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涵悅小說《歐冶子贈劍》發(fā)表于福建松溪文聯(lián)主辦的純文學雜志《湛盧文學》

歐冶子贈劍

程涵悅

伍子胥死后，離開松溪幾十年的歐冶子又回到了這個他鑄造出天下第一劍的地方。他在能夠遙望武夷山的地方重建了一處小舍。

他已經(jīng)不再鑄劍，他心里琢磨著世間那些得到他劍的人會做些什么。

心似和著潺潺的溪水演繹寰宇的運轉。若是一時對玄機百思不解，他便赤足走到溪邊，或仰或臥，觀水天的激烈變化，在心中緩緩推演義理。

各國的烽火似被隔絕在了千里之外，在這里，歐冶子只與天地神靈竊竊私語。

這日，他正盤腿坐在溪邊靜思，忽聞不遠處響起了久未聽聞的人聲。

歐冶子道："伍家公子，或許你更希望我稱你為伍翳，你果然來了。"

伍翳快步上前，俯視著歐冶子："先生怎知是我？先生久居松溪，又怎知我改名一事？"

歐冶子道："這些問題都不難，你和我一樣看看這山、這溪，很多問題自然就明白了！"

歐冶子見伍翳有些遲疑，又道："先坐吧！"

伍翳坐在歐冶子身旁，手里還暗暗摩挲著什么。良久，他才漸漸平靜下來，學著歐冶子吐納。但不一會兒，他又煩躁起來。

歐冶子一笑："好吧，我來告訴你。我猜到是你，因為你的腳步聲和二十八年前你父親伍子胥的太像了，一樣的急促，一樣的帶著忿恨，但是你的更浮滑。他的腳步我不可能不記得，是他來這里請我出山的。我已經(jīng)忘記我為何會答應了。或許是因為那時我貪戀吳國的權位，或許我已經(jīng)開始打算試試我的劍在天下能夠攪出多大的動靜。那野心的萌動，如生命的青春一般熾烈、美好。我和你的父親之間的淵源太深，他雖已經(jīng)隨著歷史的煙云而去，但是他的血性乃至仇恨又生長在了你身上，這像溪水一樣，是斬不斷的。你自會來找我。"

歐冶子慢慢憶起，當年，自己正是在這松溪的綠樹茂林之間潛心鑄劍，每發(fā)現(xiàn)一處礦藏即欣喜若狂，籌謀著自己的下一個作品。而當他從山泉中緩緩撈起一把淬煉后的劍、細細觀賞其氣韻后，他都會用這把劍在山林間肆意狂舞。那一刻，他感覺自己像是擁有了所有的力量，成為了世間的主宰。歐冶子不懂得彼時各國間的紛擾，他只在乎自己是不是那個能夠創(chuàng)造出超越前人、睥睨凡俗的器物的天才。他每舞劍，頃刻間，天地間電閃雷鳴，暴雨磅礴，空中似有蛟龍怒吼。猶記得湛盧劍誕生之時，甚而出現(xiàn)日月同現(xiàn)的壯景。剎那間，天地間的光亮耀眼得攝人心魄，似在佑護松溪這方寶地，又似在褒獎歐冶子這個天人共育的傳奇者。

歐冶子愛極了自己鑄造的所有的劍，但是他的師父卻不是。他的師父是一個沒落的吳國貴族，他一心想著用歐冶子鑄造出的劍換回吳王的信任，重返吳國的權力中心。終日徘徊在刀光劍影中的歐冶子對師父所言的爾虞我詐十分懵懂。

直到伍子胥來尋歐冶子的師父索劍，事情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伍子胥第一次看到歐冶子的劍就怔住了，似看到了吳國稱霸的曙光。伍子胥沒有和彼時目光如松溪山泉的歐冶子談諸侯、稱霸、周天子，也沒有和他談金錢、官職、權力，他只和歐冶子談劍。

歐冶子以為伍子胥和自己一樣是深愛著劍的，所以，當伍子胥告訴他要讓全天下都知道這把劍的時候，歐冶子的內(nèi)心升騰起了一種莫名的歡欣，后來他才知道那就是"虛榮"。而當伍子胥對歐冶子說，希望他能夠試試看將湛盧劍獻給諸侯，令天下威服，也能夠讓更多人鑄造出更好的劍。歐冶子雖擔心自己被超越，但是他還是同意了。他實在是太孤獨了。他同意日后將湛盧劍贈給伍子胥，他日以這劍助他攻下一座座城池、一個個國家。他相信伍子胥所說的，這就是對湛盧劍的愛與珍惜。

那時的歐冶子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猜到伍子胥沒有告訴自己的謀劃的。

伍翳打斷了歐冶子的思緒："那先生猜到我為自己取的新名字也是因為與我父親極為熟稔嗎？"

歐冶子："因為我了解你父親，更了解你。你父親臨死前說要把自己的眼珠掛在吳國國都的東城門上，看越國國君勾踐是如何率兵滅吳國的。你必對吳王夫差恨之入骨，欲為父親報仇，但你無權無勢，師出無名，你行走江湖尋找同道者，又要將這吳王的昏聵昭告天下，便以'翳’這生僻又奇詭的字自命，所到之處，交游之人若好奇，你就會告知伍子胥被迫害后死不瞑目而吳王夫差'滿眼生翳’有眼無珠。你的心思大概就是如此。"

伍翳似有些不服氣，他又站起來，問巋然不動的歐冶子："那先生自然也知道我是為何而來的？"

歐冶子道："你要我的湛盧劍，但這湛盧劍于你無用。"

伍翳道："你與父親相識相知多年，我尊稱你一聲'先生’，但你別太猖狂！居然瞧不起我！"

歐冶子也站起來，慢慢睜開眼睛，逼視著伍翳："瞧不起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你不是你的父親，他從來不會在意誰瞧不起他，因為他知道自己要怎么一步步圖謀自己想要的版圖。你為自己的父親不平，立志要殺了吳王夫差，再以我的湛盧劍為你父親一生效力的吳國抵御越國的入侵。但是聽我一句勸，你殺不了夫差，且殺他和扶助吳國是南轅北轍的，你父親地下若有知，也會罵你'不肖’的。你的計劃粗糙得荒唐，不過是一個家道變故后不知所措的紈绔子弟想要泄憤，還妄想名揚天下。"

伍翳微微顫抖了一下："你既然覺得我沖動，那我就沖動給你看看。"

歐冶子道："我不擔心你殺我。你雖恨我說了這天下無人告訴你的真話，但是你不會殺我，為了你的父親。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尋找他還活在這世上的痕跡。你在模仿他。你模仿他借他國力量報復楚國國君殺父之仇，但是你尚不被任何一個國君賞識。你模仿他請我出山，但你不知道他前來時雖然心中有無數(shù)把仇恨的劍、功名的劍，但是他不帶刀劍，與我談論數(shù)月，幾乎了悟了我彼時對劍的所有認識。而后，他用我的劍和劍法蕩平宿敵，何等意氣風發(fā)。你幻想像他那樣叱咤風云，但是你沒有找到明君，沒有遇上君王求賢若渴的時機，最關鍵的是，你不是你的父親，一代又一代，就如這溪水入海，無法回頭。"

伍翳扔掉了袖管中藏著的匕首，"撲通"一聲跪倒在溪邊。

歐冶子走過去，把他扶起來："你若知道你父親的一生是如何在刀光劍影中存活下來的，你就不會想要學他了。你若知道他是如何救你的命的，你就不會有那荒誕不經(jīng)的計劃了。"

伍翳呆呆地凝視著遠山："我都知道。"

歐冶子道："不，你不知道。你可還記得白鶴舞嗎？你咒罵夫差的父親吳王闔閭不該以白鶴舞誘騙百姓，將他們關入墓室為公主滕玉陪葬。"

伍翳哼了一聲："當然，那是我和父親吵得最厲害的一次。他怕我說的被闔閭聽到，把我關在密室里。"

歐冶子開始往水里扔石子："那是你父親最痛苦的一段日子。當年滕玉一定要嫁給你，闔閭自然不應允。他雖然要倚仗著你父親伍子胥為他攻打楚國以及越國。那時我和你父親天天商談到深夜，屢出奇招，戰(zhàn)無不勝。但是你父親是楚國人，而且他太聰明了，所以他在闔閭眼中永遠是危險的存在。"

伍翳道："我知道闔閭一直不同意我和他的寶貝女兒滕玉在一起，我恨他。"

歐冶子嘴角一撇："滕玉和你一樣，遇到事情，只會恨。她恨她的父親，但是她又知道自己能夠要挾他，所以作樣勢要自殺。未料，劍不慎插入要害。"

伍翳捂住自己的臉："我的玉兒！"

歐冶子繼續(xù)道："你失去了自己的第一個戀人，卻忘記了這件事背后有一個因此而承受屈辱的父親，還有一個生不如死的父親。闔閭攻城略地，自以為讓吳國立于不敗之地，但他卻因為自己對權力的絕對掌控失去了最愛的女兒，他幾乎一夜白頭。而你的父親伍子胥呢，他低三下四地要去乞求貴族們?yōu)槟忝姥裕寕耐纯喽涌癖┑年H閭饒你一命。"

伍翳震驚："這些我怎么都不知道？"

歐冶子道："你更不知道的是，我和你父親為了你，都做了人生中最艱難的決定。你父親來問我，有什么辦法可以博君王一笑。我知道答案，但是不忍明說，只是暗示他'烽火戲諸侯’足夠殘忍，能夠滿足無情君王的欲望。你父親懂了。他為闔閭獻上了'白鶴舞’的計謀，謀害了無數(shù)的百姓。你以為他愿意做這傷天害理的事情嗎？他擔心闔閭還不解氣，不肯放過你，他甚至想要自己也跳進滕玉的墓穴陪葬。闔閭留存下最后一絲理智，拉住了對自己、對吳國還有大用的伍子胥。我遠遠看著他，當年如劍的銳氣都被強悍的權力消弭，無常的命運把他裹挾到未知之所。縱有千萬把劍他也不可能與吳王乃至任何一個掌握權力的諸侯抗衡。自此，伍子胥對吳王闔閭稱得上諂媚。他終究是失去了自己，或者說得不那么沉重，成為了另一個輕飄的自己。"

伍翳聽罷，朝天大喝一聲，他終于明白了父親為何要把自己關進密室了。

歐冶子嘆了口氣："可是，闔閭真的無情嗎，他冷冷地看著百姓被埋，但我看到他有一瞬間自己也想要翻身跳進墓坑！他從一個最猖狂的王變成了一個自認失敗的落寞老人。世人只看到他們被時代的潮水帶走，但我卻看到了他們與時代搏斗的蒼涼。他曾經(jīng)用我的劍號令過無數(shù)人，甚至自命能讓天地聽令，可他最終沒有逃過命運輕巧的戲弄，更不可能躲過時間對他手中之劍的剝奪。"

說罷，歐冶子走進自己的小屋，拿出了瓜果和蝦米，投入溪水中，以表對伍子胥和闔閭的思念："我也就是在那件事中，明白了，劍是如何成就了每一個狂熱的人，但是它不能讓我們真正超越所恐懼的凡俗與平庸，甚至會引誘我們彼此傷害?；蛟S，駕馭一把劍比鑄造一把劍更考驗人性。"

歐冶子望著水面上泛起的漣漪，恍惚想起當年吳王闔閭是怎樣意圖從自己手中奪走湛盧劍的。當歐冶子隨伍子胥從松溪到了吳王宮，大喜過望的闔閭對歐冶子暢談起敵國怎樣以奇詭的刀劍欺侮他的家族，而自己又將如何以湛盧劍威脅其他諸侯乃至他們的無數(shù)國民。歐冶子聽得膽戰(zhàn)心驚，一度想要把親手鑄造三年的湛盧劍腐蝕殆盡！他的心在顫抖，他不愿自己的劍以鮮血證明其價值。

歐冶子連夜將湛盧劍托人送回松溪，深埋于地下。而奉獻給吳王闔閭的，只是一個比普通的劍稍鋒利的物件，卻足以敷衍吳王。

不過，吳王闔閭還是不滿足，他聽說歐冶子能夠造出有神力的劍，便將他軟禁于伍子胥家中，催逼他鑄劍。而對吳國已生失望之心的伍子胥沒有再逼迫自己視為知己的歐冶子，他為歐冶子保守這個秘密至死。

歐冶子記得更清楚的是一夜白發(fā)的闔閭將劍擲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他的女兒正是用這把假的湛盧劍威脅父親的。公主滕玉茍延殘喘了一月，終于香消玉殞。歐冶子慶幸沒有交出真的湛盧劍，感慨闔閭自食其果的同時，也深深恐懼于刀劍的無情。

這時，伍翳突然問："先生如此同情吳國，是否會將湛盧劍再獻給吳國？"

歐冶子沉吟片刻，道："我對吳國確實有些感情。吳王闔閭和夫差讓我有了指揮千軍萬馬的機會。夫差雖然昏庸，殺了伍子胥，但他不是個惡人，他只是被遮蔽的人。其實，你和夫差很像，都承繼了和你們的品性不相當?shù)氖姑?，他振興不了吳國，你也報不了仇。夫差的誘惑太多，他放不下西施，更免不了被卑躬屈膝的勾踐蠱惑，他的敗亡幾乎是注定的。我只能敬他一杯酒。但是，我為何要將湛盧劍送給他？這劍于他也無用。"

伍翳有些困惑了："我和吳王都不是你托付湛盧劍之人，那么你到底要將這劍給誰？"

歐冶子微微一笑，他的手指輕輕地指點著浩渺的溪水，再指向更為高遠的武夷山，然后開口道："我不是無情之人。但是時間不會停止，歷史總在推著人往前走，我要讓我的劍被用于創(chuàng)造一個又一個新的時代。我或許無緣親眼看到，但是如果一百年后、一千年后乃至更遙遠的未來還有人因我的劍而獲得生存乃至幸福的機會，那我就像這浪花一樣永遠奔涌在這天地間了。"

伍翳還是不明白："你的意思是？"

歐冶子道："勾踐幾個月后就來取這湛盧劍，我已答應給他。但是他要答應我兩個條件，其一是要以此湛盧劍減少殺戮，其二是待越國用不上這湛盧劍之時，將其贈給屆時的強者，并叮囑他們以此湛盧劍減少殺戮。所有的事物都該有功用，而最有價值的功用就是讓天下人生活得更幸福些。這可能才是我能夠給被我視作生命的湛盧劍的最好歸宿。"

伍翳皺了皺眉："可是越國的那些君王實在都是些卑鄙之徒。"

歐冶子一笑："那是因為你生下來就是個吳國人了。越國的君王和吳國的君王又有何不同？勾踐的父親允常像極了闔閭，豪情萬丈又極具控制欲。勾踐比那糊涂的夫差強些，他更像你的父親，不但隱忍，而且聰明。"

伍翳聽罷，搖了搖頭："可我還是不同意你把湛盧劍拱手讓給越國。我要留在你身邊，阻止你！"

歐冶子笑了："你不要執(zhí)著！你的人生還很長，就像這溪水，以為到了盡頭，卻還會匯入更廣闊的所在。其實，你父親臨終前把你托付給了我。我故意留在這里等你追尋而來。"

伍翳大驚："你等我做什么？"

歐冶子道："送你這年輕人出海！你這一路沒有被夫差的人追上已是僥幸，但是你太過招搖，此處對你而言太不安全，你且外出避避風頭。我的幾個學生早已出海去了，我為你準備好了船，不日就可以出發(fā)，去外面看看，所有的恩怨情仇都不應該困住你。"

伍翳望著溪水流去的方向，再回頭望著歐冶子這父親的故人，沉默不語。

歐冶子道："待你再回來，天下定會換了模樣，就沒有人追殺你了，時間從未停歇過它的刻刀。你再看彼時的天下，凡人追求一生的權力之劍或已生銹，但為萬民福祉而磨亮的天道之劍一定會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