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他會走路會說話的時候，他已經(jīng)完全失明了。他離開站桶，他依然經(jīng)常一個人被留在家里。他在屋子里摸索，很快他就熟悉了每個房間每個位置和屋子里的每一樣東西，但除了那個曾令他恐怖的，發(fā)出奇怪聲音的屋子。那間屋門總是關(guān)閉著，偶爾聽到里面?zhèn)鞒鼋饘倥鲎驳穆曇?。這時他會站在門口側(cè)耳傾聽，沒有人說話，沒有人走動，金屬碰撞的聲音顯得很沒規(guī)律，時有時無，有時一次聲響后隔了很久都沒有聲音，有時會連續(xù)好幾聲。他猜不出里邊會有什么，但他相信一定有什么在里面。

他一個人的時候，大門是關(guān)閉的，他只在屋里，只能在屋里。時常，他會拿個東西在手里，不時在身邊敲敲打打，地面的聲音，墻的聲音，桌子的聲音，床的聲音，櫥柜的聲音，鍋的聲音，碗的聲音，他在這些聲音中自尋其樂。他特別喜歡呆在廚房里，那里的聲音豐富悅耳，他拿一只筷子敲打和拿一把勺子敲打，聲音就完全不同。他最喜歡用勺子敲打鍋碗發(fā)出的清脆聲音，輕敲與重敲效果不同，正敲與側(cè)敲效果也不同。他微微歪揚著頭仔細傾聽，好像以這樣的姿勢他才能夠?qū)Ｗ?，才能聽得真切。他琢磨著想要敲出他想要那個聲音，如果敲中，他聽出了他心里想要的那個聲音，他便欣喜若狂，不停地重復(fù)著敲打。

在不敲打的時候，他會呆呆地坐在屋子的一角，注意聽屋子里的各種聲音。他聽到地上有“沙沙沙”的聲音快速地從他身邊經(jīng)過，有時固定在一個地方，發(fā)出“吱吱”聲。他不知道這是什么，但再次聽到時，他知道是“吱吱”又來了。后來聽奶奶說家里有老鼠咬東西，他便想“吱吱”會不會就是老鼠？頭頂上有“嗡嗡”的聲音，很快地一會兒在左一會兒在右。有一次他一揮手竟然抓著了，弄得手掌上黏糊糊的。慢慢地他就有了經(jīng)驗，知道對“嗡嗡”該怎樣下手。哥哥看見了稱奇，對他的朋友吹噓：“小弟還能空手抓蚊子呢！”他這才知道“嗡嗡”是蚊子。坐在窗邊聽到的聲音又不一樣，可以聽到窗外近處的聲音，還可以聽到遠處的，很遠處的聲音，窗外低處有聲音，他逐漸地抬頭，很高的位置上也有聲音，哥哥說是一棵樹。他不知道那些聲音是什么，他只能按照聽到的聲音來理解，他首先用聲音認識他所在的這個世界。

一天哥哥在家，家里的大門開著，他站在門邊，各種聲音向他撲面而來，有些是他在窗前聽到過的，有些是他從未聽到過的，有些似乎熟悉但又有些不同。不知不覺，他的腳已經(jīng)探出了家門，他怯怯地繼續(xù)向前移動了幾步，讓自己完全站在屋外。頭頂上有一股溫暖的熱，從上而下沐浴他全身。涼涼的風吹到他臉上，伴隨著“沙沙”聲響，他知道是一棵樹，是他熟悉的風吹樹葉的聲音。他站在那兒完全不能動了，一方面是聲音讓他沉醉，他放開他所有的聽覺細胞去捕捉各種聲音。另一方面是他不敢動，他的手不能觸摸到任何東西，他恐懼于四周的廣大和未知。四面八方全都是黑暗的深淵，只有他腳下站著的那一小塊地是堅實的，他不敢抬腿不敢再移步。他就這么呆呆地站在那里，他聽到風行走的路徑，從他的左前方來，在他的右側(cè)被什么擋回來了，右側(cè)前方是風的通道，風從那里跑向更遠的地方。他聽到風吹動樹葉的聲音，左側(cè)離他最近的是一棵很高的樹，有鳥叫，一只兩只，哇，越聽越多了，它們像是在唱歌。他聽到遠處還有很多樹葉聲響，高高低低，密密疏疏。隨著樹葉的聲響，他聽到了流水聲，仔細聽，聲音越來越清晰，像是從高處跌落下來的聲音，急促而又歡快，然后緩緩地流，流水聲漸行漸遠。他聽到蟲鳴，由遠及近，似乎就在腳邊。

“你在那兒干嘛呀？”哥哥的聲音響起。

“我在聽各種聲音?！?/p>

“你想到處走走嗎？”哥哥來到他身邊，“我?guī)闳ド巾斏?，那里有瀑布?！?/p>

他拉住哥哥的外衣。哥哥帶著他往前，向左，再向左，上山，是石階，也有土路，路兩邊多是樹，他一路磕磕碰碰，注意力全都在腳下的路上。

似乎走了很久，哥哥停下來了，他依然抓著哥哥的衣角不敢放手。四面完全開闊起來，風沒有受到任何阻擋?！澳懵牭搅藛幔俊备绺绯吨ぷ訂査?。

他聽到了。流水從高處跌落下去發(fā)出巨大的轟響，落入很深很深的地方，是一種歡快的墜落，依然相互拉著手流向遠方。聲音追逐著聲音，一聲未止一聲又起，像在跳躍，又像在賽跑。水聲在他四周，仿佛他就在水中，身不由己地跌入水中，隨著瀑布奔流，整個人都被水聲包圍住淹沒住了，他的心也被水聲占得滿滿的?！奥牭搅?！”他尖聲地回應(yīng)哥哥，“好大聲呀！”他第一次聽到，水的聲音竟然如此強大，那震天的聲響不亞于風在叫雷在鳴，他不由地心生畏懼。但水的聲音又是這般地悅耳，最好聽的歌曲也唱不到這樣好聽，讓他滿心歡喜。這一年他三歲，在他后來的歲月中，他一直記著這個聲音，他說這是他聽到的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

回家的路上，哥哥給他折了根樹枝，教他怎樣探路，怎樣獨自行走。告訴他路上聽到的聲音是什么，什么鳥，什么蟲，長的是什么模樣。

“哥，你說說風是什么模樣？”他問。

“風？”哥哥楞了一下，“風沒有模樣，看不見也摸不著。你覺得風是什么模樣？”

“我覺著風像是小鳥長著翅膀會飛。我又覺著風像是瀑布發(fā)出好大的聲音?！?/p>

“哦，大概風就是會變的，隨時會變出各種模樣，所以不是固定的一個模樣。”

“我明白了。風就是會變的模樣?！?/p>

哥哥聽了大笑。他也跟著哥哥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