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老街書茶館 ■作者:楊火根 舊時(shí)的黎川茶館分作三種類型:清茶館、書茶館和茶飯館。清茶館只是喝茶;書茶館內(nèi)有藝人說書,客人要在茶資之外加付聽書錢;茶飯館除喝茶之外也可以吃飯,但提供的飯食較簡單,不如專營飯館品種多。 解放后,山城人們的生活習(xí)俗逐漸發(fā)生了變化,茶館行業(yè)萎縮了許多。到了上世紀(jì)的五、六十年代,黎川老街只開著兩家書茶館,一家在賢市街,字號叫“福源茶館”;一家在較場街濱河側(cè),字號“河上茶社”。河上茶社時(shí)間更早,我晚生了些年,到我懂事時(shí),它已經(jīng)消失了,故而對它了解不多。但“福源茶館”的許多陳年往事,就像天空的片片輕云,時(shí)常撩撥我的心緒,想抹也不能抹掉。 那時(shí)的“福源茶館”,生意還很紅火。我在縣中讀書,每天上學(xué)經(jīng)過茶館,總喜歡在這塊熱鬧地方逗留一番。依稀記得,大門口掛副楹聯(lián):“金雞未唱水先沸,旭日初升茶溢香”,店內(nèi)兩根立柱上也懸掛了一副楹聯(lián),寫的是:“一杯仙露暫留客,滿室清風(fēng)幾欲仙”,給茶館平添了幾分儒雅意味。 三開間的門面,靠里邊排著大貨架和長柜臺(tái),陳列著茶壺、茶碗和裝茶葉的瓷罐等器皿。大堂里擺著二十幾張竹躺椅,每張?zhí)梢芜呉揽恐环叫〔鑾?,正上方安放著一套八仙桌和太師椅,是供說書藝人用的。這套樸拙笨重的桌椅,老板娘說是茶館的老前輩,做它、買它、最初用它之人都已經(jīng)故去了,只有它孤獨(dú)留世,仍在為老茶館默默服務(wù)著。后門口的兩只炭爐,從早到晚爐膛里總在熊熊燃燒,開水在鍋里翻騰,熱氣在屋頂彌漫。 年代久遠(yuǎn)刻下的灰黑顏色,是茶館所有陳設(shè)的基本色調(diào),就如同一張黑白老照片留在記憶深處。 茶館老板姓羅,年過半百,幾根頭發(fā)稀疏地貼在頭頂,碩大的圓腦袋牽連著矮胖的身軀,就像西瓜擱在酒甕上。老板不茍言笑,人們很難聽到他的聲音,倘若主動(dòng)和他打招呼,那一聲“嗯”字也是頗為艱難地從翕動(dòng)的嘴唇飄出來。聽人說,當(dāng)年老板從老老板手里接過只有一開間的茶鋪后,就和它相濡以沫,吃在鋪里,睡在鋪里,慘淡經(jīng)營幾十年,把茶鋪一點(diǎn)點(diǎn)擴(kuò)大成了三開間的場面。氤氳的茶霧,不知不覺中把老板從清矍消瘦的后生熏陶成了胖墩墩的老頭。老板娘看上去比老板小得多,梳成發(fā)髻的滿頭青絲,沒有一根白發(fā),一雙杏眼,好像總在對人笑。整天忙里忙外的,手快,腳快,嘴也快,茶客們開玩笑說,“你家老板三拳頭打不出一個(gè)冷屁,他的話都給你說去了”?;业牟桊^填充了老板娘輕盈的身影和脆甜的話語,就有了許多溫馨和亮麗。 茶館雇的一名伙計(jì),是最辛勞的人物。肩上搭條白毛巾,整天在茶客間穿梭跑堂,客人進(jìn)門招呼“幾位?請坐啰”,茶客出門囑托“慢走,再來啊”。一邊嘴里迎來送往,一邊手上為茶客續(xù)水。提尊大沖壺,走到茶座跟前,揭開碗蓋,凝神屏氣,將十幾斤重的大錫壺高高提起,一條水柱沖向茶碗之內(nèi),滴水不漏,那手絕活,讓我們過路小孩子看得目瞪口呆。 白天,常來茶館的多是上了年紀(jì)的人。老人們雙腳跟敲后腦勺勞碌了大半輩子,終于把家庭的擔(dān)子往兒女身上卸了。只要把老伴、媳婦吩咐的零碎雜事做完,就可以悠哉游哉地踱到茶館里喝喝茶、聊聊天。在越來越寂寞的向老歲月里,這是老人一天中最容光煥發(fā)的事兒。 老人以外的茶客五花八門。端著一碗茶,不管鄰座是知己還是陌路,話匣子就打開了,老街的新聞、世事的變遷、人間的悲歡,無論正史還是野史,全在啜茶中互相交換著版本,神聊中夾雜著輕輕的嘆息、呵呵的笑聲或憤憤的詈語。生意興隆的茶館,便是一幅鮮活的“浮世繪”。 福源茶館有說書,老街人稱“講傳”。每當(dāng)夜幕降臨,隨著醒木“啪”的一聲脆響,過往路人便知茶館講傳開場了。 茶館講的傳,大都是人們有所知但不盡知的故事傳奇,《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三俠五義》《楊家將》《薛仁貴征東》等?!八拇竺焙孟窬蜎]有講《紅樓夢》,興許是山鄉(xiāng)小縣,茶客大多是引車賣漿者流,不待見娘娘腔的寶哥哥和小心眼的林妹妹。 茶館門前掛塊黑漆木牌,上面白粉彩書著當(dāng)天的書目,就同劇院的海報(bào)一樣。 光顧書茶館的茶客平日就不少,如果請來了名嘴講傳,生意就更火。店里座無虛席,騎樓廊下還站滿了聽眾。講傳人坐在八仙桌后,面前擺兩樣簡單的道具:一把折扇、一塊醒木,外加一杯濃茶,便將各款英雄傳奇,擬聲繪色地敷演起來。挽著貨籃的小販,游走茶座其間,偵察著茶客們的手勢眼神,不失時(shí)機(jī)地兜售小包瓜子、花生。茶客們愜意的躺在竹椅上,邊嗑著瓜子花生,邊飲茶聽書。隨著故事情節(jié)起伏跌宕,時(shí)而開懷暢笑,時(shí)而蹙眉蹇額。長年的勞碌奔波,身下的酸甜苦辣,此刻滿天烏云一掃而光。 到了夜深沉?xí)r,講傳正到高潮處,人們緊張地伸長脖子,屏住呼吸,靜待下文,藝人站了起來,拱揖拜四方,朗聲言道:“諸位客官,欲知后事如何?明晚早請?!毙涯尽芭尽钡囊宦曧?,聲音嘎然而止。茶客們無可奈何的“唉”一聲,戀戀不舍的起身散場。老板夫婦同伙計(jì)收拾一番后,也就上好門板,結(jié)束一天的操勞。老街幾家長年很晚才打烊的商鋪中,福源茶館便是其中之一。 書茶館不光與講傳藝人合作共贏,還與一些小攤販形成生意上的互補(bǔ)。每天賣香煙、瓜子、花生、炒豆的小孩、老婦,進(jìn)進(jìn)出出,以館為市,又幫茶館增添了不少人氣。記得書茶館斜對面有一家燒餅攤,攤主是山東人,六十多歲,高高大大、胡子拉碴的,人們叫他老袁。老袁烙的燒餅,里面抹了豬油,表面灑著芝麻,二面烤得金黃燦燦,香氣飄散半邊街。茶客們擋不住香氣誘惑,就穿過街來買幾塊,用枯干的荷葉包了拿進(jìn)茶館,就著燒餅邊喝茶邊聽書。以后茶館老板還每天從老袁攤上批百十來個(gè)燒餅,放在柜臺(tái)賣。一石三鳥,既方便了茶客,又讓茶館和老袁雙雙得利。 當(dāng)年,我家老父親是茶館常客,“當(dāng)街一茶館,從早坐到晚”。家里人對此頗有微詞,哪里不可以喝茶,為什么就要到茶館去喝?母親時(shí)常對父親嘮叨:“你老是到茶館去喝茶,什么時(shí)候,把你的那班朋友叫到家里來,我泡茶給你們喝,省得去花冤枉錢。”父親總是笑笑說:“在茶館喝茶與在家里喝茶是不一樣的。”至于哪些地方不一樣,父親沒講清楚,母親也懶去尋根究底?,F(xiàn)在我想,家里與茶館喝茶的不一樣,恐怕主要在于文化精神方面。書茶館里茶香悠悠,一派溫馨,茶客們享受的是這樣一種氛圍,湊攏著這樣一種情趣,“茶翁之意不在茶”呀。況且那年頭,茶館收費(fèi)低廉,茶水一般收4分錢1碗,白開水2分錢1碗,茶客們也可自帶茶葉,只收白開水錢。老人們花一、二角錢就可以在茶館泡半天,既結(jié)交了朋友,聽說了外面的世界,又不會(huì)有囊中羞澀的尷尬。 春秋代序,韶光流轉(zhuǎn)。不經(jīng)意間已過去了五十多年。如今,貨山人??椃比A的老街風(fēng)光不再?!拔母铩焙笃冢喟橹静夹?、汽燈出租鋪、貨郎擔(dān)等一批舊藝業(yè)的消逝,“福源茶館”已成為了老街最后的書茶館。 而今,同老街隔河相望的新城區(qū),高樓林立,華燈璀璨,新開的飲茶去處一家比一家“高大上”,仰視著“××?xí)薄啊痢淋帯薄啊痢涟伞钡雀畸愄没实恼信疲匠堑钠筋^百姓望而卻步,年邁的老人卻是心存不屑、身與絕緣。在他們眼里,這些“會(huì)所”“茶軒”“茶吧”,根本就同老茶館異類,在那里,老茶館大眾休閑的本色和淳樸恬淡的平民化韻味,已經(jīng)蕩然無存。 呵!老街的書茶館,山城父老們夢憶深處的暢樂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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