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9年5月25日14∶30 地點:中國人民大學人文樓七層會議室 楊慶祥:我們今天討論的是《中國女詩人詩選2018》。這次的研討會比較特殊,我們集中討論女詩人的作品和她們的寫作狀態(tài)。今天會議的主持人是戴濰娜女士,下面我們把時間交給戴老師。 戴濰娜:大家下午好,今天的研討會是我參加過的最艷麗的研討會。詩歌是文學圈的理工科,女性經(jīng)常扮演著蝴蝶與蜜蜂的角色。伍爾芙說女性需要一間自己的房間,今天的女性寫作則需要一間自己的大房間。這本由女詩人編、女詩人選、女詩人寫,完全由女性來掌舵的《中國女詩人詩選》出爐了。下面首先邀請的是這間大房間的提供者,詩選的主編施施然女士,來介紹一下詩選的初衷和用意。 施施然:《中國女詩人詩選》是由我和海男主編,同時邀請了瀟瀟、戴濰娜、安琪等女詩人共同選編的,由長江文藝出版社發(fā)行,目前已經(jīng)順利出版了2017年和2018年兩卷,反響很好。 《中國女詩人詩選》的誕生,與八九十年代文學界興起的“女性文學”完全不是一個性質(zhì)。它在寫作上并不強調(diào)“身體”,當然也不回避,更多人在追求一種超越性的寫作;不含有某種強烈對抗的成分,與“我是詩人,而不是女詩人”的理念也并不矛盾;它更像是時代發(fā)展進程中女性群體一個覺醒的態(tài)度,或發(fā)聲,是自然而然的必要的生長。 此書的編選,我們采取了十位編委定向約稿的辦法。不接受投稿,主要是為了保證這本詩選的獨立性質(zhì)。在選入詩人的結(jié)構(gòu)上,年齡跨度從“40后”到“90后”,盡量涵蓋到當前詩壇上最活躍、最獨具特點的實力女詩人(因為版面原因,遺珠之憾總是難以避免,容我們逐漸完善)。兩年中我們先后收入了包括王小妮、傅天琳、李琦、海男、娜夜、榮榮、藍藍、李南、杜涯、池凌云、路也等寫作了三四十年、甚至是四五十年、獲過很多重要獎項的女詩人。不過,這本詩選并不惟發(fā)表得獎為晴雨表,畢竟,寫詩是為追求精神上的超拔。我們也關(guān)注一些持續(xù)寫作但疏于投稿、發(fā)表的“閑云野鶴”,比如梁小曼、舒羽、郁雯、張何之等。另外,重點推薦了彰顯獨立寫作、探索更加深入的宇向、巫昂、春樹,以及戴濰娜、楊碧薇、馮娜、玉珍等青年詩人。此外,還有一位人們可能很少關(guān)注到的“85后”詩人劉廈,她生活在石家莊,患有“先天性脊髓肌萎縮癥”,自幼不得不與輪椅為伴,但她憑著堅韌的毅力與悟性勤奮寫作。而我把目光投向她是因她凝結(jié)了獨特經(jīng)驗的好文本——我想,任何一位真正的詩人,都并不希望以博得人們的同情而換取關(guān)注。 詩選也是編者與詩者的一種相互確認,在以后的編選中,我們將更加趨向“先鋒”與尖銳也未可知。2018年卷收入最多的仍是多次出現(xiàn)在重點刊物上的女詩人作品,這個名單很大,需要大家細細去品讀。此外,我們也收入了海外及香港、臺灣、澳門等地的部分女詩人詩作。用臺灣詩人顏艾琳的話說:“都是當下一時之選的女詩人?!被蛟S,我們可以由此了解到這些生活在不同地方的女性的詩寫程度,與她們的心靈鏡象。我就介紹到這里,謝謝大家。 戴濰娜:謝謝施施然主編的發(fā)言,她剛剛也提到這本詩選選擇女詩人的標準。這讓我想起法國的女性輿論家???,她曾提出“女性力比多”的概念。女性力比多,就是女性的創(chuàng)造力?!芭粤Ρ榷唷倍嗯c身體性的深不可測的女性力量相關(guān)。接下來請著名詩人安琪來談。 安琪:跟2017年卷相比,2018年卷選稿視域已不單純局限于大陸當代女詩人,中國香港、中國澳門、中國臺灣,乃至用漢語寫作的美國翻譯家、詩人徐貞敏也入選了,這體現(xiàn)了主編博大的胸懷和含納華語優(yōu)秀女詩人的雄心。 《中國女詩人詩選2018》里,相較“第三代女詩人”群體,之后各代際概念的女性詩人,叛逆的成分少了,凸顯女性自我、張揚女性寫作意識的成分也少了,這當然與上世紀九十年代至今商品化的侵入有關(guān)。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帶來的思想啟蒙、思想覺醒,在文學創(chuàng)作各層面帶出了一代女性精英并肩于男性的自信:舒婷“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翟永明“但在某一天,我的尺度/將與天上的陰影重合,使你驚訝不已”,都是。但是不是也有這種可能,“第三代”之后女性詩人寫作中的女性意識并沒有減少,興許反而增加。從總體看,當下女詩人數(shù)量并不少于翟永明時期,但是——請注意但是——但是,在傳播上,九十年代商品化之后,重心轉(zhuǎn)移,詩歌不再成為時代的主角,詩也無法獲得有效的、迅捷的傳播,傳播的力量弱了,優(yōu)秀詩作沒有得到足夠的平臺發(fā)聲,它的影響力自然就弱了。由此我更加珍視《中國女詩人詩選》詩歌年選的出版。這是女詩人行動力的表現(xiàn),在我看來,行動力也是女性寫作“女性性”的重要組成部分。除了埋首于文本創(chuàng)作,女詩人還應該積極參與詩歌建設,編刊、編年選。 戴濰娜:謝謝安琪老師,一本好的詩選最重要的作用就是讓我們重新發(fā)現(xiàn)詩人。接下來有請布非步。 布非步:很榮幸我已經(jīng)兩次入選《中國女詩人詩選》,其實我寫詩的時間不長,是從2016年底開始正式返回詩的現(xiàn)場的。施施然在序言里說:“就像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女詩人也應該有一本自己的詩選?!边@里引了伍爾芙的名言,她對女性生存境況的洞察,在今天仍然具有現(xiàn)實意義。法國著名詩人博納富瓦說,我們生活的世界不過是一片廢墟,情感的廢墟、詞語的廢墟、愛情的廢墟;女性寫作和集體無意識寫作在某種意義上也是與現(xiàn)實生活的廢墟的一場對話。女性詩歌寫作不純粹是對世俗概念的內(nèi)化和解讀,也包含超驗、神性和靈性的詩學特征。就我自己來說,寫詩是為了讓流逝的時間變得更加甜美。謝謝大家。 戴濰娜:下面有請陸麗霞女士發(fā)言。 陸麗霞:剛剛幾位詩人的發(fā)言都是針對詩歌本身,我的發(fā)言可能會把我們的文學寫作從現(xiàn)場拉回到文學史研究中。我主要想談三點。第一,我們的詩人在編選文學選本時與我們的文學史寫作是共振的。她們已經(jīng)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參與到了文學史寫作之中。 第二,之前的文學史和文學選本較少采用女詩人或女作家選本。如果是男性來做這種選題的話可能會引起女詩人或者女作家的不滿,但是如果由女詩人來選擇,就更具有一種自我的認同。 在這樣的思維框架下,女詩人群體到底會與男詩人有哪些不同?我首先想到的是“女性性”,如女性的婚姻、生育等問題。我在看詩選的時候注意到,這里面有幾首關(guān)于母親形象和家庭生活的詩歌,與“第三代詩人”有很大的不同?!暗谌娙恕睂懙膼矍槭仟毩⒌膼矍?。而今天我們的女詩人寫家庭的時候,更多強調(diào)的是母親和女兒的形象,雙方已經(jīng)形成一種朋友的關(guān)系。這可能是新時代女性的新母親形象,跟以前的輸送式母愛相比有很大的變化。 第三,詩歌的年代感。我在看詩選的時候有一個直觀的感受,如果我不看這些詩人的年齡以及出生地的話,我很難感受到她們有什么差異性。所以我很明顯地感覺到現(xiàn)在的詩歌創(chuàng)作可能具有一種同時代性,不同年齡段的人有一種趨同性。 戴濰娜:謝謝陸麗霞,接下來有請北京大學博士生劉啟民。 劉啟民:我也是從女性這個角度進入這本詩選的,我主要從三點來談。第一,我從編輯詩選的角度來說說編選者的女性主義批評方式。新時期以來有兩次女性主義的文化熱潮,第一次是在八十年代,當時提出了“女性文學”的概念,認為女性也需要有主體意識。到九十年代的時候,出現(xiàn)了第二次熱潮,當時的概念是“女性寫作”,對于男權(quán)結(jié)構(gòu)明顯帶有批判意識。我認為這本詩選在批評方式上繼承了九十年代以來的女性文化傳統(tǒng),這種傳襲自九十年代的批評方式能夠讓女性主義的立場和對男權(quán)的批判顯得鮮明而有力度。 第二,談一下我讀這部詩選的一些感悟。首先,我能感受到當代女詩人們對于女性生存的表達已經(jīng)到了非常寬廣的領(lǐng)域。她們詩歌的表達比較集中于對自然風物的體認、對愛情的表現(xiàn),以及對女性自我生命歷程的體會這三個主題上。其次是詩歌的情感,比如像傅天琳老師,她是很溫煦的性格,但是我更被那些蓬勃熱烈的詩情所吸引。比如余秀華用山川河流和百年光陰來陪襯她的愛情;布非步老師的性別意識尖銳叛逆;段若兮的愛意激烈極致;娜仁琪琪格在宏大的時間歷史和自然風光中穿行的氣魄宏大等。這幾位情感表達很激烈、很大氣,我是比較受到這種詩歌的吸引的。 我想說的第三點,即女性文藝的政治性和藝術(shù)性是否能夠結(jié)合的問題。整本詩選的編者有鮮明的女性主義立場,但是我發(fā)現(xiàn)詩選中具有女權(quán)色彩的詩其實并不多,真正吸引讀者的還是一些表達好和完成度高的詩。那么我們在討論什么是好的女性主義詩歌時,需不需要納入政治性的維度或者女權(quán)的維度?我個人感覺還是必要的。我覺得女性內(nèi)部需要更團結(jié)一些,詩選里的女詩人們可能沒有意識到她們就是女性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我認為她們需要擔負起更多的使命。 最后想補充一點,最近幾年可以看到女性文化的復興,其實在女性主義學者來看,這是新時期以來第三次女性主義的熱潮,我覺得這套女詩人詩選可以作為第三次女性主義浪潮的成果之一,希望以后可以發(fā)現(xiàn)更多女性詩人的詩歌。 施施然:非常感謝劉啟民博士做這么細致的案頭工作,我很感動。我這里談到的這本詩選與九十年代的女性寫作不一樣,特指的是當時女性寫作后期階段的身體寫作。這本詩選的女詩人不強調(diào)身體,當然也不回避,她們只是基于自身的性別認識來表達對客觀世界的感知。 戴濰娜:在女性主義理論的發(fā)展過程當中,女權(quán)主義理論這頂帽子底下有最多的悖論和最少的盟友,但是共識很重要,不共識更重要,如何處理不共識的部分才能體現(xiàn)出共識的精華。女性主義不是女性針對男人的戰(zhàn)爭,而是男人和女人共同的福利,接下來我們一起來聽聽在場的第一位男士的聲音,有請李屹博士。 李屹:我說一下自己統(tǒng)一的觀感。第一個觀感是,詩集中的我她(他)關(guān)系特別豐富。女詩人使用“我”、“她”、“他”的時候,到底在哪種程度上是性別意識,在哪種程度上是來自詩人私人經(jīng)驗的、來自自己的歷史感的,或來自身體感的呢?這個不僅僅是性別意義上的“我”和“他者”,而是可以上升到二十世紀后人的“主體間性”(inter-subjectivity)問題。在這本詩集里可以很清晰地看到?jīng)]有特別強烈的反男權(quán)的女權(quán)意識,更多呈現(xiàn)出的是建立在“我”、“她”、“他”這種性別上的主體關(guān)系。 第二個感受是,這本詩集里的很多作者有著強烈的傾訴欲。而且很多傾述帶著“上帝觀”,其傾述對象是個體經(jīng)驗不斷被放大乃至稀釋后的宏大所指,呈現(xiàn)出某種充實太過反而虛無的情緒。我不太喜歡的是,有一些詩呈現(xiàn)出陳腐的狀態(tài),止步于對傾述對象的留戀;有些詩可能囿于個體的情愛和家庭,流露出主體的虛弱。不過反過來看,這說明時至今日女性詩歌的“自覺”意識還是要在愛情與家庭問題中掙扎歷難,才能有所超越。這本詩選清晰地表明女詩人追求主體間性,在非對極的主體關(guān)系里述說自我與他者。 此外,有一些詩歌的所指特別隱秘,我能夠感覺到里面的傷痛感。剛才啟民說,傅天琳老師有一種溫潤的、包容性的力量。但是我在《赴一座古城的約會》里面讀到了傷痛的反轉(zhuǎn),有種獻祭自己換取平靜的感覺。 戴濰娜:謝謝李屹,我想詩歌中的女權(quán)主義更多的是一種感知程度上的性別主義,它會讓男性與女性都能夠跨越自己的身體去體會到沉默的另一半世界。接下來有請著名批評家王士強先生發(fā)表高見。 王士強:我想談一個女性詩歌中比較普遍的問題,就是自戀。在選入這本書的詩人和作品里面,這個問題大多數(shù)都被比較好地解決了,但是在整體的女性詩歌中,這確實是普遍存在的,甚至是比較嚴重的問題。詩歌中自戀的描寫、甜蜜的抒情、自我的欣賞與美化等現(xiàn)象非常普遍,看起來很有詩意,但實際上恐怕是很蒼白的,是同質(zhì)化的。自戀沒有問題,但是過于自戀恐怕是有問題的。寫作需要有不斷反省和質(zhì)疑的精神。 我覺得這樣的寫作像美顏相機,它假定有一種所謂標準化的、同質(zhì)化的完美標準,并向這個標準靠攏。這種寫作回避了很多更復雜、更深入的問題,它是一種虛幻的解決,這是值得寫作者注意的一個問題。 戴濰娜:謝謝士強,接下來有請著名批評家?guī)熈Ρ笙壬l(fā)表您的高見。 師力斌:我想給大家提供一些關(guān)于中國女詩人狀況的數(shù)據(jù)。古代女詩人比例非常小,漢魏六朝一千年間,有名有姓的女詩人數(shù)量大致如下:兩漢時期19人,曹魏時期2人,兩晉時期18人,南朝宋2人,南朝齊4人,南朝梁10人,南朝陳3人,北魏4人,北齊2人,隋代只有1人。全唐詩900卷,婦女作品12卷,占1.34%;女詩人120余位,作品600余首。女詩人們上至皇妃,下至妓女,遍及各個階層,重要的女詩人,像魚玄機、薛濤、上官婉兒、武則天等。漢代以后的女詩人數(shù)量,漢魏六朝32人,唐代23人,宋代46人,元代16人,明代238人,明代以后女作家數(shù)量明顯增多,一共16卷3571人。這些參考的是胡文凱的《歷代婦女著作考》。 清代以后胡適的《三百年中的女作家》,收錄至少2300多位女作家,近3000種女性作品。這3000個女性作品中大部分是業(yè)余寫的詩。令胡適失望的是詩詞之中絕大多數(shù)是不痛不癢的作品,很少有文學價值,女子的文章也大多是有韻的八股文,不允許女子說真話、寫真情。平均到三百年間,一年只有10個,而現(xiàn)在光我們課堂上的著名女詩人就超過了這個數(shù)。于堅講現(xiàn)代新詩進入黃金時代,我覺得從女詩人的角度來看可以證明這一點。 長江文藝出版社的《百年大典》中可以看出女性詩人的增長速度,全書30冊,詩人349位,女詩人58個。但是1981年之前成名的只有6位,其余52位是八十年代之后成名的女士,集中在第26冊到第30冊。我發(fā)現(xiàn)很難用同一種模式或者理論術(shù)語來界定女詩人,大家完全不一樣,真的是百花齊放,爭奇斗艷。九十年代以后,女詩人呈幾何級數(shù)增長,這是中國現(xiàn)代文化史的文化景觀、文化現(xiàn)象。包括小說方面,《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被選的幾乎都是女作家,我覺得現(xiàn)在女作家不得了,女性主體現(xiàn)在的表達已經(jīng)非常豐富,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段若兮《當我老了》中寫道:“當我老了,我不需要任何男人的愛情?!蔽夷翘爝€在想,我現(xiàn)在老了,婚姻關(guān)系不能出問題,出問題將來很麻煩。段若兮卻很干脆,我不需要任何一個男人的愛情。這本詩選真的很好,把當下女詩人的代表性作品基本都選了,把自由、豐富和具有殺傷力的女性文化的表述都定格在其中,而且能夠在這個課堂上討論,真的很了不起。 戴濰娜:師力斌老師的發(fā)言把我們的研討會推向了一個小高潮,全景式地對女性文學進行了大數(shù)據(jù)分析,提供了新的視角。我想中國古代女性詩人為什么如此之少,可能就是因為缺少這樣一本詩選。接下來我們請陳巨飛談一談。 陳巨飛:我談一談對這本詩選整體和詩選中部分詩歌的具體感受。 第一,詩選的感受。詩選只有兩個選擇維度,第一個維度是女詩人的身份,第二個維度是女詩人優(yōu)秀的詩歌。但在這兩個范疇的歸納下,我們可以看到當下詩歌的全貌。它雖然是中國女詩人詩選,但是我看過以后覺得它是當代的、超越性別意識的詩歌縮影。 剛才有人說在閱讀詩選的時候覺得年齡的分界非常模糊,我支持這種說法,因為你看不出這是“90后”還是“50后”、“40后”寫的詩。傅天琳老師的寫作不是老氣橫秋的寫作,而是像年輕人一樣的充滿力比多的寫作。我覺得年齡的分界非常模糊。還有就是“80后”和“90后”詩人的作品,有時候呈現(xiàn)出更多異質(zhì)的色彩,語言也更有穿透力。 第二,我對詩選中的詩歌有三點具體的感受。 第一個感受,這是女性意識的“后蘇醒時代”。我說“后蘇醒時代”,是因為這個社會已經(jīng)從女性意識蘇醒的時代,到了抗爭已經(jīng)漸漸呈現(xiàn)成功結(jié)果的時代。特別是自網(wǎng)絡時代以來,一方面大家都覺得女詩人越來越多;另一方面,男性在這個時代的聲音越來越細微,越來越缺席,時代語境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在這樣一個后蘇醒時代里,我們這些女詩人如何表現(xiàn)她們的詩體意識,就成為一個重要的話題。 第二個感受是后現(xiàn)代困境不再缺席。在介入現(xiàn)實題材的時候,我們的女詩人或者女性作家總是容易沉醉到自己的小天地里面,她們要么無法介入,要么無效介入,或者無痛介入,跟現(xiàn)實生活總是有很強的隔膜,所以才會出現(xiàn)王士強老師說的女性詩歌寫作的困境。這種困境既是語言的,也是現(xiàn)實的。在這里我很欣喜地看到大多數(shù)女詩人已經(jīng)解決了這種困境,有明顯的在場感。 第三個感受,詩歌語言狂歡后的消費模式在這本詩選里面體現(xiàn)得非常強烈。很多女詩人都是語言的女王,她們在處理語言問題的時候比男性詩人要大膽,所以她們光芒四射,很有殺傷力,這些殺傷力最終呈現(xiàn)出來的結(jié)果就是她們的詩句。所以這本詩集是精彩紛呈的,當我們用性別把這些詩歌串起來的時候,就會構(gòu)成非常微妙的詩歌話語世界。 戴濰娜:謝謝巨飛,接下來有請著名詩人,也是女性寫作者的好朋友嚴彬。 嚴彬:我還是以寫詩的人的身份來談一下女詩人寫作。一個女詩人的詩如果寫得很好,她的女性身份更容易讓她的經(jīng)驗達到無法復制的程度。我之前讀到薩弗的詩,她以兩千多年前的女性詩人的身份,書寫了女性的經(jīng)驗,讓我非常喜歡。 作為一個寫詩人,女性寫作一般會有比較經(jīng)驗性的東西。比如寫日常經(jīng)驗,如果讓男性去寫的話,男性會往通俗和粗俗里面寫,但是女性不會。我們發(fā)現(xiàn)女性在寫日常生活,或者兩性關(guān)系時,即便她寫得赤裸,但是我們不會從中感到骯臟和粗俗。所以我看到寫得好的男性詩人,除了共同的情感以外,他會偏向于知識和智性的寫作。 我比較喜歡的詩人里面,藍藍是比較少見的女詩人。她的詩歌有女性的身份,但是她沒有地域和國家民族的身份,她仿佛是以一種人類女性的身份在寫詩。還有一位詩人叫做刀把五,她在兩三年里成長為一個好的女詩人。我認為需要注意的是一個詩人從他的盛年時期,到過了二十年以后的狀態(tài)是怎樣的,他是否能一直保持二三十歲時的創(chuàng)作力。 戴濰娜:他剛才提到了女詩人薩弗,很遺憾薩弗的詩歌后來大部分都被教廷所焚毀,所以我們今天看到她的詩歌都是斷章殘篇。但是我想薩弗的經(jīng)歷可能是女性寫作的一個隱喻,我們的文明一直以來都強調(diào)弒父的傳統(tǒng),但其實可能還有另一條隱性的線索,就是弒母的傳統(tǒng),薩弗就是弒母傳統(tǒng)的源頭。接下來有請著名詩人一度先生。 一度:我主要講兩個方面。第一個方面是關(guān)于該書的編選和體例問題。在這里編選的97位詩人里面,有33位我見過面。我們當下女詩人的寫作,可能和世界詩歌接觸得比較多。我們要以世界性的眼光來看待一些問題。我們討論女性詩歌,一方面要放在目前中國的傳統(tǒng)里面來討論,另一方面不能脫離國際視野。從我個人的閱讀體驗來講,這本書起到了把作品和詩人經(jīng)典化的作用。這本書的當下性非常明顯,所選的詩人都有在場性和時代性。她們是比較活躍的、主流的女詩人創(chuàng)作群體。 第二個方面,是女性寫作的姿態(tài)問題。從詩歌的寫作方面來講,如果一定要劃分,女性寫作肯定不是男性寫作的附庸。它們是兩條河流,也是兩條支流,最終流向的方向肯定是大海,這是女性寫作的姿態(tài)問題。 戴濰娜:一度剛剛提到這本詩歌的當下性,這也是這本詩選具有的公共屬性。接下來有請中國人民大學的博士謝尚發(fā)來談。 謝尚發(fā):在正式進入話題之前,我先說一下兩個遭遇。第一個是我與同學討論時說,我不太喜歡討論女性、女權(quán)話題,因為在我這里它早已不是一個問題。那個同學立馬提醒我,如果沒有之前大規(guī)模的女權(quán)主義運動,你就不會有今天這些想法了。也就是說,我分享了女權(quán)主義運動的成果。但我當時產(chǎn)生了一個困惑,就像我們追問“啟蒙之后干什么”一樣,我們現(xiàn)在追問的是女權(quán)主義運動之后我們要干什么?第二個事情是跟一位詩人聊天,我說現(xiàn)在越來越不懂詩,讀不懂詩,也寫不好詩。他說恭喜你,你真正接近詩了。我當時很困惑,怎么越來越不懂詩,反而是更接近詩? 這兩個事情,恰好與今天討論的主題有關(guān)。讀過這本詩集里的詩后,我覺得不僅年齡的差異消失不見,而且,如果剔除那些特別明顯的女性標志的詞匯,甚至很難辨認這些詩作是否屬于女性寫作的成果。很多詩我確實讀不出它跟男性寫作的差別在哪兒。所以,我今天討論的第一點是:詩的女性特質(zhì)到底是什么?它能給我提供什么新鮮的東西?我認為,其一是詩的質(zhì)感,即女性如何用語言雕琢出屬于她的獨特的感覺。其二,詩的質(zhì)地,即如何通過詩的語言尋求一種新的方向,給予詩以新的質(zhì)地,屬于女性的質(zhì)地。其三,詩的質(zhì)量。選集中詩的質(zhì)量都達到了很高的水平,如果去掉一些必要的女性認知的裝置,我想她們的成就不但與男性詩人是一致的,甚至高出他們很多。編選這樣一本女性詩集,恰恰把女性作為一個問題凸顯出來,把一個并不是問題的問題給問題化了。 第二點,女性寫作的層次性問題。不僅是詩歌,小說、散文等也在其中,女性寫作的構(gòu)成相當明顯。第一個層次是關(guān)于身體的。選集中很多女詩人在處理這個問題時,乳房、生育等依舊是鮮明的特點。第二個層次是關(guān)于身份的,即女性作為身份所攜帶著的關(guān)于愛情、婚姻和家庭的思考。第三個層次,是“身為女性卻高于女性”的。這一類詩很明顯層次更高,也是我更欣賞、更期待的脫離身體、高于女性本身的具有超越性的詩歌,是站在人的層次上去思考,而不是囿于女人或男人。對于女性寫作者而言,它不是一個限制,也不是一個所謂的武器或把手,而是把女性看做是一種打開新空間的無限的可能性。 第三點,女性寫作到底意味著什么?女性到底是一個“身份”,還是一種“方法”?“作為方法的女性”意味著什么?男性有時候不太愿意跟女性討論女權(quán)主義,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是男性立場的天然性,與女性體驗的缺失。那么反過來想:作為女性,她們又給我們提供了哪些更大的、我們所無法建構(gòu)的東西呢?在這個層次上,男性、女性可能是互相協(xié)作的,而不是對抗的。權(quán)力并不選擇性別,它只選擇人。首先選擇人,然后才可能是性別。 作為方法的女性,其實意味著一種立場或者一種思想的可能性,甚至是一種新的美學原則的建立。我們能不能在此基礎(chǔ)上提供新的關(guān)于女性的話題或者新的寫作的可能性?如今,女性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房間,但接下來如何真正透視生命的真諦,打開新的可能性,這或許才是女性寫作應該思考的問題。這并非是要泯滅女性的性征,而是在這種性征里,女性該如何“如其所是地是其所是”,從自然的法則到社會的法則再回到自然的法則,進而窺視生命存在本身的奧義,這應該是女性寫作“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方向。所以,借用辛波斯卡的說法,“我偏愛作為方法的女性,勝過作為身份的女性?!?/p> 戴濰娜:尚發(fā)博士追問了非常重要的問題。性別作為一種解放力或者作為一種方法論的存在,應該是最富饒的容器,它深入到所有社會問題的毛孔當中,能撼動的是今天建立起世界的所有根基,最終尋求的是人的精神的解放,不光是男人或者女人。接下來有請北大博士沈建陽。 沈建陽:我在讀這個詩集的時候有幾個發(fā)現(xiàn)。一個是女詩人很愛寫植物,還有一個是很多詩歌寫到自己在旅途當中的一些感受。如果套用人文地理學的概念,寫的都是space,是一些雷同的空間,而不是place,place是自己從小生活的地方,有自己獨特經(jīng)驗的地方。這也是回應剛剛發(fā)哥提出的問題,即有很多寫作沒有性別的話,本身經(jīng)驗上不可避免地會有一些雷同。還有一點,我發(fā)現(xiàn)女詩人們經(jīng)常提到她們的閱讀里,好像也有屬于她們自己的經(jīng)典譜系。 最后,我想談談很多詩歌里面都寫到的鏡子。在我看來鏡子是特別重要的意象,因為一個人在鏡子里看到自己像打量一個陌生人一樣,所以我們經(jīng)常會看到恐怖片里面的高潮有一個鏡子出現(xiàn)。詩集第21頁《鏡中》里面寫到“卑微的人”、“憂傷的人”、“善良的人”在鏡子里看到自己“心底的秘密”,看到“鏡面上可疑的裂痕”。也就是說鏡子里的我和現(xiàn)實當中的“我”,可能不是一個“我”。在詩集第93頁的《感覺如此羞恥》這首詩里,寫“我”在鏡子中給自己賠禮道歉,羞愧可能產(chǎn)生于兩個“我”之間的落差——現(xiàn)實當中的“我”和鏡子當中的“我”是兩個“我”。 鏡子當中投射出來的有時候可能是理想的人格,比如第166頁《鏡像》里面寫作者就是接過母親的角色,她想象自己孩子眼中看到的自己就是小時候她眼里母親的樣子,其實是從“想象界”進入“象征界”,實際上是接受自己的社會角色。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的話,最驚心動魄、最殘酷,也最溫馨的一幕也就發(fā)生在鏡子前面,有一首詩是第217頁的《夜晚的母親》,她覺得母親是生活當中任勞任怨的形象,后來突然在深夜看到母親也是一個女人,她也有女人的那一面。還有一首詩是第237頁的《畫自己》,雖然沒有寫到鏡子,但是寫的也是社會化或者進入象征角色的過程。還有一首詩是第279頁的《發(fā)聲學》,女詩人學會用一個聲音說話,這和鏡子的功能也是一樣的。 戴濰娜:建陽師弟通過他獨特的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了鏡子意象的重要性。在維多利亞晚期的時候貴族們每天都要在鏡子前進行長達兩個多小時史詩般的斗爭,通過一整套鏡子前的穿衣方式去反抗新興的平民趣味,我想可能鏡子作為一個虛幻之物,它構(gòu)成了一個人最重要的自我認知。接下來請博士后楊碧薇來談。 楊碧薇:我先回應一下沈建陽博士對詩歌中植物、鏡子一類意象的詫異。寫植物、鏡子等意象并不是女詩人特有的愛好,很多男詩人也這樣寫,這其實是新詩進步的一個標志。九十年代以后,日常生活事物和經(jīng)驗進入詩歌,為新詩提供了更多、更豐富、更寬廣的經(jīng)驗以及疆域。 剛才戴老師稱贊王曦堇的眼睛像X光線,這個比喻很好。因為從現(xiàn)代到當代的轉(zhuǎn)變過程中,包括X光線的發(fā)現(xiàn)在內(nèi)的科學成就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法國的居里夫人曾獲得兩次諾獎,但是當她向法蘭西學院申請成為院士時,學院經(jīng)過投票后拒絕了她。當時的法國知識界因此引起辯論,居里夫人作為女科學家,有沒有資格進入法蘭西學院這個世界上最高級的科學殿堂?有男科學家支持居里夫人成為學院的院士,但是后來投票的時候輸了。為了阻止類似的情況出現(xiàn),法蘭西學院甚至在投票后出臺了一個新的規(guī)定,禁止女性向法蘭西學院提出成為院士的申請。 我向大家講這個小故事是為了說明,所有為了女性解放做出的努力,都是建立在艱苦斗爭的基礎(chǔ)之上的,我們都在享受這個成果。雖然施施然編的這本書可能讀者并不多,但是它是這樣一個偉大的精神譜系的當下延續(xù)。 但是這里又涉及到另一個問題。在解放的譜系和當下的語境中,女性的權(quán)力走向了一條歧途,即過分強調(diào)女性的優(yōu)先權(quán)和優(yōu)先地位,這是一種不自然的狀態(tài)。所以在某種意義上我認為男性和女性是天然的狀態(tài)。這樣一個自然的狀態(tài)本來應該是平等的,無論是在精神層面還是在社會層面上都應該是平等的。但是我們不得不面對一個最基本的社會學現(xiàn)實,就是任何時候其實都是不平等的,因為資源的分配和復雜的歷史結(jié)構(gòu)和社會結(jié)構(gòu)是不平等的。 所以個人認為,十年前或者五年前熱血青年說我們一定會解放自己,女性一定會解放自己,我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們要認識到這樣一個事實,這種解放是不可能完成的。不是男人或者女人掌握更多權(quán)力的問題,而是一群人掌握更多權(quán)力和另一群人不能獲得這種權(quán)力的問題。所以男性和女性之間有一個相互的解放,而相互解放的對象不是另一群男人和另一群女人,而是另外一群被異化了的人。這些人是在被異化了的社會結(jié)構(gòu)、歷史結(jié)構(gòu)和精神結(jié)構(gòu)里面誕生的人,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但是這些人大部分最后都變成一個怪獸,一個我們無法指認的人。這是最可怕的。 所以在某種意義上,不是女性要講求姐妹情誼團結(jié)起來,而是所有追求精神平等的人都應該團結(jié)起來。但是我想再次說明的基本事實是,這是不可能的,這個結(jié)構(gòu)不可能達到我們理想的解放狀態(tài)。所以在某種意義上,我是在講我們?yōu)槭裁磳懽?。我們?yōu)槭裁磸娬{(diào)女詩人寫作或者男詩人寫作?因為我們最終只能通過語言的方式獲得一種存在感和精神上的自由。這就是為什么語言變得這么重要,寫作變得這么重要。在這種結(jié)構(gòu)性的框架里面,我們只能通過這個方式獲得最后的解放。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對語言和寫作本身提出了極高的要求。它不應該屈從于已經(jīng)異化了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社會結(jié)構(gòu)、歷史結(jié)構(gòu)、精神結(jié)構(gòu),而是應該生長出嶄新的結(jié)構(gòu),在這個意義上語言的作用變得無比重要。因為從寫作里面會生長出嶄新的結(jié)構(gòu),這個嶄新的結(jié)構(gòu)通過語言的方式天然地包含了社會的結(jié)構(gòu)、歷史的結(jié)構(gòu)、美學的結(jié)構(gòu)。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應該對入選到這里面的97位女士,還有更多的970位、9700位女詩人提出更高的要求,作為閱讀者、批評家、教師或者普通讀者都應該提出最高的要求,因為真正實現(xiàn)平等和自由的機會在這里。但是如果給我們提供的依然只是一套在那樣的權(quán)力里面生長出來的語言,那你的寫作就沒有任何意義。它可以被規(guī)避,也可以被清除出去。這個選本并不需要面面俱到,我覺得可以作更多的精簡,甚至可以每個詩人入選的詩多一點,人數(shù)減一些。沒有那么多寫得好的人。所以你要從這97個人里面再挑,或者找到更多沒有被發(fā)現(xiàn)的人。 戴濰娜:謝謝楊老師。今天的研討非常精彩,大家抒發(fā)了各種意見,最后請詩選的主編,《中國女詩人詩選》的掌舵者施施然女士發(fā)表總結(jié)性意見。 施施然:大家講得都非常好,會給我們詩選2019年度的編選帶來更多的啟發(fā)。我相信下一年度會做得更好。謝謝各位! (責任編輯:錢益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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