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最盼的就是過年,那幼小單純的腦子里懵懵懂懂地覺得,過年就會有好東西吃,有新衣服穿,還有很多好玩熱鬧的事情。心里頭常常盼著:如果能天天過年那該有多好啊!長大以后才明白,過年的那些好吃的東西和新衣服,都是家長攢了一年的錢,才能夠在那一天拿出來讓我們樂一回的,如果天天過年,就天天都不是年了。 老北京有個順口溜:“小孩兒小孩兒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臘八粥,喝幾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燉羊肉,二十七、殺公雞,二十八、把面發(fā),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說得挺熱鬧,不過在我的記憶里,過年的吃食可沒這么豐富,什么臘八粥、炸豆腐、燉羊肉、糖瓜粘,根本見不著,為啥呀?沒票兒唄。 我對春節(jié)“年味”的回憶,首先就是一張張購物的票證和購買年貨排起的長龍。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老百姓買什么都得憑票。每到過年,政府會給每個居民增加一點副食供應,比如說每人多給半斤油、半斤肉,每戶的購貨本上還能多二斤富強粉、一斤黃豆、二斤綠豆、幾斤小站稻、二斤魚,每人還可以買半斤花生和三兩瓜子等等。每到這個時候,媽媽就會精心的盤算,如何用僅有的這點“春節(jié)特供”搞出一桌能像點樣的年夜飯來,比如說,過年多給的那點肉,是切成肉丁或肉絲炒青菜吃?還是做個米粉肉或是四喜丸子之類“能壓桌子的硬菜”?反正就是那么點肉,做了這個就做不了那個。過年供應什么魚也是經常讓居民們操心的事,因為完全不能選擇,趕上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趕緊買就“過期作廢”。有時候店里來的是黃花魚,有時候來的是帶魚,有一次小白房兒副食店來的竟然是一種大家從來沒見過的、據說是從外國運來的“橡皮魚”,魚皮很厚,一刀下去都不一定能切開,鬧得全院子的家屬大媽都在熱烈地討論那玩意究竟怎么做才好吃? 而我最惦記的東西,卻是那少得可憐的一點花生和瓜子。每人半斤花生三兩瓜子,全家人總共只有半塑料袋,太少了!每次拿著購貨本買完花生和瓜子,售貨員都會用圓珠筆在購貨本上歪歪扭扭的寫上一行字:“花生瓜子齊”,這意味著你這個購貨本上的指標已經用完了。那時候我心里最遠大的理想就是,發(fā)明一種藥水,回家后把購貨本上那行可惡的字擦掉,然后再去買一份花生和瓜子。香噴噴的花生和瓜子買回來后,我只能抓一小把解解饞,然后媽媽就會收起來,囑咐我說:“不許偷吃噢,過年時家里來了拜年的人,沒有花生瓜子招待怎么行?”我也很聽話,絕不去偷吃,倒不是我有多么強的自制力,而是東西太少了,偷一點就會被爸爸媽媽發(fā)現的,風險性太大,不敢做。耐心地等到初五之后,拜年的人差不多都已經來過了,媽媽才會讓我“放開的吃一回”,當然,那時候剩下的也沒多少了。 俗話說“有錢沒錢,包餃子過年”,年三十的這頓餃子家家戶戶都必須要吃的,看老電影《白毛女》,楊白勞家那么窮,欠那么多債,年三十躲債回來后,還買了二斤面,張羅著和喜兒包頓餃子呢。我家是北方人,平日吃餃子的次數還是蠻多的,倒不是我家有錢,而是我家吃餃子的“妙招兒”特別多,能湊合,啥東西都能包成餃子。不要以為吃餃子必須是豬肉韭菜或是羊肉大蔥,我家的餃子餡千奇百怪,很多做法你一定沒聽說過。比如說西葫蘆餡、白菜幫餡、冬瓜餡、西紅柿雞蛋餡、芹菜餡、胡蘿卜餡、酸菜粉絲餡、西瓜皮餡、土豆泥餡、涼粉香菜醬豆腐餡……。當然了,我家過年的餃子一定是有肉的,過年的餃子嘛,沒有肉怎么行?但從來沒有包過傳說中那種純肉餡的(俗稱一個肉丸的),盡管如此,吃起來依舊很香很香。我感覺一家人一起包餃子的時候是最幸福的時刻,全家一起動手,即便是平時忙于工作很少做家務的老爸也會披掛上陣,而且我們發(fā)現,老爸包餃子的手藝竟然是全家最棒的,他包的餃子餡大、漂亮,手頭兒也快,兩個人搟皮都不一定供得上他。不過也有缺點,就是太費餡了,如果面多餡少的局面出現,我媽就會及時剝奪老爸的“包餃子權”,媽會擺擺手對老爸說:“你歇著去吧,你揣這么大的餡,一會兒面就剩下了。”記住,這時候一定要說“面會剩下”而不能說“餡兒不夠了”,這是過年說吉利話的基本規(guī)則?! ?/span> 吃完過年的餃子,我們一家人會坐在一起喝著茶,聽“電匣子”里播放的春節(jié)廣播晚會,猜謎語,嘮閑嗑兒。 看到這里可能有朋友會問:“你少寫了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吧?難道你小時候年三十不出去放花炮嗎?”嗯,這個話題也是有故事的。那時候因為家里經濟條件有限,我一般不會買鞭炮放,但我會出去“看”放鞭炮。 我記得小時候向媽媽要錢買鞭炮,媽說:“鞭炮點著了,叭地一下就放完了,錢也沒了,多浪費啊?!?/span> 這話聽著似乎有道理,但是我還是想要,媽媽就帶我到外邊院子里,看別的孩子放花炮,媽對我說:“這么看看不是也挺好的嗎?你看有放花的,有放炮的,咱也看到了,也聽到了,跟自己花錢買花炮放不是一樣嗎?” 我心里想說:“這哪能一樣啊,我還想親手去點燃那個爆竹呢,那才有意思!”但是我什么也沒說,我知道說來說去,不就是家里舍不得花這個錢嗎?別讓媽為難了。 有一年,媽媽開恩,給我買了一掛小鞭兒,最小的那種,一掛只有三十個,十五個是紅色的,十五個是綠色的。我開心的不得了。舍不得一下子放完,我把小鞭兒拆開,一個一個的放,擺在窗臺上放,夾在墻縫里放,塞在子彈殼里放,點燃后拋到空中放……真是玩出花兒來了,那一點小鞭兒竟從初一一直放到了十五。有時候,我還會跟小伙伴一起去“撿炮”,就是等那些有錢有勢人家噼里啪啦放整掛鞭炮的時候,沖上去撿幾個沒有爆炸的爆竹。這種撿來的爆竹一般都是捻子非常短,我們放的時候就得特別小心,鬧不好就會炸到自己的手。有的爆竹捻子完全沒有了,那也沒關系,我們會把爆竹掰斷,把里面的火藥倒出一些來,點燃了看“呲花”。反正你只要有一顆快樂的心,什么東西都是很好玩的。 說起來有意思,幾十年后我當了父親,有了兒子,也是這么教育他的,雖然經濟條件好了,買花炮的錢咱也有了,但媽媽的那些道理依然有效?!胺排诓幌癜溩樱l家的餃子誰家吃,花炮不管是誰花錢買的,放出來大家都可以看,咱們看到的煙花和花錢人看到的都是一樣的啊”。兒子也聽話,不給買就不給買唄,不給買煙花咱就要個變形金剛可以吧?每年大年三十,我們一家人站在陽臺上看著北京城四面八方沖天而起的煙花,聽著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也很快樂?,F在放不放花炮已經不是錢的事了,咱不就是想少給北京制造點霧霾嗎? 小孩子過年除了吃年飯、放花炮,心里還惦記一個事,就是穿新衣裳。那時候布票緊張,平常日子不大可能有機會買新衣裳,但是到了過年的時候,當家長的想方設法也得給孩子做一件新的衣服,讓孩子高興高興。當然,“新衣裳”有兩個概念,新買的或新做的是新衣裳,用舊衣服翻新的也算是新衣裳。那時候一般家里都是兩三個孩子,哪有條件每人都做新衣裳啊,都是老大穿小了改一改給老二穿,老二穿小了再改一改給老三穿。為了讓每個孩子都高興,新衣服要輪著做,今年給你做,明年給他做。我那時候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套渾身上下沒有補丁的衣服,但做到這一點也是很不容易的。 今天又是年三十了,可不知為什么,我心里一點過年的感覺也沒有。不僅僅是今年,我覺得好久都沒有小時候那種過年的喜悅心情了。按理說,現在條件好了,什么都不缺,冰箱里啥好吃的都有,小時候“天天過年”的夢想也基本上實現了,可怎么就找不回當年的那個年味兒了呢? 也許是因為物質豐富了,天天都能吃當年過年也吃不上的好東西,感覺不到珍惜了? 也許是隨時都可以買自己喜歡的新衣服,缺少當年那種對“新年穿新衣”的期待了? 也許是現在不興貼對聯(lián)、掛彩燈、拜年拿壓歲錢,缺少那種“儀式感”了? 也許是現在網絡溝通和手機微信拜年太普及了,缺少人和人之間那種“活人之間的交流”了? 唉,現在啥都有了,但就是把“過年的味道”丟了,想起來真是讓人心里很是失落。 此時此刻,我和老伴孤獨地看著無聊的電視節(jié)目,聽著窗外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心里一點過年的感覺也沒有。我想,最重要的原因,或許是因為父母都不在了,兒子一家也不在身邊的緣故吧。 其實,吃、穿、玩都不是真正的“年味兒”,一家人高高興興在一起才是過年的味道啊。 (2017年1月27日.大年三十)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付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金融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金融文學》雜志副主編。主要作品:長篇小說《影子行長》、《父與子的戰(zhàn)爭》,長篇報告文學《金融大潮沖浪人》、《舞動的K線圖》、《重塑的豐碑》,中篇小說《我爸是行長》、短篇小說《貸款》、《假幣》、《收債日記》、《一根筋》、《鄰居》等。2012年被中國作家協(xié)會、中國文聯(lián)、全國總工會、文化部等四部委評為“全國優(yōu)秀文藝工作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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