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不少大小石窟之后,一幅佛教造像從漢代至今風(fēng)格發(fā)展變化的圖卷逐漸清晰起來。不同時代的造像各有特點,幾多精品或令人嘆為觀止,或令人唏噓動容。 作為文旅行跡的開篇系列——佛造像風(fēng)格的歷史沿革,我希望通過十篇左右的篇幅,梳理出各個時代造像的特點,并介紹其中讓自己感觸最深的精品。 本篇,讓我們來看一下唐代佛像的總體特色。唐代佛像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雄健豐滿。佛像的胸膛寬闊厚實,肩線豐圓,顯得威武雄渾;臉型也普遍豐滿,兩腮、下頜部分線條飽滿,有微胖之感;發(fā)式上,螺發(fā)明顯增多;衣著上也更多采用敷搭雙肩式袈裟。 相對來說,我個人對唐代佛像的總體感覺一般。原因有二:其一,佛像到唐代進入成熟期,而成熟往往也意味著程式化的開始;其二,可能是為了表達雄健莊嚴的特點,唐代多數(shù)佛像給人的感覺是缺少交流感。每每看到大部分唐代佛像時,我總有一種“我自威嚴”的感覺。當然這僅限個人感受,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觀點。而且,為了表達威嚴,很多唐代佛像在塑造時會刻意采用過分敦實的造型,讓整體形象看起來有點“憨”。 (山西省博藏唐代解氏造彌勒坐像) (山西博物館藏武周三年佛坐像) (龍門石窟唐彌勒坐像,未完工) 當然,即便在總體風(fēng)格開始歸于程式化的唐代佛像中,也仍舊不乏極為精彩的作品。 天龍山石窟中,有一尊唐代造像收藏于美國福格藝術(shù)館,堪稱這個時代的精品。相比同時代佛像而言,這尊雕像的衣著極為輕薄貼體,如同被水完全浸濕,緊緊貼在肌膚之上,所謂曹衣帶水,就是這樣的形象吧。緊致貼身的著裝塑造,讓佛衣下的軀體一覽無余的展示在觀者面前:寬闊壯碩的胸膛異常搶眼,而修長的四肢并無粗壯之感,整體線條流暢,姿態(tài)靈動,雖然并沒有過多肌肉的刻畫,但雄壯健美的形象躍然眼前。 (圖自《漢唐佛教造像藝術(shù)史》 美國福格藝術(shù)館藏天龍山坐佛像) 這是一尊既展現(xiàn)了東方美感,又具有西方式表達的作品。在逐漸程式化的唐代佛教造像中,漸漸淡漠了對人體結(jié)構(gòu)的準確刻畫能力,但這尊坐佛像仍舊把身體描繪得如此準確傳神,堪稱精品。 若說到唐代佛造像的極致之作,不得不提到洛陽龍門石窟奉先寺的盧舍那大佛。無論是從規(guī)模體量還是工藝水平的角度,它都代表了唐代的最高水平。雖然是最高水平,但個人認為它并不是最具典型特色的唐代佛造像,下文會詳述。 (龍門石窟奉先寺盧舍那大佛) 盧舍那大佛建造于國力頗為強盛的唐高宗時期,大佛通高近20米,佛像的兩臂和下身雖然已經(jīng)損毀,但面部和上身仍舊保存完好(有修復(fù))。 佛像仍舊具有唐代佛像莊嚴雄壯的氣度,昂首挺胸,直視前方。造像頭部比例偏大,符合唐代的總體形象,面部刻畫圓潤,但相比而言兩頰卻并不如多數(shù)唐代造像豐滿,反而給人一種偏瘦的感覺,佛像面貌眉弓線條柔和,眼睛偏大,嘴部被刻畫的極具肉感,整體非常具有女性化特質(zhì)。佛像發(fā)式采用了波浪紋的刻畫方式,肉髻相對高聳。造像著通肩袈裟,衣紋在身前呈U形垂下,刻畫流暢自然。 要特別說明的是,由于佛像整體體量巨大,設(shè)計者和工匠在雕造過程中往往會處于一種“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境地。同時,隨著體量加大,一些懸空部位的雕造難度也因為崖璧石材的承載力而急劇上升。所以很多情況下,造像體量越大,形象越呆板。 (四川樂山大佛) 比如同樣開鑿于唐代的樂山大佛,是大像的極致之作,從工程的角度講堪稱奇跡,但如果不考慮工程難度,單以造像的形象來說,并不出眾。龍門奉先寺盧舍那大佛在體量巨大的情況下,仍舊能保持極為準確的形象比例,其難度是要大大高于小體量造像的。 提到盧舍那大佛,武則天是一個繞不過的話題,大佛與武則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盧舍那大佛雖然是高宗開鑿,但高宗本人對佛教并沒有表現(xiàn)出特別的興趣。而武則天的家族,特別是母系楊氏一族則一直是虔誠的佛教信徒,而且,盧舍那大佛建造時有武則天資助大佛工程捐脂粉錢兩萬貫的記錄,這就催生了“盧舍那大佛依照武則天面貌刻畫”的說法。 從當時的時代背景來說,奉先寺盧舍那大佛開鑿于672年,此時武則天已經(jīng)頗受高宗寵愛。早在665年,高宗就已經(jīng)違制攜武則天封禪泰山,其寵愛程度由此可見。但是672年的武則天仍只是皇后,沒有囂張到如后期時借“彌勒下生”信仰明里暗里宣揚女皇降世說的程度,所以合理推測,盧舍那大佛應(yīng)該不是按照武則天的要求依本人形象塑造而成的,但并不能排除,這是高宗李治給自己這位虔誠的皇后一份大禮的可能性。而且盧舍那大佛所在寺廟名為奉先寺,有紀念先祖之意。以李唐皇室的信仰傳統(tǒng)而言,李家奉老子為祖,一直崇尚道教,以至于即便高僧玄奘在病情愈發(fā)沉重之時請求高宗取消將道教位列佛教之前的請求時,仍未獲高宗允許。因此,如果奉先寺是為了敬奉李氏先人而建,似乎道教宮觀更為合理,而如果是為了皇后敬奉崇佛的先人而建的,從邏輯上就通順得多了。 (盧舍那大佛面部) 再從造像的角度來看,唐代佛像通常被塑造得極具男性陽剛之美,但這身盧舍那佛的面部塑造,不可否認的具有非常鮮明的女性特征,而且身材也不具備唐代佛像通常具有的健碩肩胸。 從衣著來看,敷搭雙肩式的佛衣在唐代是極為流行的款式,特別是處于主尊位置的佛像,大多都采用這種樣式,而像盧舍那大佛這樣的通肩袈裟式樣,一般多出現(xiàn)在用作主體造像背景的千佛形象中。而盧舍那大佛卻舍棄了這種流行樣式。如果我們按照盧舍那大佛是依照武則天本人形象塑造的假說來理解,那么敷搭雙肩式佛衣袒胸露腹的形象就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了。而通肩式袈裟則完美解決了這個問題。 個人認為還有一種可能,大佛是按照武則天母親的形象面貌塑造的。這種以先人面貌塑造佛像的理念早在北魏曇曜五窟中就有明確記載,同時西魏乙弗皇后造像也被很多人認為是依照本人形象塑造。而武則天的母親榮國夫人于670年去世,時間上也大體吻合。 所以,單從造像角度來看,這些盧舍那大佛形象中的“反?!敝帲坪跻矀?cè)面加強了盧舍那大佛與武則天形象有關(guān)的說法。當然據(jù)我個人了解,歷史上并無任何相關(guān)記錄,所以恐怕這一說法永遠無法被證實。 (龍門石窟盧舍那大佛龕全貌) 盧舍那大佛所在龕窟整體規(guī)模龐大,寬度達到36米,大佛本身高度達到17米。龕窟采用一佛、二弟子、二菩薩、二天王、二力士的組合方式。由于是皇家龕窟,主尊佛像、弟子和菩薩的儀態(tài)較端莊,菩薩身上的飾品華麗非常。而遺存的天王、力士形象則有明顯的體態(tài)扭轉(zhuǎn),敦實強健的造型顯得力量感十足。 當年龕窟是作為皇家寺廟的主體大殿使用的,龕窟外還會建造木質(zhì)閣樓將整個空間封閉在內(nèi),所以,殿堂內(nèi)既不會像今天一般明亮,分毫畢現(xiàn),也不會像今天看到的石壁本體材質(zhì)一般堅硬而無色彩。想象當年,緩步邁進大殿之中,每一個角落都被華麗的畫像和紋飾覆蓋,半明半暗的光線為一切添加了一層神秘感,有限的光源也讓造像更顯立體。 (龍門石窟盧舍那大佛龕天王、力士造像) (龍門石窟盧舍那大佛龕弟子、菩薩造像) 最外側(cè)天王力士的目光看向門口,威勢逼人。而隨著走入殿堂當中,兩名脅侍菩薩的目光仿佛開始直視參拜者的內(nèi)心。只有主尊盧舍那佛的炯炯目光越過參拜者,看向無窮宇宙,威嚴而不可侵犯。站在巨大的石像前,人本身就會有一種渺小感,繼而催生畏懼和崇拜的情緒。那將是一種何等壯麗的場景! 限于篇幅,這次主要介紹大佛本身,其實這一組造像整體水平都很高,后面說到唐代菩薩造像還會涉及。 總體而言,唐代的佛像確立了中土佛教造像的標準樣式,從唐以后,寺廟中的佛陀造像基本都沿襲了這一樣式,只在細節(jié)上有所損益,直到藏傳佛教造像的影響逐漸增加,才帶來新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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