混亂之中,意識被帶入一種超越時空的世界,分不清過去與現(xiàn)在。他忽視偌大的棋子四周移動的渺小人群,思忖半晌,該從何處落子,但密密麻麻的黑白諸子彼此糾纏不清。 視線受阻,我沿著臺階繼續(xù)往上攀登,勉強能拍到清碧溪的大體輪廓,再遠處的棋局也隱約可現(xiàn),那是一場楚河漢界的象棋。棋上落了一層層鵝毛大雪,他紋絲不動地成了一座矗立的雕像,保持之前的沉思姿勢。雪后的晴天,雪不著痕跡地開始融化,白茫茫的一大片慢慢縮小,冷颼颼的。我定睛一看,覆蓋他的積雪與他也一齊化了,匯入那條虛張聲勢的大江、如今潺潺的溪流之中。 蒸騰的霧氣像凝聚的血液重又活躍起來了。當(dāng)我心驚膽顫地扶著葳蕤的華山松,在彎彎曲曲的山間小徑里拾階而上時,背后總有一雙手在拽拉著我,融雪令他無比可怕,濕滑的腳步像是我在一絲一縷小心翼翼磨去有關(guān)他的記憶。 一個夏日,他曾與我一起來過清碧溪,我們寄居于同一副軀殼。 面對破殘的雪國,我心滿意足,他異常執(zhí)拗。 這個分不清冬天還是春天的季節(jié)里,他行云流水地走了十二公里的玉帶路,我氣喘吁吁地從中和寺下了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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