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時代(羊) 黃仕忠 1956年7月,網(wǎng)山村與新山村(楊村)、鳳山村聯(lián)合成立了“新網(wǎng)高級農業(yè)生產合作社”,簡稱“新網(wǎng)社”,所有土地歸集體所有,生產工具也全部公有化。 合作社,不再是單門獨戶生產,而是村民們集為一體,共同面對新事物和新問題,因而需要有能力的人站到前面來。這給了父親一個難得的機會。這年父親三十歲,新時代的舞臺,向他拉開了大幕。 舊社會,農家孩子很少讀書,父親念過高小,能識字記賬,尤其是算盤用得十分之好,正當而立之年,年輕,容易接受新思想。加上早承家業(yè),身有擔當,所以先被安排做記工員,后來又做小隊會計。他成了社里年輕人中最活躍的一員,幾乎所有新出現(xiàn)的重要物事,他都是最初的參與者。 建社伊始,憑藉集體的雄厚資金,新網(wǎng)社買了一臺大馬力的水泵,這是社里第一件水利機械。父親與新江村的王占品,共同負責安裝和使用。占品是1951年浙江省“勞動模范獎章”獲得者。 兩個年輕的農民,按照簡單的說明,摸索著把水泵安裝在永寧溪上,準備抽揚溪水來灌溉稻田。但柴油機發(fā)動后,輪子飛轉,卻怎么也抽不上水來。 水泵的原理,是先把進水管灌滿水,利用虹吸原理把水吸上,同時吸開閥門讓水流涌入,再被抽揚到高處。但那個進水閥是半圓形的雙開門,質量不好,關不嚴實,總是漏水。好不容易灌滿了,待到開啟機器,水就全漏光了,水泵只是在那里空轉。幾乎折騰了一天,就是沒法子。 幸好橋亭村更早就使用了水泵,父親前去請師傅,用一包煙作酬勞。那人來了之后,先挖了一桶田里的稀爛泥,灌入進水管,讓爛泥封住閥門,然后再注水,一開機器,果然在第一股泥漿水之后,就噴出了清亮的溪水。 水泵的威力,遠非木頭制作的水車所能比擬,很快就把這一段溪灘水都抽干了。溪里的魚兒活蹦亂跳,成了村民的福利。我姐姐還記得放學后去看父親抽水,水落石出時,細長的溪魚,如劃線條般亂竄,潑剌剌的十分可喜。一時吃不完的鮮魚,就曬成魚干。 之后,村里又買了碾米機。以前村人稻谷脫殼,是在石臼里舂杵,最是辛苦。不僅頗費時間,而且米粒易損,出米率很低,還夾雜許多未脫殼的谷粒,所以,村民對輾米機企盼已久。 父親和占品從縣城拉來機器,熟練地安裝到一間倉房里,然后開機碾米,只見谷米如流水似的瀉下,卻是一半米一半谷,黃白相雜,十分難看。折騰到黃昏,兩人灰頭土面,仍然不得其法。橋亭村的師傅碰巧來村里串門,聽得機聲隆隆,不免心癢,也踅來一觀。只見他瞇眼看了一會兒,伸手調整了漏斗下方鐵片插入的縫隙,再把上面的固定螺絲擰緊了一道,機器就穩(wěn)穩(wěn)地噴出了白米。原來,父親他們一直沒有注意到控制進谷量的這個小小機關。 這些都是農村里從來不曾有過的新鮮事,所以就連這些小小的失誤,也讓人心生歡喜。那時的農村,真正帶著朝氣,蓬勃向上,這是大合作帶來的新變化和新氣象。父親也在這個過程中建立了自信,貢獻著才智,并油然產生一種自豪的感覺。因為,這是屬于他的新時代! 合作社里,每日為社員的勞動登記工分,也是一樁新鮮事。父親被派作記工員,每天黃昏根據(jù)社員的勞動情況,用“記工簿”登錄工分。社員們都很興奮,都想知道自己每天的勞作是否被記了下來。但每人都要翻開簿冊來說一遍,實在太是煩人。于是父親想出了一個點子,找來一張大紙,豎為人名,橫分三十一格,貼在墻上。一個月的出勤情況,便一目了然,如有出入,可以再查記工簿。那時,很多社員其實主要不是看自己,而是悄悄查看別人的出勤記得對不對。 父親笑瞇瞇地看著人來人往,他想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但這樣每月都要新畫一張,總歸不方便,所以父親特地去了一趟楓橋鎮(zhèn),那里有專門做印務的店家,父親比劃著,請店家印出一些表格來,并在抬頭印上“新網(wǎng)社工分上墻表”。店家聽完,眼睛就亮了,他說:“就不算你排版費了,只算印刷工本,但這上面寫'新網(wǎng)社’的地方,就讓它空著,你回頭自己去填。”原來,精明的店家發(fā)現(xiàn),這“上墻表”是全鎮(zhèn)各合作社都用得著的,空著社名,他印成一批,便可以賣給很多家。既幫了別人,又省了工錢,父親當然說好,并且很是有些得意。 不久之后,這“上墻表”就在全鎮(zhèn)甚至全縣都推廣開來了,成為各合作社的標配。 十幾年后,我哥哥做了生產隊的記工員,我也曾幫忙記過兩天。夏日,晚飯后,三三兩兩的社員,趿著拖鞋,在昏黃的燈光下觀看上墻表,指指點點,我深深覺得,這表做得實在是大有道理。只是當時我并不知道,原來,這竟是出于父親的一個小小創(chuàng)意。 其實父親的這一想法,也是出于自然。他一生奉行的是公平公正,而達成這個目標,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公開透明。有時,他甚至認真得有些近乎偏執(zhí)。 父親代表社里給楊村人記賬。那天上午,社里安排婦女打掃大廳門口的曬谷場,貧協(xié)副主任的媳婦說她也去了,但父親記下后,卻有人說她并沒有參加。父親特地向另外幾位婦女核實,都說是只來了一下,還沒有開工,有人來喊,就走了。父親認為,來了一下就走,那就是沒有參加了,于是涂去不記。卻萬萬沒有想到,這是他得罪人的開始。 因為識字明理,父親也代表我們村參加社里的會議,一起商量事情。那次是估算各村具體田畝的產量,叫“估產”。社里的田塊,有山凹的梯田,有平坦的水田,肥瘠不同,日照有差,水源冷暖各異,產量差別很大。好在參會的都是老農,對各村的田塊十分熟悉,所以一一估算,并無太大爭議。之后,楊村人先提出,他們新祠堂背后、白果樹下的田塊,遮蔭過大,又在村邊,難免雞鳥畜生攪擾,產量受損,故請求酌減。大家都認為確是此理,同意減免。 父親見狀,趕緊提出,我們村在小溪塢村北邊、大樟樹下的幾丘田,情況相同,也請求減免。大家也無異議。估產之后,是分派國家的“統(tǒng)購糧”任務,于是爭議驟多,吵鬧不已。散會后,父親不放心,留下來向會計要過賬本,再作核查,發(fā)現(xiàn)我村的田畝果然沒有標注減免,于是急忙向會計說明。那會計是楊村人,其實不想讓我們村減免,見被說破,就只好說是漏了,并且很不情愿地說:“那你自己添上吧?!备赣H就涂去原數(shù)字,按減免后的數(shù)目,端端正正地做了注記。 又過得一些日子,忽然有民兵來我們家,把父親送去視北“勞動改造”。罪名有一堆,其中最重的一條,便是“私改產量、破壞統(tǒng)購統(tǒng)銷”。幾百個農民,嚴寒的冬天在視北墾山筑埂。但那里的負責人,似乎是我太婆娘家的侄子,父親要叫他聲舅舅,他在解放前讀師范時就參加了革命,曾擔任過區(qū)長。他翻閱了案卷,又聽了父親的解釋,罵了聲:“亂弄!”便讓父親留在廚房,專心負責做菜燒飯。所以,父親并沒有吃什么苦頭。過了兩個月,父親被放回家,倒是養(yǎng)得白白胖胖。 這次經歷,給父親留下了一份手藝,那就是能做一手好菜。后來生產隊時,他做過廚師,幫助本隊社員辦置婚宴酒席。那時娶親已是不易,酒席能省則省,一般也就置得五桌八桌。父親精打細算,十元錢就能辦得一席,且能吃飽吃好,所以深得村人信賴。 又過了個把月,上面派人來到我家,專門來給父親平了反。 那一年,父親三十三歲,這是他一生的轉折點,也是他一生的痛。當時一起在社里做事的年輕人,后來都成了各隊的骨干,有的做了公社干部,而父親則從此失去了上升的通道。之后二十多年,在別人眼中,他只是一個做事讓人放心、也很好使喚的社員。待到改革開放,可以有所作為之時,父親年事已高,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喟然嘆息。 就這樣,父親的新時代,早早地落下了帷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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