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是個愛講故事的人，閑暇時經(jīng)常給我們講講“家史”。雖然那些先輩的精彩段子我們已經(jīng)熟爛在心，可每次聽總會有不同的感覺，花奶就是其中一個讓后人念念不忘的先輩！

第一次聽說花奶是在我懷孕時，身體本來瘦弱的我，在懷孕六個月后竟像發(fā)面團(tuán)一樣一下膨脹起來，婆婆心里一定是高興的，經(jīng)常說：要是雙胞胎就好了！生雙胞胎那得有家族史，反正我們家沒有。我們家花奶就生過雙胞胎，婆婆很有些驕傲的說。大姐快人快語：花奶又不是給你們家生的雙胞胎，媽你就別在這瞎聯(lián)系了。

話題很快就岔開了，我不得而知花奶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只隱約感到花奶一定是個不平常的人?？鞓返娜兆舆^得飛快，煩惱的生活接踵而來，我的小寶寶降生了！很遺憾，沒有象婆婆期待的那樣是雙胞胎，只是一個胖乎乎、大臉盤、單眼皮、小眼睛的小姑娘。我也象所有初為人母的姐妹一樣，一頭扎進(jìn)奶瓶、尿布和孩子哇哇的哭鬧聲中，花奶早就被我遺忘到九霄云外了。

再提起花奶已經(jīng)是幾年后的事了，那時孩子已經(jīng)五六歲該上小學(xué)了。婆婆帶著她四個業(yè)已長大成人的孩子和媳婦孫子榮歸故里，做為長媳、長孫女的我和女兒也光榮在列。我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一大家人把老家留下的窯洞占了大半，在老公和小叔一個高白胖一個寬厚黑的身材映襯下，老家的幾個親戚愈發(fā)顯得瘦小。深邃陳舊的窯洞里只燃著一盞40瓦的燈泡，多年不見的親人們在親熱的聊著家長里短，在昏黃的光暈和混雜的煙味和汗味里，坐在角落的我昏昏欲睡，興奮的女兒顫巍巍端著滿滿一葫蘆瓢的水到我面前，一個噴嚏，瓢里的水灑出大半，本來已經(jīng)濕了褂子，這下連褲子和鞋都潑了個精濕，我的困意頓無，趕忙翻出衣褲給她去換。大姑說：別換了，脫了就讓她她睡吧！折騰了一天的小人果真是累了，前一分鐘還堅持說自己不困，后一秒已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這時突然聽到“花奶”兩個字不僅豎起了耳朵?？赡茉撜f的都說過了，親人們還意猶未盡，大家的話題由自己轉(zhuǎn)到了過去的老人們，不知是誰提起了“花奶”。我在人們絮絮叨叨的談?wù)撝写蟾糯?lián)起花奶一生平凡而又不平靜的故事！

花奶是婆婆爺爺?shù)男±掀牛摧叿治覀円刑塘?，可后輩人都叫她花奶，我們也就跟著這么叫了。婆婆娘家姓高，花奶并不是一開始就嫁到高家的，據(jù)說，花奶是苦出身，家里的日子快接不開鍋了，就把她賣給一家殷實(shí)戶做童養(yǎng)媳，那年花奶剛八歲。我的孩子過兩年也到八歲了，看著她在外面快樂的瘋跑，無所顧忌的大笑，當(dāng)她的要求沒達(dá)到滿足時還要耍賴不講理的尖叫時，我經(jīng)常會想：當(dāng)時八歲的花奶她有快樂嗎？八歲的花奶敢這樣撒潑耍賴嗎？那家殷實(shí)戶按現(xiàn)在的標(biāo)準(zhǔn)當(dāng)然達(dá)不到“小康”，只不過有二十來畝地，有幾匹騾馬，但是人丁不旺，農(nóng)忙時就得雇些短工。平時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情主要還是自家人干。八歲的花奶已經(jīng)會做許多活了：燒水、做飯、喂豬、帶小孩等等，從早上一睜眼到晚上睡覺前都得手腳不停的忙。婆婆看她能干倒也對她不錯?；痰臏?zhǔn)丈夫至少比她大七八歲，人瘦瘦的，整日里不是無精打采的歪在床上，就是有氣無力的蹲靠在墻根處曬曬太陽、喂喂雞。鄉(xiāng)親們都說他有軟骨病，家里給看過幾次大夫抓些藥吃也不見好也不見壞，雖然殷實(shí)家也得精打細(xì)算，看他也能吃下東西，家人就不再上心瞧病了，花奶的準(zhǔn)丈夫就這樣任其自然的過著日子。

花奶的到來并沒引起他的特別關(guān)注，八歲的花奶又瘦又小一臉的菜色，可她能干活，婆婆已經(jīng)把她當(dāng)大人來使了。放牛算是花奶一天中最悠閑的時候，把牛牽到有草的坡上，那頭老牛帶著牛犢安靜的吃著草，小小的花奶也躺在坡上小睡一會。婆婆的老家是丘陵地區(qū)，山并不高都是土山，上面生長著各種各樣的雜草和灌木，山頂往往被人為平出一塊土地，因?yàn)槿鄙偎?，地里種的玉米或黃豆也都稀稀拉拉。山腳錯落著許多窯洞，但是現(xiàn)在大多都荒廢了，人們大多都到坡上的大路邊上起了新莊子，三層的樓房高大而敞亮，外墻貼的瓷磚閃閃發(fā)光，或紅或綠的漆漆的大鐵門好不氣派，我想就是當(dāng)年的高老爺活轉(zhuǎn)過來也會自嘆不如！小小的花奶應(yīng)該沒什么朋友，因?yàn)樗α恕Ｃ看涡∷笏倳赖缴巾斏咸魍幌履锛业姆较?，順手揪點(diǎn)野花編個花環(huán)戴在頭上，她的媽媽也給她編過這樣的花環(huán)。家只是想想而已，除了媽媽她不知道還該想些什么。她不知道家里對她的離去并不感到難過，因?yàn)榧依锶丝诒姸嗖⒉蝗彼粋€，她還可以過上好日子了，他們也可以過得比以前好一些了，至少他父親是這樣想的。

時光過的很快，轉(zhuǎn)眼花奶已經(jīng)到了16歲的花季，從家人的描述中花奶長的算不上漂亮，因?yàn)槟艹燥栵?，常年的勞動讓她的身材發(fā)育的很勻稱，胸脯已經(jīng)鼓了起來，被太陽嗮的紅彤彤的臉頰上泛著一種誘人的光彩，那是青春的光彩！花季女孩無論漂亮與否都無關(guān)緊要，她們不需要任何修飾，都會散發(fā)著美麗的氣息。她們的眼睛是閃亮的，她們的頭發(fā)是閃亮的，她們的笑聲是閃亮的！那時生機(jī)勃勃的花奶就像大地里的野花，毛茸茸、細(xì)嫩嫩的花瓣上掛著晶瑩的露水，在氤氳的晨霧里綻放著淳樸的笑臉！當(dāng)太陽冉冉升起，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春天卻悄悄的一點(diǎn)點(diǎn)流逝了！

16歲的花奶已被眾人矚目了，無論身子扭到哪兒屁股后邊都會盯上一串串眼睛。那準(zhǔn)丈夫也開始成天地粘著她，眼睛里放著饑餓的光芒。婆婆看在眼里心里異常的歡喜：那不成器的兒子終于成人了。于是就張羅著給他倆圓了房，在這家呆了整整八年，花奶早已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了，成親后更是全心全力的操持這個家，丈夫身體孱弱，下面又有幾個沒成人的小叔和小姑，這家里家外花奶可沒少操心。第二年春天花奶就給夫家添了一對龍鳳胎，全家上下歡喜的不得了?？蓻]想到好景不長，孩子不到周歲就得了怪病相繼死了，花奶哭得是肝腸寸斷，花奶不知道這只是災(zāi)難的開始。孩子的死給丈夫很大的打擊，舊疾發(fā)作沒過多久也死了。相繼失去了孫子和兒子，婆婆承受不了這樣的痛苦，在兒子出殯那天突然一頭栽倒在棺材前，幾個老女人掐了半天人中才睜開眼睛，但半邊身子卻不能動了，連話也說不出了，大家都說她是急火攻心、痰迷了心竅了，多喝些綠豆水、睡睡就好了，可婆婆卻再沒有好起來。花奶更是欲哭無淚，好端端的一個家死的死亡的亡，婆婆又得了癱病，撇下她一個人如何能承擔(dān)這個家?。?/span>

畢竟在這個家摸爬滾打了近十年，花奶對病秧子丈夫也是有感情的。面對攤在床上的婆婆、木納的公公、哭啼的小叔、小姑，年輕的花奶只能擦干眼淚努力支撐起這個家！就這樣辛辛苦苦的又過了三年，小叔子也相繼成了家，俗話說：樹大分叉，子大分家?！胺旨摇背闪诉@個農(nóng)村家庭最順理成章又迫在眉睫的事情，這時的花奶突然成了多余的人，幾乎所有的族人和家人都認(rèn)為：一個既沒了丈夫又沒有兒子的年輕女人，家產(chǎn)當(dāng)然沒她的份兒！花奶想不通，她為之付出十多年心血的家怎么跟她沒有關(guān)系，怎么說分就讓人給分了呢？她還想不通，那些她從小抱大的小叔怎么對她這般嫌棄？她想不通，她跑到婆婆的床前，一邊痛苦著訴說著，一邊淚流滿面?？墒乾F(xiàn)在躺在床上已經(jīng)枯槁的婆婆又能幫她什么呢？只能用那只骨瘦如柴的手緊緊地攥著媳婦的衣襟，不停的流著眼淚，嘴里發(fā)出烏魯烏魯?shù)谋Q聲。人單勢孤的花奶無論如何也無法同整個家族抗衡，婆家是再也呆不下去了，花奶只好帶著簡單的行李和滿腹的幽怨回到了娘家。臨行時幾個小叔和弟媳在旁邊冷冷的看著，生怕她把家里的細(xì)軟裹挾走，公公的表情有些凄然，因?yàn)樗推牌疟环纸o了不同的兒子，以后他也要看媳婦的臉色過活了。

公公陪她去同婆婆告別，偷偷塞給她十個銀元后就蹲在角落默默的抽著旱煙，花奶走出門好遠(yuǎn)，還聽得見婆婆的嚎叫聲。分家——這個約定俗成的習(xí)俗在中華文明的大地上沿襲了千年，在以農(nóng)耕為主的小農(nóng)社會中，這種規(guī)則無疑是人類個體自我意識的一種體現(xiàn)，同時也促進(jìn)了當(dāng)時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和社會經(jīng)濟(jì)的進(jìn)步。但在中國這個最講人情世故的文明古國中，分家卻是最不講人情的事情，現(xiàn)在電視、報刊的法制節(jié)目中還經(jīng)?？匆娨蚍旨夜侨夥茨浚瑸榧耶a(chǎn)、為贍養(yǎng)而打的不可開交的事情。分家、分家，分的主要是財產(chǎn)，至于老人，能干活的還好，還有人要，那些歲數(shù)大的或者喪失勞動能力的老人，最后只能向物品一樣被主持公道的娘舅硬性攤派出去，可想而知他們的命運(yùn)會如何！

回到娘家的花奶遠(yuǎn)離了那些惱人的紛爭，心情也平靜了許多，蒼白的臉色也漸漸紅潤起來。剛開始，家人因她的不幸而同情她，為她夫家的無情無義而打抱不平，可時間長了同情也漸漸淡漠了，取而代之是父兄的嘆息和嫂子的白眼。是?。≡矩毧嗟募彝ビ痔砹艘粡堊?，這能不讓人愁嗎？家人開始四處為她物色人家，可不知為什么說和了幾家都沒了下文。

也許冥冥中真有人操縱著命運(yùn)的輪盤，就在花奶在娘家處于尷尬境況時，我婆婆的爺爺，也就是在當(dāng)?shù)厮闶谴筘斨鞯母呃蠣敺勰菆隽恕Ｋ拖窬瓤嗑入y的觀世音菩薩，不僅救了花奶還救了花奶的娘家。她娘家人又一次因?yàn)樗硎苌细辉５淖涛?，與高老爺攀了親，當(dāng)然不僅僅是錢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地位的提升，花奶的父兄走到街上也能肆無忌憚的大聲“噴了”。“噴”是個象聲詞，在老家的土語中，這個字卻惟妙惟肖的描繪出當(dāng)?shù)厝速┐笊降臓顟B(tài)。據(jù)說高老爺娶花奶時花了兩袋銀元，一直弄不清那兩個袋子到底有多大？可每次婆婆說起這事總是用一種斬釘截鐵的語氣，不由得讓我們這些后人浮想聯(lián)翩?？墒且簿褪亲源蛉⒘嘶?，高家就開始慢慢敗落了，當(dāng)然這是后話。

高老爺?shù)母赣H曾當(dāng)過前清的秀才，高老爺雖然沒前輩的造化，但他頭腦靈活經(jīng)營有道，三十多歲時已擁有了村里60%以上的土地。娶花奶那年高老爺整五十歲，已有五個子女，全家人都反對這門親事，因?yàn)榛瘫人钚〉墓媚镞€小幾歲?？墒侨螒{老婆哭天搶地的惡罵，還是子女們的哀哀請求，都沒有擋住高老爺追求幸福的腳步。他明白他只有一個兒子，他怎么能只有一個兒子呢？他就要老了，可他有偌大的家業(yè)，可他只有一個兒子，一個不怎么著調(diào)的兒子，他不能只有一個兒子?。?/span>

看上花奶不僅因她年輕的身體象一只誘人的紅蘋果，而是看到花奶的第一眼就認(rèn)定她能生兒子。高老爺與花奶真是有緣的，高老爺?shù)囊粋€親戚和花奶是本家。那日晌午高老爺無事去親戚家走動，初夏的天氣太陽已有些毒了，親戚家住在山頂，高老爺邊走邊抹著汗水，遠(yuǎn)遠(yuǎn)看見兩個婦人在田邊說話，就過去討口水喝，高老爺是大家都認(rèn)識的，那年長的婦人忙去給高老爺?shù)顾?，喝水的工夫高老爺覺得年輕的有些眼生不免多看了兩眼，年輕女人又同老婦人搭訕了幾句就匆匆離開了。高老爺忙問那是誰?。磕菋D人也是個長舌婦啰啰嗦嗦前因后果的，把花奶的事抖擻得一干二凈，臨了有加上評論：我看是沒人敢娶她了，造孽呀好好一個妮兒算是給毀了，真可惜?。÷犝f他家正四處托媒呢，我們村算命的李半仙說她命太硬，這又克夫又克子的，誰敢要她??！除非命比他還硬的……那婦人自顧自的說著，高老爺已經(jīng)沒有心情再聽下去了，他嘴里含糊應(yīng)著婦人的話，眼睛卻一直望著花奶離去的山路，現(xiàn)在滿腦子都晃動著花奶豐滿的身影?；痰氖赂呃蠣斠灿兴劊山裉靺s是頭回碰面，真是應(yīng)了那句話，看在眼里就拔不出來了！好容易到了親戚家，茶還沒沏上來，竟又看見花奶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的邁進(jìn)來：那寬寬的臀部一扭一扭的，藍(lán)布褂子有些肥大，可隱約也能看見一對奶子在里面隨著步子來回顫動。高老爺簡直看呆了、看傻了，這時他就下定決心一定要把花奶娶回家。

高老爺在家永遠(yuǎn)是說一不二的，終于在付出兩袋子銀元的代價后，把花奶娶進(jìn)了門，從此花奶也就成了高家后人念念不忘的老太爺?shù)男±掀?，成了婆婆家史中的?jīng)典人物之一。高老爺成親那是轟動十里八鄉(xiāng)的大事，鄉(xiāng)里人象趕廟會似的都來看個熱鬧。五十歲的高老爺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興高采烈的接受著鄉(xiāng)黨們的祝賀，心里竟涌現(xiàn)出一種英雄救美似的豪情。這種感覺在他肥胖的身體里慢慢膨脹著，他是如此的自信：他走在自己的土地上，他的財富、他的地位征服了花奶，征服了那些閑言碎語，征服了命運(yùn)，他相信他的命是最硬的，他為他所做的一切而感到驕傲。

此時的花奶在娘家又成為寵兒，家人都夸她八字好，總是能嫁到富戶去，上下三代也沒出過這么好命的人，真是福氣的讓人嫉妒！穿著喜服的花奶不知該是悲還是喜，剛剛得到消息：她以前的婆婆兩天前的夜里咽了氣。沒有人來報喪，因?yàn)樗呀?jīng)不是那家的人了。娘家人也不允許她去奔喪，因?yàn)樗鸵蔀楦呃蠣數(shù)男履?！她沒有哭泣的權(quán)利，她沒有悲哀的道理，有的只能是和父兄一樣的激動和喜悅。她只是父兄手里的一塊有些分量的籌碼，在他們最需要的時候，義無反顧的壓出去。在他們看來：這親事是雙贏的，不，是三贏。高老爺娶到了嬌妻，女兒更是風(fēng)光無限，娘家得到了兩袋子銀元的實(shí)惠，和高老爺結(jié)了親，以后也短不了好處，難道這不是三全其美嗎？據(jù)說自從到了高家，花奶就再也沒回過娘家！

高家比花奶的前夫家要富裕很多，花奶不用象以前那樣幫忙做家務(wù)，這些自有下人做。只要每天把自己打扮齊整哄老爺開心，另外注意不要同大老婆把關(guān)系搞僵就行了?；瘫臼遣辉高^來做小的，可事兒遇多了，人也學(xué)得乖巧溫順了，能忍不能忍的都忍了，在這再受氣也還是名正言順的二太太，比在娘家遭人白眼強(qiáng)多了！高老爺對花奶更是百般疼愛，咸咸淡淡老夫少妻的日子到也過的其樂融融。高老爺沒看走眼，花奶的身子真的很爭氣，前后給高老爺生了八個子女。聽婆婆說，花奶的孩子里只有五姑、六姑比她大，其余的都比她小。

那時六姑是讓奶媽帶著的，日子長了就有了感情，長到十六歲那年奶媽家要遷到陜西去，六姑死活要跟去，奶媽家也許諾要好好待她，鬧得沒法兒就依了她。沒想到奶媽家壞了良心，到了陜西沒兩年就把六姑給賣了，高老爺花了不少錢托人尋找也沒有下落。一直到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才來信告訴她的落腳地，這時高老爺早已不在了。婆婆的父親去看了看她，畢竟是親兄妹，畢竟這妹子是老爺子最后的念想。六姑現(xiàn)在在山西，嫁的人現(xiàn)在當(dāng)了村里的支書，給人家生了三個娃，日子過得去，也沒啥不讓人放心的，臨走還給了一袋玉米和幾十斤全國糧票，這在當(dāng)時可都是稀罕物，這些錢和糧食救了婆婆一家子。這也是解放后花奶的后人和高家唯一一次交集。

時間不會等待，它有時象一陣風(fēng)，仿佛一夜間就刮走了你年輕的所有痕跡，時間有時又像一把鈍刀，不經(jīng)意時把時光的磨礪一點(diǎn)點(diǎn)留在你曾經(jīng)不羈的心里，還有臉上深深地紋路里。高老爺老了，自打六姑走后，高老爺?shù)纳碜右惨惶觳蝗缫惶?，他收獲了兒子，可他的家業(yè)卻如同他的身體一樣一點(diǎn)點(diǎn)的衰弱了。長子不爭氣，因不滿父親娶小早早離家出去教書了，其余的兒子年齡尚小，時局動蕩風(fēng)燭殘年的他如何維持家產(chǎn)，如何重新振興家業(yè)是高老爺天天都在發(fā)愁的問題。

1951年的春天來的格外早，四九剛過，田邊的迎春花就零零星星的開了，嫩黃的花朵在料峭的寒風(fēng)中頑強(qiáng)的綻放著，給這一片光禿禿的黃土坡上增添了無限生機(jī)。就在這一年的春天，高老爺所在的山村也掀起了轟轟烈烈的土改運(yùn)動。真是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貧苦大眾翻身做了主人。愛湊熱鬧的農(nóng)民們都在忙著“打土豪、分田地”，高老爺責(zé)無旁貸的第一個被確立了地主的地位，要分的自然是他家的田，高老爺做夢也沒想到他的煩惱與即將來臨的痛苦來說真是不值一提。這種痛苦對他來說是天崩地裂，是他的世界末日。他不用再擔(dān)心他大兒子的無能看管不了自己的家業(yè)，也不用惦記怎樣多給小老婆留一些體己，因?yàn)樵谶@新舊社會交替的大潮中，他對他的土地和財產(chǎn)已無能為力了。他本已老朽的身體再也承受不起任何變化，象一棵蟲蛀的老樹一樣轟然倒下了！

高老爺?shù)碾x去在山村中并沒引起太大的震動，他不過是一頁過期的帳頁，被歷史無情的翻了過去。家人們傷心是正常的，同時也慶幸老爺子沒有同他們再遭受更大的痛苦和屈辱。農(nóng)民們不僅分了他們的土地，還分了他們的財物和房子。沒人覺得理虧，大家都認(rèn)為拿了本該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兒。高老爺?shù)拇罄掀胚B同花奶和孩子們都被趕到了原先的馬棚里住?；套鳛槔系刂鞯男±掀旁诖謇锔翘Р黄痤^來，無論走到哪里都會被人恥笑，最讓她不可容忍的是她的孩子們丟失了姓名，一律被統(tǒng)稱為：地主的狗崽子?；探?jīng)常暗自垂淚，她感到茫然、不知所措，她做錯了什么？這個世界怎么變了！是啊，在當(dāng)時那個翻天覆地的歲月里，每個人從里到外都在變，大家都像中了大獎一樣興奮，人人都在謀劃著自己的新生活，因?yàn)樗麄儸F(xiàn)在翻身做了主人了，他們有了選擇的自由！

村村都在斗地主，高老爺雖然死了，可他的老婆家人還在，批斗會依舊可以開的熱熱鬧鬧。先是下鄉(xiāng)的土改干部上臺講政策講形勢，然后是村干部帶頭呼喊口號，緊接著民兵們把地富分子押到臺上來，又是口號連天響，山村的農(nóng)民們哪見過這樣的陣勢，一個個伸頭踮腳臉紅脖粗的跟著呼喊，看見臺上站著的有熟面孔，更是招三喝四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好像正月十五的廟會上趕上場有角兒的大戲一樣熱鬧?？谔柡皦蛄?，下面的環(huán)節(jié)是憶苦思甜，干部們熱情的招呼臺下看熱鬧的老鄉(xiāng)們上臺去訴訴苦，剛才還一個勁往前擁擠的人們頓時沒了熱忱，推三阻四的誰也不肯上去，沒辦法，村干部只好點(diǎn)名，村長在臺上看了半天手指著其中穿著藍(lán)色綢緞襖的，大聲喊著他的名字：土，你上來上來，你在老高家當(dāng)長工時間最長，受壓迫也最深，你上來講講，那老地主是怎么剝削你的。叫土的那個人怎么也不肯上臺，最后是叫臺下的人把他架到了臺上，綁在臺上的花奶認(rèn)識這人，他是家里的長工，干活倒是肯下力氣，就是干啥活都粗粗拉拉的，他身上穿的藍(lán)襖是去年過年她給老爺做的。村長過去把土拉到臺中間，下鄉(xiāng)干部們也上前同他一一握手，弄的他受寵若驚話更說不成句了。還是村長了解他，在他耳邊悄悄說：好好說，土，首長們聽你說的好，沒準(zhǔn)就給你批個媳婦。真的。那還有假，你瞅瞅你身上的襖哪來的？你的房和地哪來的？好好噴，你在地主家都是怎么過的！聽了村長的話，土心里似乎有了底，腿肚子也不再轉(zhuǎn)筋了，舌頭也利索了不少。

 說話前土先回頭看了看他身后綁成一串的地、富、壞們，看到這些熟悉的面孔曾經(jīng)紅光滿面，現(xiàn)今一個個灰頭土臉的，土也是頭一次見，陡然間胸中暢快了許多。他挺了挺胸又用襖袖使勁揉揉眼，走到那一串人前，一個個仔細(xì)端詳著。被他看的地富分子們都低下頭躲避著他的眼光，只有花奶用眼睛緊緊地盯著土的臉，在土把眼光移向花奶這邊時，花奶竟對著他微微一笑?；滔嘈潘且凰布词诺奈⑿σ欢〒糁辛送粒?yàn)樗吹酵恋念^低了一下，眼光中似乎有些慌亂。正在土還要振作精神繼續(xù)“巡視”時，村干部走過來拉著他胳膊把他拽到戲臺中間：土，你還看個啥？哪個你不認(rèn)識！哪個沒有欺負(fù)過你！讓你憶苦不是讓你相親，你還說不說，不說你就下去！說，說，我這就說。土用兩兒胳膊肘往上提了提褲子，忍不住又回頭向花奶站著那塊瞅了瞅，在臺下的一片哄笑中這才開腔說開了：從他爹賭博沒錢還賭帳，借了高老爺家的高利貸，到他娘得了癆病，又是借的高老爺?shù)腻X，那一年大旱，爹娘雙雙離世沒錢置辦棺槨，也是高老爺出錢辦的事，他在地主家從十三歲就開始扛活了，到現(xiàn)在快四十了也沒說個媳婦，他老財主許給他年底把鄰村的一個寡婦說給他的，沒想到這剛過清明他就死了。說著說著，不知是因?yàn)樗沂艿目?，還是說媳婦已無法兌現(xiàn)，土的眼淚抑制不住的爬過他滄桑的面孔，砸到落滿塵埃的戲臺上，滾成一個個細(xì)小的泥蛋蛋，沒來得及跳動幾下就淹沒在一片塵土中，最后他竟蹲到地上嚎啕大哭起來。臺下剛才還在唏噓的人群一片寂靜，大家看著一個漢子就這樣哭的稀里嘩啦的都有點(diǎn)愣神，還是村干部機(jī)靈，趕緊沖到臺前舉起胳膊帶領(lǐng)大家呼喊口號：打到地主剝削階級！打到反動派……

土出名了，不是他在憶苦會上用苦難的眼淚喚醒了勞苦大眾的覺悟，而是他翻身后最大的福報是娶上了老婆，那老婆即不瘸也不瞎，竟然是高老爺當(dāng)年漂亮的小老婆，這樁婚姻又是轟動了十里八鄉(xiāng)！花奶改嫁了，帶著她的七個孩子（當(dāng)時六姑已離家）義無反顧的嫁給了村里的老光棍——土；嫁給了一個根正苗紅、100%的貧下中農(nóng)——土。她毫不猶豫的改了孩子們的姓，于是村里又多出一景，土扛著鍬或鋤頭在前面走，后面高高低低跟著一串孩子，土經(jīng)常在人多的場院上讓這些孩子一個個的叫他爹，然后再齊刷刷的合叫一聲，每到這時大家都圍攏過去聽，聽一聲笑一陣，但凡有哪個不愿叫，土也毫不客氣上去就是幾腳，踹倒后又補(bǔ)上幾巴掌，聽到孩子的嚎哭聲大人們就更笑得歡實(shí)了，不叫的后果還有回家后娘的笤帚疙瘩和眼淚，還有餓肚子，眼巴巴的看著兄妹們狼吞虎咽的喝著稀湯，那滋味真不好受。漸漸地孩子們都學(xué)乖了，無論在哪讓叫就叫，那聲齊的象一個人似的。沒有花樣的游戲沒多久人們就膩煩了，再響再齊的叫聲也引不來觀眾，最后連游戲中的人也膩煩了。

老人們常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枕頭抱著走！自從花奶嫁給了貧農(nóng)土，自然她也就是貧農(nóng)，又有人恢復(fù)了記憶：花奶本身就是出身貧農(nóng)，她也是被逼嫁給老地主的，她的孩子都認(rèn)土是他們的爹了，他們當(dāng)然也就是100%的貧下中農(nóng)子女了！花奶嫁過去的生活應(yīng)該是平凡而安詳?shù)?，聽婆婆說：她就?？匆娀谈謇镆蝗号俗趬Ω?，邊納著鞋底邊曬著太陽，東家長西家短的扯著閑篇。那時的花奶臉上一定掛著幸福的微笑，她不再是地主的小老婆，不再富有，不再被人矚目，她象一顆漂浮在半空中蒲公英的種子，終于落到土里，哪怕是墻縫還是屋檐，只要一點(diǎn)點(diǎn)土她就能安身，她要緊緊地抓住這生命的溫床，哪怕自己枯萎哪怕自己腐爛也要為她的孩子們提供全部的養(yǎng)分！

我曾追問過婆婆：后來呢？花奶后來怎么樣了？她的孩子們呢？婆婆苦笑著搖搖頭：雖說在同村，可花奶家的孩子跟我們家早就沒了來往，根本不認(rèn)我們的門了。我跟你公公結(jié)婚就離開了山村，再也沒有見過花奶，只是聽說花奶活到九十多，也奇了花奶頭天沒的，第二天土也跟去了，是壽終正寢。

花奶的故事講完了，高家的故事并沒因花奶的離去而結(jié)束。五十年代初，高老爺?shù)莫?dú)孫也就是婆婆同父異母的哥哥因參加反革命武裝暴亂被判刑關(guān)押了近二十年，出獄時已過不惑之年，老婆早就改嫁了，也沒人愿意把女兒嫁給他，高家從此斷了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