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筆者自重慶出發(fā)，乘坐高鐵前往湖北省宜昌市，只見一路上全是崇山峻嶺，列車屢屢駛入隧道，忽暗忽明。抵達后，發(fā)現(xiàn)宜昌有一個區(qū)叫“夷陵區(qū)”，當?shù)剡€有夷陵廣場，看到這個熟悉的字眼，自然而然想起了三國往事。一千八百年前，昭烈皇帝劉備就是率領數(shù)萬漢軍，沿著相同的路線，踏上了最后征途。

夷陵之戰(zhàn)是一場家喻戶曉的知名戰(zhàn)役，與官渡之戰(zhàn)、赤壁之戰(zhàn)齊名。許多人第一次接觸夷陵之戰(zhàn)是在《三國演義》中，受“尊劉貶曹”思路的影響，讀者往往會站在劉備一邊，剛開始對孫權偷襲荊州、加害關羽忿忿不平，希望劉備出兵為二弟報仇，等到夷陵之戰(zhàn)前期，當初殺害關、張二人的兇手得到了應有的懲罰，吳軍尸橫遍野，血流成河，就非常的過癮。等到后期陸遜上任，劉備驕傲自大，指揮失誤，被火燒連營七百里，幾十萬大軍灰飛煙滅，又感覺十分的凄涼，有種恨鐵不成鋼的無奈。桃園三坑果然不是吹出來的，臥龍、鳳雛得一可安天下，但也帶不動這三名渣隊友。夷陵之戰(zhàn)是玄德帝王生涯的重大挫折，隨著永安托孤，劉備領了盒飯，桃園三兄弟全部下線，諸葛亮成為領銜主演。

劉備為什么要發(fā)動夷陵之戰(zhàn)？《三國演義》說是為了“雪弟恨”，為關羽、張飛報仇，《資治通鑒》等史書也說“漢主恥關羽之沒，將擊孫權”，在魏國，曹丕曾經(jīng)組織召開軍委會議，讓群臣好好討論蜀漢是否會討伐東吳，劉燁說：“關羽與備，義為君臣，恩猶父子。羽死，不能為興軍報敵，于終始之分不足矣”，認為關羽和劉備名義上是領導與下屬，實際上是爸爸和兒子，私交甚篤，如果大哥不為小弟報仇雪恨，實在是說不過去。但這些內(nèi)容都是外人的判斷與分析，史書上并沒有記載劉備自己對發(fā)動戰(zhàn)爭的說法。

蜀漢內(nèi)部許多大臣是明確反對討伐東吳的，趙云就是其中的典型，他認為國賊是曹操和曹丕，現(xiàn)在曹操雖然死了，曹丕卻篡了位，劉備是以漢朝接班人的身份當上皇帝的，如果放著漢賊不管，反而去討伐孫權，在道義上說不過去。秦宓利用天時的說法反對出征，被劉備下獄。諸葛瑾勸劉備退兵的說辭，幾乎和趙云一模一樣：“陛下以關羽之親，何如先帝？荊州大小，孰與海內(nèi)？俱應仇疾，誰當先后？”但劉備非常反感，堅決東征。

曹魏方面，主流的觀點也不認為劉備會出兵，“蜀小國耳，名將唯羽。羽死軍破，國內(nèi)憂懼，無緣復出”，蜀漢就是個小國，實力有限，唯一的名將關羽還被干掉了，其他人應該惴惴不安，不敢出兵。劉燁是劉備肚子里的蛔蟲，一口咬定蜀漢肯定出兵，玄德必然領軍出戰(zhàn)，告訴世人他還有爭奪天下的雄心壯志。盡管并沒有劉備自己對東征原因的闡述，但為關羽報仇是公認的理由，還有就是諸葛瑾提到的收復荊州，吳魏兩國孰強孰弱，不言而喻，吳都滅不掉，更不要說滅魏了，柿子挑軟的捏，只有奪回荊州，隆中對的戰(zhàn)略才能實現(xiàn)；國內(nèi)低迷的士氣，悲觀的情緒才能振奮。

雙方兵力及參戰(zhàn)將領的情況如何呢？曾經(jīng)有一則笑話，說有對夫妻鬧矛盾了，細問原因，竟然是在討論歷史問題時發(fā)生了口角，一個人說曹操率領八十萬大軍南下，另一個人說明明是八十三萬大軍，鬧得不可開交。事實上曹操哪有這么多人，即使全國都被曹操統(tǒng)一了，軍隊也未必能有這個數(shù)。古典小說為了讓情節(jié)更加精彩，凸顯主角的能力，往往夸大數(shù)量，官渡之戰(zhàn)袁紹出兵七十萬，曹操打敗了他，說明曹孟德的確實力強悍。赤壁之戰(zhàn)，曹操擁兵八十三萬，被周瑜、諸葛亮擊敗，又可以襯托兩人的機智。夷陵之戰(zhàn)，《三國演義》給劉備安排了多少人呢？也是七十余萬，這些可憐的士兵都淪為反襯陸遜軍事才華的炮灰。

那么在史實中，蜀漢、東吳有多少人參戰(zhàn)呢？據(jù)記載，劉備這邊“支黨四萬人，馬二三千匹出秭歸”，陸遜最終“殺其兵八萬，備僅以身免”，說明蜀漢先頭部隊就有四萬，整個戰(zhàn)役被殲滅了八萬，加上殘兵敗將，人數(shù)至少在八萬以上。此外，武陵地區(qū)的蠻夷也支持劉備，有多少人沒說，考慮到本身是少數(shù)民族，而且武陵地區(qū)是山地，生存環(huán)境比較惡劣，人數(shù)不會太多，能夠上萬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孫權得知蜀漢出兵，“以鎮(zhèn)西將軍陸遜為大都督、假節(jié)，督將軍朱然、潘璋、宋謙、韓當、徐盛、鮮于丹、孫桓等五萬人拒之”，吳軍兵力在五萬人左右，比劉備要少幾萬，故夷陵之戰(zhàn)仍然可以稱之為以少勝多的戰(zhàn)役，只是沒有想象中的那么懸殊。

參戰(zhàn)的將領方面，蜀漢主要是劉備、馮習、張南、吳班、馬良、黃權等人，東吳主要是陸遜、朱然、潘璋、韓當?shù)热耍容^明確。但是在古典小說中，卻安排了不少已故人士，還有未參戰(zhàn)的人物。比如劉備這邊大放異彩的張苞，還有老將黃忠。張苞的確是張飛的兒子，史書上對他的記載只有兩個字：“早夭”，很小就去世了；關興在歷史上也確有其人，曾得到過諸葛亮的賞識，但沒有參加夷陵之戰(zhàn)的記載。黃忠的死亡時間非常明確，在建安二十五年，劉備東征前就已駕鶴西去，不可能中了吳軍埋伏，最終血灑疆場，否則真是活見鬼了。羅貫中為黃老將軍安排了一個悲壯的結局，使人物形象更加豐滿。馬良的確參與過夷陵之戰(zhàn)，負責安撫蠻兵，不幸戰(zhàn)死沙場。演義為了凸顯諸葛亮的軍事才能，特意安排他去找丞相請教布陣之事，所以幸免于難，直到南征孟獲時才下線-。

至于戰(zhàn)爭的過程，演義中說劉備軍最初節(jié)節(jié)勝利，沉重打擊了東吳，江南之人盡皆膽裂，日夜號哭，相繼斬殺了李異、謝旌、譚雄、甘寧、潘璋、馬忠、糜芳、傅士仁、范疆、張達等，為二弟、三弟報了仇，但劉備并不愿意善罷甘休，他深知潘璋等將領不過是從犯，真正首惡乃是孫權，所以要繼續(xù)東征，把孫權也除掉。對于這一段內(nèi)容，如果是支持蜀國的讀者，那可真是“爽文”，很過癮，惡有惡報，善有善報。

但是在史書中，甘寧并沒有參戰(zhàn)，潘璋更是活到了嘉禾三年才去世，即夷陵之戰(zhàn)結束后的第十二年。馬忠是潘璋手下的司馬，敗走麥城后，他親手抓住了關羽，之后就沒有記載了。但是在一千多年后，隨著游戲《三國志11》的流行，潘璋、馬忠聲名鵲起，甚至出現(xiàn)了“得一可安天下”的說法，因為他們的技能是捕縛，可以幫助玩家100%抓到武將，進而削弱敵人、強大自己。糜芳等四人也沒有送回劉備泄憤的記載，孫權完全不需要這樣做，劉備軍在打敗李異、劉阿，占領秭歸后，就與吳軍對峙在猇亭、夷道一線，寸步難行。陸遜深知蜀漢軍隊來勢洶洶，銳氣正盛，順利說服眾將避其鋒芒，等待戰(zhàn)機。

在《三國演義》中，陸遜是后期才上任的，孫權看到前線一敗再敗，心急如焚，舉止失措，闞澤向他推薦陸遜，說有擎天之柱，為何不用？東吳內(nèi)部的反對聲浪很大，認為陸遜是個書生，沒有豐富的實戰(zhàn)經(jīng)驗，又年輕，資歷太淺，難以服眾。但孫權沒有辦法，死馬當活馬醫(yī)，還效仿劉邦、韓信故事，筑壇拜將，幫助陸遜樹立威信。事實上，劉備剛剛攻破秭歸，孫權馬上就任命陸遜為大都督了，時年三十九歲。若一開始就讓伯言出場，就不會發(fā)生斬殺潘璋、馬忠等人的戰(zhàn)果了，關興、張苞也報不了殺父之仇，精彩程度大幅下降，小說的銷售量、閱讀量必然銳減。

劉備慘敗后，瘋狂西逃，狼狽不堪，軍用物資損失殆盡，長江上漂浮的都是漢軍的尸體，慘不忍睹。劉備接連發(fā)出兩次哀嘆，第一次針對陸遜：“吾乃為陸遜所折辱，豈非天耶！”打了一輩子仗的人，卻被比自己小二十多歲，實戰(zhàn)經(jīng)驗遠沒有自己豐富的人擊敗，心中郁悶可想而知，其實他指揮的破綻不僅被陸遜看出，同樣也被曹丕看出：“備不曉兵，豈有七百里營可以拒敵者乎！”后生晚輩一眼就能指出的問題，劉備渾然不知，卻歸咎于天意，更是錯上加錯。可見工作經(jīng)驗越長，不代表能力就越高。第二次哀嘆針對孫桓：“吾昔初至京城，桓尚小兒，而今迫孤乃至此也！”逃亡途中，孫桓一路追殺，迫使劉備在險峻的山路上抱頭鼠竄，差點被抓，吃了很多苦頭。沒有想到六十多歲的人了，被小輩逼到這個份上，面子上掛不住。

演義中，還有趙云槍刺朱然，陸遜進八卦陣的情節(jié)，這些也都是虛構的。劉備逃到白帝城安頓下來，心力交瘁，染病不起，沒臉回成都接見群臣。徐盛、潘璋、宋謙等人紛紛提議攻打白帝城，把劉備抓起來，陸遜、朱然、駱統(tǒng)等人反對，理由是曹丕會趁勢來攻，避免兩線作戰(zhàn)。后來魏軍果然進犯，劉備就給陸遜寫信，說魏軍已經(jīng)南下了，我再東進，將軍您看怎么樣呀？明顯是在威脅。陸遜哭笑不得，回復說你要敢率領殘兵敗將再次東進，我肯定殺得一個不剩。劉備想趁人之危，卻沒有撈到便宜，心情更加糟糕，沒過多久駕崩在了永安。

綜合比較，演義與史書對夷陵之戰(zhàn)結果的描寫是差不多的，劉備慘敗，陸遜勝利，但是在規(guī)模、將領、前期的戰(zhàn)果方面存在差異。夷陵之戰(zhàn)徹底改變了蜀漢，開國皇帝很快病死，南中地區(qū)發(fā)生騷亂，諸葛亮重新與東吳交好，孫劉聯(lián)盟幾十年未嘗破裂。三國鼎立的局面更加穩(wěn)固，天下一統(tǒng)尚需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