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總是在下雨，天黑沉沉一片，地濕漉漉一片，耳際淅淅瀝瀝聲音不斷。
我想起了余光中的《聽聽那冷雨》，這是我給孩子們講寫景作文時反復用來做范文的一篇。 大陸上的秋天，無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一點凄涼，凄清，凄楚，于今在島上回味，則在凄楚之外，再籠上一層凄迷了，饒你多少豪情俠氣，怕也經(jīng)不起三番五次的風吹雨打。一打少年聽雨，紅燭昏沉。兩打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三打白頭聽雨在僧廬下，這便是亡宋之痛，一顆敏感心靈的一生：樓上，江上，廟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場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該是一滴濕漓漓的靈魂，窗外在喊誰。---余光中《聽聽那冷雨》
鄉(xiāng)愁是一個符號，隨著年齡的增長，這個符號慢慢從朦朧變得清晰。積淀了幾十年的回憶，在朦朧的雨水中愈發(fā)明顯，仿佛以雨水為幕布，一件件慢放出來，讓人沉浸其中而不能自拔。 瀟湘夜雨，不曾給我詩意心境，那時的我，只是一個在細雨中呼喊的孩子。 1987年，9月，我記得那時候剛開學，一個雨天的深夜，忽然母親急呼：“你爸怎么了？怎么了？怎么辦？” 村里人一陣忙亂，半小時后，醫(yī)生來了，而我父親已經(jīng)走了。那一年，我父親40歲，我12歲。 我清晰記得，那一夜，風雨大作，而我的哭聲蓋過了外面的傾盆大雨，電閃雷鳴。自此，雨夜成了我摧心的記憶，直至多年以后。 湘中多雨，雨水卻無情。一個春雨肆虐的清晨，我撐著一把破舊的雨傘在田埂上慢慢前行，學校上課的鐘聲，刺破層層雨幕傳到了我的耳際。因為要自己做早餐，還要把豬喂了，我知道，今天我要遲到了。 路過一戶人家，屋檐下站著一位大娘，她朝我喊道：“琦伢子，躲下雨再走?！蔽覉?zhí)拗甩過頭去，腳步更快了。為了節(jié)約時間，我不再走那些彎彎曲曲的田間小徑，而是直接蹚水走進了剛犁好的水田。田里水很深，我一腳就陷了進去，冰冷的水馬上往雨靴里灌。我只好拎著雨靴，光腳在水田里橫沖直撞。 這時，風更大了。春風并不溫柔，沒有多情把我摟進懷里，吹干我的淚珠，反而把本來就破舊的雨傘吹的翻了上去。我干脆把破舊的傘也收起來，拎在手上前行。 天高地迥，黑云籠罩，一個少年，在茫茫大雨中行如螻蟻，隨雨隨風擺布，卻執(zhí)著前行。 到了學校，我在教師門口怯生生喊了一聲：“報告！”正在講課的老師轉(zhuǎn)過頭，看著我一手拎著雨靴，一手提著雨傘站在門口，全身濕透，破舊的衣服緊貼在身上，沒有縫補好的破洞露出了白白的皮膚。 老師跟我說：“趕緊先去我宿舍烤下火，再來上課。”我一瞬間，我分明看到了老師的眼中也閃現(xiàn)著淚花。 我很慶幸，在一生的求學生涯中，從小學到大學，我遇到都是好老師。他們一個個那么善良，了解我的處境，對我都格外關(guān)照。，那一代人，善良是一種天性。 在連綿不絕細雨中插秧，在電閃雷鳴的龍舟水中插紅薯，在突如其來的暴雨中把稻草搶運回家，在我的記憶里，大多數(shù)記憶都和下雨相關(guān)。
雨水給我唯有一點溫馨的記憶，就是雨天在自己的閣樓看書。寫作業(yè)，雨水敲著屋瓦，起起伏伏，輕輕重重，遠遠靜靜，仿佛是若有若無的背景音樂，讓自己心靜。 后來，我去了北京讀大學，漸漸忘記了少年的初心，漸漸迷失了自己。聽雨，漸漸有一種風花雪月的閑情。雨水吻著暗青色屋檐
如纖手撫摩著琴鍵
在雨一樣細的清愁里
我冥想著
你的腳步會隨著雨點覓著墻根而來
握一束雨絲
用濕漉漉的眼光告訴我
其實你一直在等我傘
1998于北京東郊
北海的雨
瀟瀟幾百年
無非是雨水之后還有雨水
游人散后還有游人
傷感打濕了白塔鐘聲
刺痛斑駁的紅墻
只有烤焦了的糖葫蘆
一路冒著煙
從明清走到清明
北海的雨
亦飄灑在我千里之外的故鄉(xiāng)
杏花煙雨江南
煙雨中恍然飄過
祖逖中流擊楫的嘆息聲
而楫已飄進了魚腹
江岸的鮮血曾濺了一遍又一遍
猶如江南的桃花紅了一片又一片
殺伐聲與嘆息聲一起隱進線裝書
。。。倦臥在泥土里
隱隱馬蹄傳來
沉重如戀人之咯血
。。。。。 青年的雨，已經(jīng)沒有少年時的哀愁，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的不是少年，而是青年，我感受到一種深沉的自責。 又過二十年，今天，雨水又在窗外瀟瀟下著，我已經(jīng)是中年。 近三十年的蹉跎，時光被一場又一場的雨水沖走，而我卻收獲寥寥，像雨水一樣一落下就會流走的，是我一去不返的大半個人生。 我甚至想倒回三十年，到田埂上，到水田里，再去淋那么一場雨，再重新做回那個少年。 我只能坐在窗前，中年聽雨，聽那滴滴答答正在流逝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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