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莫如從夢得求之” 孫琴安 劉禹錫與白居易同庚。劉早年與柳宗元同榜榮登進士,成莫逆之交,人稱“劉柳”;白早年與元稹同應吏部考試,同時登科,亦為酬詠終生的知己,有“元白”之稱。后柳宗元卒于柳州,元稹亡于武昌,劉、白相逢揚州,同返朝廷,遂成詩友,人稱“劉白”。新、舊《唐書》也都有劉、白晚年齊名,時號“劉白”的記載。 據(jù)清人趙翼《甌北詩話》載,白居易今存詩4820首,為唐代詩人數(shù)量之冠;劉禹錫今存詩800余首,亦為唐代數(shù)量較多者。白之詩歌創(chuàng)作高峰約從34歲至44歲,《長恨歌》《琵琶行》《新樂府》等均作于這一時期;劉則較晚,約從51歲任夔州刺史至62歲任蘇州刺史止,《竹枝詞》《蜀先主廟》《松滋渡望峽中》《金陵五題》等傳世名篇均作于此間。 清人焦循曾說:“論唐人詩以七律、五律為先,七古、七絕次之,詩之境至是盡矣!”我們不妨以此順序一一檢視,比較二人的詩歌成就。 七律自唐始興,曾被視為最難寫的一種詩體。初唐首推沈佺期、宋之問,盛唐當推王維、杜甫,晚唐則數(shù)李商隱與杜牧,唯獨中唐,爭議最多。王士禎首推劉長卿,王夫之則推楊巨源。毛奇齡以為白居易七律雖不如七古,“然猶領袖元和、長慶間”。沈德潛又推出劉禹錫,論七律時說“大歷后詩,夢得高于文房,與白傅唱和,故稱劉、白。實劉以風格勝,白以近情勝,各自成家,不相肖也?!焙髞砉苁楞懱С隽谠?,以為“子厚骨聳,夢得氣雄,元和之二豪也”。明末盧世?也認為柳“七言律可與隨州上下”。后經反復爭論和比較,終以劉長卿、劉禹錫、白居易得分為高,三人遂為中唐七律最高代表。今觀劉、白七律,劉存181首,白存597首。劉以剛健為主,其《西塞山懷古》以雄渾壯闊被何焯認為“氣勢筆力匹敵《黃鶴樓》,千載絕作也”。《松滋渡望峽中》《始聞秋風》諸律亦多以蒼涼悲壯勝出;白以柔美為主,《錢塘湖春行》《西湖留別》《中秋月》諸律或以秀麗風光,或以動人情感取勝?!皝y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xiāng)心五處同”諸句,至今流傳。故二人七律風格不同,然實力相當,洵是對手。 唐代五律至王孟李杜,已至絕境,后人難以企及。就劉、白二家言,劉存五律180多首,白有410多首。劉入選率最高的五律名篇為《蜀先主廟》與《金陵懷古》。宋劉克莊以為這些詩“皆雄渾老蒼,沉著痛快,小家數(shù)不能及也”。紀昀也以為前者“句句精拔”,后篇“運法最密”。何焯甚至認為“此等詩何必老杜?才識俱空千古”。白雖以五律成名,其入選率最高的五律名篇為《賦得古原草送別》與《宴散》,“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千古流傳,但就此四篇而兩兩相照,自然劉勝于白。胡壽芝說劉“五律極精深”,主要也是指這類作品。 七古發(fā)端于漢,至唐而造極。白居易《長恨歌》《琵琶行》、五十篇《新樂府》等,在七古中再創(chuàng)奇跡,與韓愈各領風騷,均成“詩至元和體變新”的杰出代表。劉禹錫盡管也寫有《平蔡州》《泰娘歌》《武昌老人說笛歌》等七古名篇,但與白之成就終難相比,遜色不少。 七絕形成于南北朝而興盛于唐,也是唐代入樂最多的一種詩體。劉禹錫今存七絕155首,白居易今存七絕668首。劉之七絕風格多樣,《秋詞》諸絕剛健爽朗,《與歌者何戡》諸絕感慨多情,《竹枝詞》清新明快,《烏衣巷》懷古諸絕沉寂可味。白之七絕題材廣泛,風格亦多,然終以語淺情深、柔美之作居多,如《暮江吟》《邯鄲至夜思親》諸絕皆是。二人之前的盛唐,以王昌齡、李白的七絕成就為最高,沈德潛卻說:“七言絕句,中唐以李庶子、劉賓客為最,音節(jié)神韻,可追逐龍標、供奉?!庇滞苿ⅰ妒^城》為唐人七絕壓卷之作,后管世銘推劉《與歌者何戡》為唐人七絕壓卷之作,榮耀至此,白自然不及。難怪王士禎對唐七絕只推六大家:盛唐的李白、王昌齡,中唐的李益、劉禹錫,晚唐的杜牧、李商隱。 白的成名較劉為早,而劉在“巴山蜀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的艱難環(huán)境磨礪下,詩格愈見老成,晚年尤為精彩雋永,名篇疊出,有后來居上之勢。劉白唱和,無論是“揚州初逢”“詠老見示”,或是《和樂天春詞》,劉之所作往往更勝白之原唱,故白在《劉白唱和集解》中欽佩道:“彭城劉夢得,詩豪者也。其鋒森然,少敢當者。予不量力,往往犯之……夢得夢得,文之神妙,莫先于詩。若妙與神,則吾豈敢?”白每誦劉“雪里高山頭白早,海中仙果子生遲”“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諸句,便以為“在在處處應當有靈物護之”。這是謙詞,也是實情。連劉禹錫自己也不無得意:“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strong> 要而言之,“劉白”詩風不同。劉以遒勁含蓄為主,白以柔美近情為主;劉能收斂而精煉;白長于鋪敘,有時未免失之于放。對此,陳寅恪曾有過一段非常精辟的高論,他說:“樂天年已六十。其二十年前所欲改進其詩之辭繁言激之病者,并世詩人,莫如從夢得求之。樂天之所以傾倒夢得至是者,實職是之故。蓋樂天平日之所蘄求改進其作品而未能達到者,夢得則已臻其理想之境界也。” (作者單位:上海社科院文學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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