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前小記:1942年我虛歲6歲,因身體長得快,上半年就進江山賀村小學一年級念書,班主任是新到學校的年輕漂亮的師范生戴寶鳳老師。語文第一課是“開學了”三個字,圖文并茂,第二課是“小小貓,跳跳跳”,至今仍記得戴老師帶領(lǐng)我們高聲朗讀的情景。然而學期未完,這年6月初,日寇侵占江山,被迫停學,我就跟著父母開始兩個多月的“逃日本侽”的苦難日子。以下是我至今仍然刻骨銘心的場景和碎片記憶,寫下留給后人一閱。 本文題目中的“逃日本侽”一語,用的是我親愛的家鄉(xiāng)江山的方言土語,上點歲數(shù)的鄉(xiāng)親肯定一看就懂。今天的江山青少年懂不懂我沒有把握,據(jù)說有的年輕人連江山話也不會講了。但老漢相信,本土難離,血脈相連又相承,如果從小在江山長大,他(她)不可能沒有聽說過“逃日本侽”這句江山土話!因為那是一段血與火的記憶,譜寫了一段江山人全面奮勇抗擊日寇的歷史,在須江兩岸,在仙霞嶺上,在江郎山下,在山間路邊,在地頭田間,都發(fā)生過寧死不屈的大大小小的戰(zhàn)斗……但作為手無寸鐵的小小老百姓,又處于敵強我弱的情勢下,江山人卻選擇了聽上去頗為消極的“逃日本侽”這句土話!逃,即你來我逃,處于被動地位。侽者,江山話即人也。日本侽即日本人,連個普通話的“日本鬼子”這個當時全國通用的稱謂都沒有用。然而江山人以外的同胞千萬不要以為,江山人當時掛在嘴邊的這句略帶中性的消極語句,有什么不妥。1942年6月至8月間日寇侵占江山總共75天,他們無惡不作,罪惡滔天,但他們一天也不得安寧,死傷無數(shù)…… |1942年6月,日寇沿金華、衢州侵占江山之后,從新塘邊進入江西玉山境內(nèi),日寇的目的是打通浙贛線,向我囯中南大面積的國土進攻(圖片由江山市檔案館徐青提供)。 我出生于1937年12月即民國26年農(nóng)歷11月,1942年即民囯31年6月日寇侵占江山,我虛歲6歲而足歲僅有4歲半,但我仍能清晰地記得,在這75天受苦受難的歲月里的種種往事記憶。關(guān)于在這75天里江山軍民如何與日寇拼死抵抗,已有許多史書及文學影視作品的記載和講述。我今天要記述的卻主要是兒時銘刻在心的難忘記憶和當時長輩大人對我的講述。盡管許多記憶是片斷的,甚至有頭無尾,或有尾無頭,但卻是親歷親見親聞,其真實性勿容置疑,也是日本鬼子侵占江山75天罪行的一個補充,一個側(cè)面,一個充滿淚水和鮮血的印記。 我的家庭是徽商家庭,父親汪錦西十多歲就離開家鄉(xiāng)安徽歙縣上方村,到江山清湖一家字號為“新華泰”徽商南貨店里當學徒,三年出師后留店當?shù)陠T,而后在清湖成家。我母親毛香珠是清湖祝家坂人,外公兄弟仨都是有自己船只的撐船人,長年跑清湖碼頭至杭州的水上運輸。因此我外婆育有一子二女,我的舅舅和同輩兄弟都是撐船人,跑碼頭的,而我的大姨和我母親都嫁給了清湖商家,我和我的兩個姐姐都出生在清湖。 1929年浙江省政府決定開建浙贛鐵路的第一段即杭江鐵路(杭州至江山,實際終點站是江西玉山,途經(jīng)賀村、新塘邊兩站,因江山是浙江的最后一站而得名)的消息一傳開,我頗有頭腦的父親就看到賀村這個小城鎮(zhèn),因為火車通車會有新的商機。他決定辭離清湖徽商“新華泰”,只身到賀村老街開設(shè)字號為“同仁泰”南貨店,自己當老板,只有一個店員,一個學徒,規(guī)模很小,而我母親帶著孩子仍居住清湖。到了1934年火車正式通車,賀村的市面特別是集市很快火了起來,我父親經(jīng)營的“同仁泰”也迅速發(fā)展,至1937年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店里不但有店員、學徒、工人、廚師多人,還專聘徽州人梅先生擔任帳房先生,我父親也成了跑衢州、杭州以及上海進貨的老板,“同仁泰”也成了賀村最大的商號。在1942年日寇沿浙贛線進攻并侵占衢州、江山之前,盡管戰(zhàn)火紛飛,南京、上海和浙東地區(qū)已被日寇占領(lǐng),但地處浙西南一隅的衢州、江山,卻成了浙江的小后方,滬杭一帶的軍政人員、文人商賈云集于此,抗戰(zhàn)民氣旺盛,市場生意照常。一直到日寇的鐵蹄逼近江山,才急速出現(xiàn)亂象,店員學徒紛紛辭離返鄉(xiāng),市面蕭條,我父親才急于向鄉(xiāng)間親友處疏散藏密物資,商店關(guān)門大吉!日寇侵占了江山,則所有貨物被一掃而光,全家人也同全江山人一樣,走進歷時75天的“逃日本侽”的充滿血和光的苦難日子。 日寇已進逼衢州,我們才丟下賀村店中運不走的貨物,匆匆出逃。往哪兒逃呢?江山的深山老林沒有親戚,父親只得帶上我母親(小腳女人)與十一歲的大姐和六歲的我匆匆跑到介于清湖、賀村之間的祝家坂,距離賀村不過七八里地。這是因為:第一,這里是至親所在地,除了外婆一大家,還有喂我吃奶長大的老娘老爺一家,吃住方便。第二,祝家坂畢竟是鄉(xiāng)間,南沿須江,北靠蜈蚣山和米篩山,盡管山不高,但當時樹木和“藍藍衣”(又是江山土話)這類低矮植物極為茂盛,當?shù)乩习傩斩疾灰咨仙娇巢窕?,而且時值盛夏,祝家坂人斷定日本侽人少,料他們就是到了祝家坂,也不敢進山,只要上山躲避,日本侽不敢進山。天一黑更不敢住下,我們就可以回家了。祝家坂是我幼小時最喜歡之地,一開始還著實高興了幾天。不料不久日寇飛機掠空而過,而且隔天就來,雖沒有扔彈掃射,但很快傳來江山縣城被炸得血肉橫飛的消息,胳膊腿都血淋淋掛到樹上,浮橋房子都被炸了!大人們緊張起來,商量對策。我的幼小心靈,也開始充滿害怕和驚慌了。 過了沒多久,日寇占領(lǐng)了江山縣城,布兵浙贛鐵路沿線駐扎,因江山軍民的頑強抵抗,日本侽只敢白天出動到鄉(xiāng)間搶掠燒殺,晚間即龜縮鐵路沿線駐扎地。侵擾祝家坂毛塘等村落的日本侽,每天都來自距離數(shù)公里的鐵路邊的路口、上鋪方向。祝家坂是由埂邊、洪家、后淤、鄭家、金家、田坂、前頭等若干自然村組成的百戶人家的村落,離上鋪方向最近的是埂邊和洪家?!叭毡緜O來啦!”消息傳來,全村老少都往蜈蚣山的密林中鉆,等日本侽到達,實際上村里家中只剩走不動的老人和幼兒,大有自發(fā)的“堅壁清野"之態(tài)。我清楚地記得,包括我父親在內(nèi)的大多數(shù)中青年早已遠離祝家坂,去大山里躲藏,借住他處,白天晚上都見不了面。少數(shù)未離村的一大清早就每天輪流在洪家以西的方向,觀察日本侽是否來祝家坂侵犯的動靜。由于日子較久,不論洪家方向是否有日本侽來的消息,每天早早吃了早飯,我的母親就帶著大姐和我,同全村多數(shù)老幼一樣,提前鉆進了蜈蚣山,在密林中各找小山洞藏身。因為天氣炎熱,大家還帶著用大毛竹筒裝的粗茶葉茶水,如我家經(jīng)濟條件好的,還帶著米糕米焦,因為每天都要躲到下午三四點鐘日本侽吃飽喝足走了后,才敢下山回家,沒有一點吃的,餓得難受,特別是小孩。 然而日本侽并非天天都來侵擾祝家坂,有時來得緊,天天來或隔天來;有時好幾天,甚至好些天不來。而老百姓居家過日子,還要經(jīng)營田地。因此雖然天天提心吊膽,但日本侽有幾天不來,思想也漸漸放松。不料有時日本侽突襲而來,老百姓防不勝防,來不及跑上蜈蚣山,就只得臨時趴在稻田里,或密藏在稻草堆里。老百姓因此慘遭欺凌侮辱。這種情況,我能記得的有兩次:一次是三個日本侽強迫我年過六旬的外婆給日本侽燉雞做飯,大吃大喝,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見到日本侽。叧一次是來不及跑的幾十位婦幼集體公開分坐在金家一大天井的周圍,年幼的我,還親歷親見日本侽強奸婦女的終身難忘的現(xiàn)場。 先說第一次近距離見到日本侽。因為日寇突襲祝家坂,來不及逃跑進蜈蚣山的老百姓只得各奔東西,自尋躲藏。我外婆急沖沖讓我母親和我的大姐躲進屋后?院的大草垛。我外公弟兄三個,三家分住在一座很大的江山人稱之為“合面五架屋”的大房子,各有東、中、西三個大門,各居其所,但大屋里面是貫通的。在大房子后面,有若干稻草垛,其中最大的把里面掏空,可藏人,外面用稻草堵死,看不出來有門,這是專門為逃避不及而設(shè)置的。因當時我只有虛歲6歲,外婆怕我在大草垛里待久了吃不消,會暴露目標。加上我是小男孩,被欺凌的可能性小得多,便帶著我一塊守在屋內(nèi)。其他成年人都往大墳頭、樹叢中和稻田里鉆。由于我外婆家地處祝家坂村的中心,村名田坂,實際上只有我三個外公毛姓一座人家。我和外婆在大屋中堂,惶惶然等了半天,并無動靜。其間外婆還帶我出后門往洪家、后淤自然村日本侽來襲的方向張望過兩次,并再次隔著草垛提醒我母親和大姐,無論如何不要發(fā)出響聲,沒有她的“命令”不得爬出來。又過了大半會兒,我和外婆在堂屋里都聽到有大皮靴踩地聲,還有雞叫聲,再加嘰哩哇啦的日本話,無疑是日本侽來了,我們老少都嚇得心砰砰跳!但我外婆從來是膽大心細的人,因我外公早逝,我們家這一房一直由她當家作主挑重擔,日本侽沒有進大門,她就鎮(zhèn)定下來,拉著我的手站起來,走往大門口。拉著外婆的大手,我幼小的心也跟著平靜了許多。 我跟著外婆還沒有走到大門口,三個日本侽已跨進大門,見有人便哈哈大笑,指著外婆嘰哩哇啦說了一串日本話,一個右手抓著兩只雞,左手提著一壇酒。另兩個一人背著一個麻袋,叮當會響,不知是什么東西,想當然是剛從別處搶掠來的東西,包括活雞和酒。我外婆先是一驚,然后就向他們深深一鞠躬!并立刻理解日本侽是讓她宰雞做飯的,即用手語引導他們到了廚房灶臺間,打開鍋和水缸蓋,比劃做飯和吃飯的樣子,幾個日本侽都同時點頭,露出笑容,有一個竟伸出姆指稱道。外婆明白后立即把我推進大灶燒火口邊的柴火堆上,她坐下把柴火送進爐口,又從水缸里舀水。這時我才注意到,三個日本侽大熱天都著長衣長褲的軍裝,腳著馬靴。只有一個日本侽背著步槍,另兩個沒有槍,只各配一把刺刀。因為兩只被綁的雞在天井地上又叫又跳,一個日本侽拔出刺刀,提起地上的雞輕輕一揮,兩個雞頭落地,鮮血淋漓流滿天井,又指指地上的雞和正在點火燒水的鍋,嘰哩哇啦告訴外婆,外婆立即連連點頭,日本侽又露出了笑臉。隨后三個日本侽又竄進每個房間翻箱倒柜,結(jié)果一無所獲。這一是當時老百姓普遍窮困,二是少有值錢的東西,早已“堅壁清野”。但忽然傳出一個日本侽的嘰哩咕啦聲,只見他拿著一把銅制水煙筒,告訴另兩個日本侽,隨后裝進了麻袋。這是我父親本人和帳房先生在南貨店專用或招待貴客抽煙的,有好幾把,不知為何漏藏了這把。由此可見,上世紀四十年代初,中國窮,日本兵也不富裕,什么都搶!外婆邊燉雞邊咬著牙低聲咒了一句:“不得好死的日本侽!”為了自己的安全,我外婆還進了前院的菜園子,給日本侽增炒了兩個青菜,還燜了白米飯。正式開飯在正屋上客堂,日本侽先是圍著八仙桌啃雞喝酒,吃著喝著,竟唱起日本歌來。我外婆始終坐在下客堂的另一空飯桌邊上的長條凳上,中間隔個大天井,為了隨時聽日本侽要水盛飯的使喚。我則挨著外婆,一屁股坐在飯桌的地上,看著日本侽狼吞虎咽的吃相,自己則因錯過午餐的時間餓得咽口水。日本侽飯罷離開,先整整因吃喝寬松的軍裝,三張吃飽喝足的漲紅的臉,向我們走過來。因為他們要出正屋大門,必須從我們的空桌邊經(jīng)過。我外婆立即站起來笑臉相送,我則因人小驚嚇而躲在空桌底的中間,只能看見三個日本侽不斷靠近的腳。不料,有個日本侽居然彎腰把我拉出桌?,我都快嚇得心都跳出來了,卻并沒有哭。我由此得出經(jīng)驗,人要驚嚇過頭是不會哭出聲的。我從桌子底下出來一看,竟是一張日本侽的酒氣笑臉,還用手摸摸我的腦袋,這出乎外婆和我的意外。等他們出了大門,外婆拉著我出去探頭往洪家、后淤方向望,看日本侽走遠了,才對我說:“這些該死的日本侽,搶也搶了,吃也吃了,又喝了酒,沒有打我們,算是我們運氣。”又說:“洪家、后淤的人都跑光了,找不到人燉雞吃肉,才跑到我們田坂來的。中國弱,中國人沒本事,才這樣受人欺侮的……” 更慘烈的刻骨銘心的現(xiàn)場,發(fā)生于日本侽在外婆家喝酒吃雞之后不多久。由于日本侽侵擾時間無規(guī)律可循,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在來不及逃進山林時,誤以為日本侽突襲,青壯男子可以立馬四散快跑快躲。而婦女老幼跑不了則以為不宜各自在家,集中在一起,分坐在大宅人家,日本侽就不便當眾侮辱婦女了。又錯了!正因為此,一天上午,祝家坂埂邊、前頭、田坂、金家等幾個自然村的婦女老幼來不及逃跑,便集中到金家村一座大宅屋的特大天井四邊,各自分坐不語,母親帶著我和大姐也在其中。我清晰地記得,我母親不到四十歲,也同其他中青年婦女一樣,急匆匆穿著破衣爛衫,臉部和露肉的手腳都涂滿稻草灰等污垢,拉著我坐在靠近大宅門門口最近處的天井屋沿下的竹板椅上,大天井整個周邊,都坐著看上去丑陋不堪的婦女,且多數(shù)帶著小孩。而我的十一歲大姐和另一個歲數(shù)相仿的少女,則趴在鄉(xiāng)下冬天腌蘿卜的大缸里,上面堆滿雜物和稻草。我現(xiàn)在回想,天井四周分坐著的婦女兒童總數(shù)在二十人以上。可憐當年貧弱中國的老百姓,尤其是最弱群體婦女兒童,就這樣一個個惶惶然等候著日寇鐵蹄的踐踏!不一會兒,就進來一個沒有配槍只掛著一把軍刀的日本侽,他個子不高,身材粗壯,留著日本小胡子,形象與幾十年后我在故事影片中所見極為相似。他一句話不說,大步站到大天井中間掃目四邊,然后從大門口內(nèi)開始,對每個婦女當眾托臉摸腮,觀察一番,一個也不放過,我母親座位在前邊第四五個,同樣任其欺辱,驚慌中過了關(guān)。全場人的目光都跟著日本侽轉(zhuǎn),到了轉(zhuǎn)圈后大天井的正面,正好與我的座位處對面,日本侽發(fā)現(xiàn)一位明顯比較年輕的婦女,就一把抓住她的手,往天井正堂屋里拖。女的拼命掙扎,日本侽大喝一聲,用另一只手拔露一下軍刀,可憐的女人就被日本侽拖進了房間。外面的婦女兒童,沒有一個敢出聲,也不敢離開大宅,因為害怕外面有更多的日本侽。大家只能是在原座位不動,眼巴巴聽著,這位后來我才知道新婚不到一年的女人被日本侽糟蹋。這個日本侽離開后,才有好幾位婦女沖進屋子,過一會把這位受辱的披頭散發(fā)的女人架出房間,只看見她嚎啕大哭,面色蒼白。然后又引起外邊婦女們的哭聲,那凄慘之聲是何等刻骨銘心!幼小的我,當時雖渾然不知被“強奸”是何種侮辱?但人同此心,此情,此理,卻明明白白懂得,這全場的哭聲,是在訴說這是何等的大恥大辱!今天的人們,要永遠不忘上世紀百余年中華民族讓外族任意侮辱宰割的歷史!別了,所有仍想重新欺凌今日中國的侵略者,奉告你們都不要再白日做夢了! 這場被日本侽慘烈侮辱之后,我父母深感祝家坂不能呆了!一是離鐵路沿線太近,二是往蜈蚣山逃跑太遠,三是日本侽出沒無常。但是,往哪兒跑呢?如此殘酷無度、災(zāi)禍隨時降臨的世界,沒有親友,無落腳之地,是找不到藏身之地的!在祝家坂村,除了外婆一大家至親外,還有一家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至親,就是我吃奶長大的老娘(江山人不叫奶媽,而愛稱老娘一一尤其是吃奶撫育的奶娘親如媽),她的丈夫即我的老爺(這也是江山人的尊稱,而非中國北方老太爺之類的老爺)姓鄭,老家是和睦、石門方向靠近大山的鄭家塢。我老娘老爺建議我父母,逃到鄭家塢更安全,離鐵路遠,得消息往山里逃快,而且老爺有親兄堂弟,有落腳之地。正商議中,突然傳來與祝家坂隔須江相望的湖前村,聽說憤怒之極的百姓砍殺了一個日本侽,立即被大隊日本侽奸淫擄掠,縱火燒房!其對岸的沖天濃煙在我幼小的記憶中,仍然印象清晰,祝家坂的鄉(xiāng)親十分慌亂中四處躲藏。在此情況下,我父母決定,由老爺帶路,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間,好不容易雇了小船渡過河,直奔鄭家塢快走。我那時人才六歲,個頭不小,平時在祝家坂“逃日本侽”,爬山穿林,我都不需要別人幫忙,小腳的母親,卻常常需要舅舅們撐扶。但鄭家塢太遠了,后半段一直由我老爺背著,等我醒來,已天大亮,鄭家塢也到了。 鄭家塢雖然背靠大山,但村子并不比祝家坂小,而且居住比較集中,靠著一條從大山里流出來的溪流,我印象最深的是溪水清澈,可以看見成群的小魚逆流沖跳。全村大部分房屋雖是土墻瓦屋或茅屋,但卻有若干家很像樣的白墻瓦屋。我們住的則是最大的房子,這也是老爺鄭姓遠房本家。由于老爺事先托人說情,到達時老爺又再次說好話,他們才收留我們住下的。由于主人知道我們是徽商,開店老板,待我們還很盛情,同我父親很說得來。我只記得平時天天有白米飯,青菜豆腐之外,還常有咸臘肉豬肝這樣的好菜。我和主人家的小男孩年齡上下歲數(shù),幾乎天天爬山玩,上樹掏鳥蛋,下溪網(wǎng)小魚。在祝家坂過了一段兵荒馬亂的日子,能在鄭家塢短時期內(nèi)日本侽未侵擾、相對平靜下來生活,很是不易。我還記得,我父親一直帶在身邊,實際是家里唯一資產(chǎn)的裝著“金銀細軟”小提箱,經(jīng)主人同意,半夜掘土,埋在這家大屋后廂房的地底下。但是,沒有多久,日本侽也殺到這里來了。 日本侽到鄭家塢的掃蕩,同清湖湖前村一樣,是鄰近村落若干憤怒之極的江山小后生,用長柄刀和砍柴刀,砍殺了兩個日本侽,引來了日本侽的報復,開來幾十人的小分隊,大肆奸淫燒殺!傳來消息后,鄭家主人帶著我們?nèi)叶氵M了山林。由于山高路遠,一直聽不見響動,更看不到人影。大家焦急地等待著、忍受著,相對無言。突然,另一處躲避山林的有人大喊:“不得了啦!日子侽燒房子了!”轉(zhuǎn)眼之間,山下多處冒著一堆堆的明火和濃煙!大人們繼續(xù)嚷,好多村子被點火,日本侽下殺心了!焦急的人們跺腳罵娘,萬箭穿心,卻誰也不敢下山去看個究竟。眼看著火熄煙滅,中午時分,有人上山報告,日本侽走了。所以密藏山林的人像接到一個命令,往山下飛跑。還沒有到山下,就傳來一陣陣哭聲!從來沒有來過日本侽的鄭家塢,像是成心挑選的,全部白墻瓦層,被燒成一片焦土,僅剩斷墻殘垣。在鄭主人家,早已有好幾個本家婦女在哭天喊地,咒罵日本侽斷子絕孫!鄭家女主人一到,竟哭喊了一聲,就暈倒在地!一忽兒傳來誰誰誰被砍頭了,誰誰誰被扔進了大火燒成灰!幼小的我,面對如此慘烈的場面和情景,既沒有哭,也沒有叫,只能緊緊地攥著正淚流滿面的父母親的大手…… 鄭家塢呆不下去了。往何處去?舉目無親,烽火連天,東南西北都潛伏著危險,危險,還是危險!正在走投無路之際,我吃奶的老娘讓我的老爺匆匆趕到鄭家塢,說日本侽人越來越少,龜縮在浙贛鐵路沿線幾個點,夜間自不敢離開據(jù)點一步。就是大白天,也大大減少對鄉(xiāng)村農(nóng)戶的侵擾,連祝家坂,也是少見日本侽了。我的老爺只是一位普通的農(nóng)民,但他傳遞來的消息并不是謠傳,當然他并不知道,日本侽在中國的猖狂侵略的范圍和程度有所收斂。一是自1937年實現(xiàn)國共合作,數(shù)年來無論在正面戰(zhàn)場,還是在廣闊敵后戰(zhàn)場,日本侽都受到了中國軍民的頑強抵抗,不斷消滅他們的有生力量;二是瘋狂之極的日本侽于1941年發(fā)動了太平洋戰(zhàn)爭,與美國直接對抗。戰(zhàn)線拉長了,兵員不足了,后勤“斷炊”了。反映到1942年6月至8月沿著浙贛鐵路線占領(lǐng)江山75天,到了后期也收縮了對江山鄉(xiāng)間百姓的侵犯燒殺擄掠的罪行。我的父親母親聽到老爺傳來的消息,既然無處安身,又走投無路,最后還是決定返回祝家坂,那畢竟是自己的地方,要死也死在一起吧。決定后,便在鄭家主人后院的廢墟上挖出深埋土里的裝著“金銀細軟”的箱子,并取出十枚銀元交給鄭家主人,感激他多日來對我們一家的食宿招待??蜌獾泥嵓抑魅穗m然自己遭難卻堅決不收,推來推去,在我老爺?shù)膭裾f下,勉強收下了一半。 從鄭家塢到祝家坂有多少路程,年幼的我不知道,但我尚記得天剛蒙蒙亮吃罷早飯起程,下午太陽偏西才回到祝家坂。剛出發(fā)時因天未亮,看不清鄉(xiāng)間高低不平的路,就讓我坐在老爺挑的籮框的一頭,另一頭放著金銀細軟的箱子和其他雜物。我那時虛歲6歲,體重總有五十斤左右吧。時正中年的老爺一開始挑起來沒有什么,走著走著,天一亮我就看見老爺拿著白色的長布巾不停地擦汗,我就從籮框里爬出來,堅決不坐籮框了。實際上,在整個“逃日本侽”期間,無論是爬山鉆洞,還是稻田樹叢藏身,我都是跟著大人,獨立行事,好像一下子長了好幾歲!沿途所見,記憶最深刻的是幾乎處處有焦土,那是日本侽火燒民房罪行的印記!到達祝家坂,外婆、舅舅、舅媽、奶娘一個個高興萬分,在那種艱辛的條件下,也擺桌吃了團圓飯。而且,一連好些天,也未見日本侽來侵犯欺侮百姓。據(jù)說已經(jīng)快半個多月,在祝家坂周邊,都同樣比較平靜。然而真所謂禍不單行,剛剛過了幾天災(zāi)難中的安寧日子,一天午飯后我父親突然先嘔吐,后咳血,大口大口的,把一大家子嚇壞了!我父親時年不到四十,身體一直很好, 何以突發(fā)如此大病?在當時的條件下,根本無處求醫(yī)。只能憑鄉(xiāng)村土醫(yī)生的診治,喝湯藥。當醫(yī)生得知,我們自家?guī)в腥藚⒑吞锲?三七),說這是最好的止血補氣藥了,你們可以隔日輪流服用。果不然,病情有好轉(zhuǎn),也不吐血了,大家漸漸松了口氣。然而更讓人松氣甚至驚喜的是,日本侽退出江山了,江山境內(nèi)一個可惡可恨的日本兵都沒有了!這是何等重要的消息! 身體帶病的父親急著要趕往賀村老街重整“同仁泰”字號的南貨店,大家勸阻他先養(yǎng)好身體再說,他執(zhí)意不從。誰都知道,因為賀村有火車站,駐扎日本侽,再加上那年發(fā)了一場特大洪水,幾乎所有店鋪內(nèi)除了柜臺、貨櫥、桌椅、板凳之類,店內(nèi)幾乎空無一物!所幸店面房屋沒有被日本侽一把火燒掉。我父親作為標準的徽商,做生意是他的終身職業(yè),決意要重新開張。他把兩個多月來隨身攜帶的“金銀細軟”變換成資金,沒有人手就請了我的堂兄當?shù)陠T守住門面,又雇了一名學徒,母親和外婆都去店里打雜和做家務(wù),他自己則盡全力打通最艱難的進貨渠道。不到一個月,店鋪就重新開張了。賀村老街的五天一集(趕墟)也逐漸恢復,慢慢有了市面。9月間賀村小學復校,我也從祝家坂回賀村重新讀一年級。誰能料到,也就開店經(jīng)營了一年時間,我父親舊病復發(fā),大口吐血。經(jīng)江山縣醫(yī)院西醫(yī)診斷,是肝硬化腹水晚期。邊治病邊開店,拖了幾個月,便病逝了!請問,如果不是日本鬼子(本文至此特改江山方言而正名)1942年侵占江山燒殺擄掠奸淫,無惡不作,我的家庭會落得如此人亡家敗嗎?全江山的老百姓,會遭此言語難以形容的大難大罪嗎?請留意,本文所載的僅僅是一個六歲孩童當時所歷所見所聞的記憶,這不正是典型的冰山一角嗎? 別了,受外敵霸占欺凌的貧弱的舊中國!點贊,在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下讓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的1949年成立的新中國!誰能料想,在七十多年后的今天,在已經(jīng)站起來富起來強起來已居世界前列的新中國面前,竟然還有一些狂人妄想唯我獨尊,打壓中國,這難道不是白日做夢,注定要慘遭失敗的嗎! 2020年10月24日抗美援朝七十周年紀念日寫于老家江山湖溪里。 編輯:趙璐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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