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初秋的一天,我在《人民日報》上看到一條消息,大連海運學院的十幾位紅衛(wèi)兵從大連步行至偉大首都北京,他們懷著對毛主席的無限熱愛,響應毛主席號召,走出城市,走出學校,走向社會,走向工農(nóng)兵,不怕雨打日曬,不管路途遙遠,步行千里,歷時一個月,到達了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心臟,開創(chuàng)了“紅衛(wèi)兵步行大串聯(lián)”的先例。 報紙還刊登了他們到達北京之后在天安門前的留影,他們看上去年紀比我們也大不了多少,打著紅旗,背著背包,風塵仆仆的樣子,我看了很是感動。那么遠的地方,竟然是一步一步走著來的哎,我覺得他們真的很了不起! 《人民日報》對他們的行動大加贊賞,不久后還發(fā)表了一篇名為《紅衛(wèi)兵不怕遠征難》的社論,熱情贊揚紅衛(wèi)兵步行串連是一個“很有意義的創(chuàng)舉”。 我記得從那以后,“大串聯(lián)”就在全國迅速展開了,成千上萬的紅衛(wèi)兵來到北京,參觀、學習造反經(jīng)驗,接受毛主席的檢閱。在短短兩個月時間里,毛主席先后八次檢閱了全國各地進京的紅衛(wèi)兵代表,每次檢閱的規(guī)模都在一百五十萬人以上。這對全國的紅衛(wèi)兵是個極大的激勵,來北京串聯(lián)的人就更多了。 那個時期,我在大街上到處都可以看到成群結隊的串聯(lián)紅衛(wèi)兵,他們都戴著紅袖章,腰里扎著軍用皮帶,有些人背著沉重的行李,有些人則只帶著簡便的行裝。來自五湖四海的外地口音飄蕩在北京街頭,他們雖風塵仆仆但一個個精神抖擻。 但他們當中靠步行來北京串聯(lián)的還是少數(shù),絕大多數(shù)人是乘坐火車、汽車來的。因為那時候中央有政策,這些紅衛(wèi)兵是“毛主席請來的客人”,串連中所需車旅費全部由國家開支,到北京后的伙食、住宿由北京市負責安排。說白了,就是國家管吃、管住、管路費,有這樣的好事,誰不愿意來北京看看呢? 自四面八方的紅衛(wèi)兵突然間涌到北京,給北京的接待工作帶來了空前的壓力,人實在是太多了,在安排飲食、住宿方面都發(fā)生很大困難。那時候北京各大、中學校都已經(jīng)停課,于是那些空著的校舍首先被開放為接待站。隨著人流驟增,各機關、工廠各單位也紛紛騰出房子開設接待站,這是個政治任務,誰也不敢怠慢。但還是不行,隨著串連人數(shù)的不斷增多,北京的接待能力終于飽和了,于是,有關單位想到了我們這些“北京原住民”。 有一天,我們新六棟大院來了幾位解放軍,家屬委員會的夏阿姨陪著他們到各家各戶走訪,一邊看一邊在小本子上記著什么。我們都很好奇,跑過去一打聽,原來他們是來“號房子”的,動員大家騰出空閑的房子接待外地來京串聯(lián)地方紅衛(wèi)兵。 這事真是很新鮮啊,我們過去只聽說過解放軍野營要到村里“號房子”,沒想到如今也開始在城市里“號房子”了。但城市不像農(nóng)村,農(nóng)村再窮的家庭也能擠出幾個人睡覺的地方,城里住的都很緊巴,別說在家里多幾個人睡覺,就是多幾個人站著的地方都沒有。但北京老百姓覺悟還是挺高的,一聽說是接待“毛主席請來的客人”,都積極配合。解放軍也到我家來看了看,兩個小房間,住著五口人,實在是沒有接待能力,落選了。我記得我們棟一號小鉤子家被幸運地選中了,因為他家有三間房子,盡管他家住的也很擠,但還是想方設法,騰出了一個房間。 幾天后,串聯(lián)的外地紅衛(wèi)兵進駐了,小鉤子家來了五個男紅衛(wèi)兵,我們這些小孩子覺得很好奇,沒事就跑到小鉤子家去看看這些外地紅衛(wèi)兵整天都干什么。 這幾個紅衛(wèi)兵都是從湖南來的,湖南是毛主席的故鄉(xiāng)嘛,所以他們身上也帶著一股自豪感。其中有一個圓圓臉的小個子紅衛(wèi)兵喜歡跟我們聊天,他對北京所有的東西都感興趣,什么都問,北京有多大?頤和園遠不遠?你們在北京能經(jīng)常見到毛主席嗎?等等,我們就七嘴八舌地跟他講我們所知道的關于北京的事情,他聽到驚訝之處就夸張地叫道:是嗎?真的呀? 這些紅衛(wèi)兵每天都要在院子里由解放軍帶著他們練習走隊列,因為過些日子他們要到天安門廣場接受毛主席的檢閱。不過他們的隊列基礎太差了,走的亂七八糟,歪歪扭扭,有的紅衛(wèi)兵緊張得走路都一順邊了,氣得解放軍班長一個勁地發(fā)脾氣:“你們這么走怎么行?怎么接受毛主席的檢閱啊?”我們在一邊就看著樂,覺得特好玩。 北京對外地紅衛(wèi)兵特別照顧,盡量讓他們吃飽吃好。他們吃飯是免費的,而且伙食還不錯,都是白面饅頭、包子什么的,沒見他們吃窩窩頭,那時候我們這些老北京原住民還整天吃窩頭呢!后來我們關系混得不錯,他們就經(jīng)常從食堂帶回一些煮雞蛋和水果,讓我們也跟著沾光。串聯(lián)紅衛(wèi)兵吃飯不定量,隨便吃,但南方人吃不慣北方飯,也可能是食堂大師傅手藝不咋地,他們都不怎么愛吃,反正也是免費的,他們不想吃了就隨手扔掉,我們經(jīng)常能在垃圾箱附近看到丟棄的白饅頭,覺得特別可惜。 飯菜不可口,他們有時候就自己上街去買點好吃的東西解饞。有一天,一個紅衛(wèi)兵問我們北京什么東西好吃,我們也是淘氣,就告訴他:“北京的臭豆腐特好吃!”他就出去買了一小瓶回來,打開后,那個臭氣熏的全屋人都捂鼻子。那個紅衛(wèi)兵就罵我們,說我們騙了他。但他又舍不得扔掉,就拿筷子挑出了一點,用舌頭舔了舔,吧嗒吧嗒嘴,覺得味道挺好,就又挑出一點放到嘴里,笑著對他的伙伴們說:“嗯,蠻好吃的!”于是大家涌上來,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就吃沒了,那個圓臉的小個子紅衛(wèi)兵還用饅頭在瓶子里蹭,想把最后一點美味也吃到肚子里。我們看著也高興,北京臭豆腐就是好吃,我們沒有騙人! 毛主席接見紅衛(wèi)兵的日子到了,出發(fā)前他們都特別興奮。我們提出能不能也帶上我們?nèi)ヒ娒飨麄儑烂C地說:“你們又不是紅衛(wèi)兵,怎么能帶你們呢?”但是我們后來聽說,有些小伙伴就跟他家里住的紅衛(wèi)兵一起去了,幸福地見到了毛主席,我們覺得小鉤子家住的這幾個紅衛(wèi)兵太不夠意思了! 那天下午他們回來的時候,一個個都興高采烈的,大聲地談論這當時的情景。他們說,見到天安門城樓上的毛主席時,都激動地留下了眼淚,可一流眼淚就看不清毛主席了,大家就不肯走,在原地一遍又一遍地高呼“毛主席萬歲!”我們好奇地問:“你們都不往前走,后邊的人見不到毛主席怎么辦?”他們笑著說:“毛主席他老人家多聰明啊,他看我們不肯走,就揮著手從天安門東邊往西邊走,我們就跟著往前走,走到天安門最西頭,毛主席就重新回到東邊,我們也想往回走,但是后邊的人涌上來,我們只好繼續(xù)往前走,這樣一來,隊伍就正常前進了?!?/span> 那天因為順利完成了接見,食堂加菜慶祝,紅衛(wèi)兵每人一碗豬肉粉條燉豆角,白面饅頭隨便吃。 一個紅衛(wèi)兵邊吃邊感慨地說:“本來見到偉大領袖毛主席就夠激動了,黨中央還請咱吃豬肉燉菜,心里就更激動了,我們在老家過年才能吃到肉呢!咱們這么多紅衛(wèi)兵在北京白吃白住白坐車,這得有多大氣魄!除了咱毛主席,誰能想得出這個!”說著眼圈就紅了。 那時候北京對外地紅衛(wèi)兵的接待真是太慷慨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確實有點過于粗放,造成了很大的浪費。 除了吃住免費,那時候來北京串聯(lián)的紅衛(wèi)兵都能領到一張“外地紅衛(wèi)兵串聯(lián)證”,是一張很小的硬紙片,但那可真是個好些東西,比現(xiàn)在的“一卡通”還好用?,F(xiàn)在用“一卡通”乘車還得在儀器上刷一下才行,那時的紅衛(wèi)兵上車把“串聯(lián)證”晃一下,想去哪都隨便。我們這些小屁孩兒都特別渴望有一張神奇的串聯(lián)證,就向那些即將離京回家的紅衛(wèi)兵要,然后拿著去“遛車”,沒有目的地乘坐公交車在北京城里亂轉,可惜那種串聯(lián)證是有時間限制的,過期后就不能用了。 我們這些孩子對外地紅衛(wèi)兵來京串聯(lián)這件事就是覺得挺好玩而已,但那時候很多成年人談到這個話題就沉重多了。 有一天晚上隔壁的陳叔叔來我家跟我老爸聊天,陳叔叔就發(fā)牢騷說:“嗨,說是來北京串聯(lián),學習革命經(jīng)驗,我看這些學生整天往頤和園、香山、北海跑,說白了,這就是公款旅游啊?!?/span> 我爸也是很有意見:“看見有些人大手大腳地浪費糧食,我真是心疼啊,咱們都是粗糧細糧搭配著吃,還有定量限制,他們倒好,大白饅頭咬了一口,隨手就扔了,也沒人管!” 陳叔叔說:“誰敢管???人家是毛主席請來的客人。你說,這么多外地紅衛(wèi)兵在北京就這么白吃白住白坐車,一天得浪費多少錢啊?” 我爸說:“不僅是這些,我們在鐵路上工作,浪費的事見的多了。比如說,本來都掛好的一趟貨運列車,突然就接到通知,摘了,改掛客車,去運送串聯(lián)的紅衛(wèi)兵。可這列貨車扔在貨場就沒人管了,這給國家造成多大的損失?。∑髽I(yè)也受不了??!” 倆人說得痛心疾首,突然,他們好像都意識到了什么,不吭聲了。在十年動亂中,因為說真話倒霉的人可太多了,鄰里之間也不能大意。 停了一會兒,陳叔叔一本正經(jīng)地說:“現(xiàn)在這些個事兒啊,要說亂嘛是亂了點,但報紙上不是說了嗎,總的來說,這是亂了敵人,鍛煉了自己。有些付出還是值得的。” 我爸也點頭道:“嗯,中央文革也一再指出,現(xiàn)在的革命形勢很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咱們就別瞎操心了?!?/span> 兩人相視苦笑,陳叔叔端起茶杯起身,回家睡覺去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付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金融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金融文學》雜志副主編。主要作品:長篇小說《影子行長》、《父與子的戰(zhàn)爭》,長篇報告文學《金融大潮沖浪人》、《舞動的K線圖》、《重塑的豐碑》,中篇小說《我爸是行長》、短篇小說《貸款》、《假幣》、《收債日記》、《一根筋》、《鄰居》等。2012年被中國作家協(xié)會、中國文聯(lián)、全國總工會、文化部等四部委評為“全國優(yōu)秀文藝工作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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