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月份,國家文物局發(fā)布了《關于加強石刻文物拓印管理的通知》,通知指出,嚴格限制碑刻石刻文物拓片銷售,嚴厲打擊違法盜拓行為。此通知一出,碑帖價格一路下滑,據聞很多碑帖群都已經或正要解散。對此我們不免要問兩個問題:1、為什么買碑帖?2、碑帖有什么價值? 對于第1個問題,無非三類。一、投資,二、純玩,三、研究。 投資:現(xiàn)在的投資者能耐下心來的很少,基本都是走短線,希望很短的時間內就能轉手掙錢。這里牽涉到最重要的問題是買家在哪里?因為現(xiàn)代人的傳統(tǒng)文化素養(yǎng)比較低,雖然近十來年儒商是個很流行的概念,這種儒商主要表現(xiàn)在買一點東西,使之成為其展示精深文化底蘊的道具。所以這就是為什么某些大拍賣公司的圖錄連提要都沒有,因為對于資本流向嗅覺敏感的拍賣公司來說,其看重的是招商和征集,提要什么的就無所謂了,反正土豪買家決定著一切,看圖說話就可以了,況且重要拍品自然會先巡回展覽,然后請專家學者們站臺背書(當然了能搞得清真假的專家學者似乎也沒幾個),最后搞本學術著作出來,這種融合商、學的辦法至今仍然讓很多人樂此不疲。當下的土豪喜歡圖多的,畢竟字也認不了幾個,所以沒圖的武梁祠拍賣公司是不接的;當下的土豪喜歡拓的早的,畢竟可以夸耀且容易轉手,所以搞一堆假宋元拓賣幾個億也是不錯的;當下的土豪喜歡題跋多的,畢竟書畫場基本都是江浙加工來的贗品,同樣情況下碑帖場假貨少些,所以現(xiàn)在假題跋遍地是。當然關于這些實在是沒法具體舉例了。買賣雙方的博弈主要表現(xiàn)在碑帖販子手里的貨,怎樣老王賣瓜的把手里的東西吹起來,不斷地誘導買家,這又是一門學問。 純玩:出于這種目的就是買裝飾品,新拓比裝飾畫還便宜,而且更有高古氣息。比如汶上水牛山摩崖石刻的拓片某網站上幾百塊錢就能買到。 (汶上水牛山摩崖石刻) 研究:研究者有不同的出發(fā)點,a.是為了研究書法,b.是為了研究文獻,c.是為了研究文字。過去研究書法較多的是通過碑帖來實現(xiàn)的,畢竟唐宋真跡對大部分人來說是終身難見的,拓片則成為人們研究的主要渠道。不過現(xiàn)在甲金簡帛的出現(xiàn),讓我們追的更高遠,而大量高清的電子文獻及影印文獻讓這些過去難得一見的瑰寶化身千萬,所以一般的拓本尤其是原物還較為清晰存世的碑帖,并無什么價值。研究文獻和文字的人主要是學者,今日的學者雖然水平有限,但對于新資料的研究有著絕對的熱情。曾有朋友說,學術圈都是些窮人,這話確實如此。不過很多官員學者也不窮,還挺富,當然這些化公為私的秘密不免為尊者諱,非是為我所能談的了。學者們用新資料一方面是為幾級教授或者大師之類的名,一方面是求各種課題項目的利,自也不排除存有為了學術的想法。當然申請課題經費的話就必須要搞大部頭的東西,所以學者們是更愿意從不同的角度來反復影印公藏文獻的,因為這里面的底本費可以非常低廉,成本低所以轉化率高。 對于第2個問題,拋開各種因素,單就碑帖本身而言。最重要的當然是其文獻和文字價值,如果是原物不在的孤拓(主要是漢魏及以前的金石),且本身在文獻或文字或圖飾上又具有重要價值,這自然是無需多言而要排在第一位的。次一等的是比原物和其他碑拓存字多(出土初拓本)或此位書家沒有更好的墨寶及碑拓傳世的或如金文、漢魏碑、摩崖等的未剔本初拓本之類有考古研究價值字口未損的或原物不在的孤拓(主要是唐宋及以后的金石)。再次一等就是純粹拓的時間早或名家題跋或名家手拓或名家收藏流傳有序的,這類東西也是當今土豪們能理解的層次。所以今日的碑帖收藏其實是印刷品收藏,考慮的是紙、墨而已,就像今日這個看臉的社會一樣。這個問題說到底還是玩的人不一樣了,所以取向和玩法就不一樣了,過去是學者們在玩,所以看內涵,現(xiàn)在是商人或者官員學者在玩所以看表面。既然拓印和刷印并無本質區(qū)別,都是印刷品,那么不妨參考一下與之相對應的藏書家。洪亮吉云“藏書家有數等:得一書必推求本原,是正缺失,是謂考訂家,如錢少詹大昕、戴吉士震諸人是也。次則辨其板片,注其錯訛,是謂校讎家,如盧學士文弨、翁閣學方綱諸人是也。次則搜采異本,上則補石室金匱之遺亡,下可備通人博士之瀏覽,是謂收藏家,如鄞縣范氏之天一閣、錢塘吳氏之瓶花齋、昆山徐氏之傳是樓諸家是也。次則第求精本,獨嗜宋刻,作者之旨意從未盡窺,而刻書之年月最所深悉,是謂賞鑒家,如吳門黃主事丕烈、鄔鎮(zhèn)鮑處士廷博諸人是也。又次則于舊家中落者,賤售其所藏,富室嗜書者,要求其善價,眼別真贗,心知古今,閩本蜀本,一不得欺,宋槧元槧,見而即識,是謂掠販家,如吳門之錢景開、陶五柳,湖州之施漢英諸書估是也?!睂Υ丝山庾x如下:第一等,非精通小學不可為。第二等,小學未精而心慕之。第三等,輯佚尋珍肆力孤本。第四等,唐刻宋拓唯知紙墨,研究印刷術者也。第五等,與第四等同,而不藏,徒為販賣,皆今日之輾轉出入各拍場者也。 下面略談一下碑帖真正的意義和價值。金石碑帖之用可滋??保裳a所闕,可予啟發(fā),可究文化。 可滋???。葉昌熾先生云“唐韓集之五箴、伯夷頌,柳集之永州八記、羅池廟碑,宋之永叔、子瞻、劉貢父、蔡君謨,元之姚燧、黃滑、柳貫、干文傳、朱德潤諸家,皆有碑版?zhèn)魇?。以校集本,亦莫不有異同?!鄙w因古籍多為輾轉成書,脫漏顛倒衍文誤字汩陳多矣,其不似碑帖墨拓多為時人之手跡,而疏漏謬誤因之較少,有校補之益,然文獻研究整理著力于此者頗少。唯凡碑帖墨跡與古籍同載一文者多所異同,焉廼碑籍互校當計日待,今之履霜始凝,厥后將必啟一學術盛業(yè)也。然若詩文者多經年繁改,所刊未為同稿,亦只可并存而觀不可劇以為“一字三寫,烏焉成馬”目若謬誤而。至其碑籍互校的具體方法,多可由古籍??敝衼?,從《王石臞先生遺文》云“凡所訂正,共九百余條。推其致誤之由,則傳寫訛脫者半,馮意妄改者亦半也。……以上六十二事,略舉其端以見例,其余則遽數之不能終也”,到陳垣先生的“校書法四例”,均可資借鑒以為憑據。然碑石墨拓亦有其舛誤處,其最著者莫過《石經》校勘之事。本人收藏的米芾《宋刻松桂堂帖》云“惡周越、蘇子美札”,后世皆誤為“學周越、蘇子美札”,謬近千載今日始正,恰如段玉裁云“不先正底本,則多誣古人”,而本帖雖為宋碑價值之巨恰如《語石 語石異同評》云“愚以為宋元碑于文史之用最鉅,……其未見著錄之文,尤為難得也?!庇秩纭逗弦匚迨嗽煜裼洝?,石佚,存拓至少,碑側之拓僅知國圖存耳。今又見一本可證“羅仕□ 前之□□□ 乃石花漫漶毛遠明先生誤識也,實本無字。中堪主 習嵩 當為 中堪主 習嵩,亦石花漫漶毛遠明先生誤辨也。,《正字通》云'俗剽字’?!?/span> (《合邑五十人造像記》) 可補所闕。甲、史之闕。如翁方綱《覃溪遺墨》、林則徐《請把持帖》、劉墉書《皇清誥贈榮祿都察院右都御史直隸總督敬齋劉公》等皆堪補史闕。乙、字之闕。正如我們所知《甲骨文合集》中的不少甲骨已不知所蹤,僅靠拓片或此書存影。另,如孤拓《蘇世壽造像記》于區(qū)區(qū)二十四字間,存有新字形價值極大(詳見《孤拓蘇世壽造像記 —— 一件文字學研究的珍品》)。丙、體例之闕。如《回也聞一以知十》,周洪才先生云“八股刻本朱墨卷、試牘予見多矣,未聞有拓本行世?!笨裳a體例之闕。丁、文之闕。如最早的《漢封三柏圖碑》拓,此前僅知宮熙先生處保有漢封三柏圖碑拓片且“1988年前后,通過登封縣文物保管所查找,在嵩陽書院周圍村民家中,先后發(fā)現(xiàn)大將軍柏圖碑、二將軍柏圖碑和三將軍圖碑原石,但碑面多有損壞.文字不可讀,圖也較模糊,現(xiàn)豎立在嵩陽書院前區(qū)中軸甬道東側?!保▽m嵩濤著,嵩陽書院,湖南大學出版社,2014.06)而這次新發(fā)現(xiàn)的拓本僅“云口翠蓋口人幄,兩混寒口玉女樁”一句中的三個闕字中的兩個字均可從此得出。“口人幄”者,“人幄”也,“橓人幄”也,橓。同“蕣”?!都?槨韻》:“蕣,《説文》:木堇朝華暮落者。'引《詩》顔如蕣華。'或作橓?!薄皟苫旌谟衽畼丁保础皟苫旌?/span>玉女樁”,即“兩混寒棱玉女樁”,如文征明,“棱”字寫作、和碑文中的一致。這種寫法在較早的衡方碑中就有了。 (《蘇世壽造像記》) 可予啟發(fā)。甲、史學之事?!稏|坡先生石墨》收《與程正輔書》數札今舉其一,云“某啟。蒙惠冠簪甚奇,即日服之,但衰朽不稱爾。全面極佳,感怍之至。岑茶已領。杭人送到《表忠觀碑》,裝背作五大軸,輒送上。老兄請掛之高堂素壁,時一睨之,如與老弟相見也?!比粋魇乐T本諸帖于后均有“不訝不訝!升卿之問,已答之矣。并白顧君其詳”句。古今學者均將此札系于紹圣二年,蘇軾書于惠州,實皆誤。因“詔呂升卿差充廣南西路察訪指揮”事在元符元年“二月十七日”,蘇軾已于前一年離惠至儋。若依本帖則可系于紹圣二年,與致程正輔諸札于時間地點相連貫(詳見《蘇軾“升卿之問”考》)。王引之云“揆之本文而協(xié),驗之他卷而通,雖舊說所無,可以心知其意”。乙、音韻文字之事。如《夏承碑》“燕于孫子”,各處謂“燕”通“施”,然僅歌元陰陽對轉,于音嫌薄。當是,“施”通“延”,亦歌元陰陽對轉?!对姟ご笱拧ず德础贰笆╈稐l枚”,《呂氏春秋·知分》、《韓詩外傳》引《新序》“施”都作“延”。所以《鄭箋》云“施,猶易也,延也?!毖?元影,延 元喻,疊韻。燕通宴,雙聲疊韻;延通衍,雙聲疊韻。當是燕通延,而延通施(歌元陰陽對轉,雙聲)。而延通施,各處未見有證之者,此新考證亦由碑拓而緣起也。 (《夏承碑》) 可究文化。如見漢畫像石拓片有“鵠”者,張道一教授《漢畫故事》也有論述。但《神異經》為什么說“鵠國”長壽呢?因為《說文》云“鵠”音告,《說文》又云“皓”音告?!逗鬂h書·劉龐傳》“有五六老叟,龐眉皓發(fā)?!鄙w取吉意。又如下圖的這個獸面紋瓦當,從表情看這個獸面紋實在非??蓯郏腥说囊蛩?,比如獸面紋中斜立的雙目在這卻是眉毛?!读幕嚎脊排c發(fā)現(xiàn)》論“人面紋”云“第三類則體現(xiàn)了人面紋瓦當向獸面紋瓦當過渡的特征,一方面,它具有人面紋瓦當所特有的鼓凸雙頰的造型,但其滿布須發(fā)狀線條的形象又近似于獸面紋瓦當”。當然這件拓片也不是人面紋,比如紋中頭像口張開,牙齒整齊排列,即不屬于人面紋,也非獸面紋中牙齒森然的樣子。從本拓來看,不屬于以上人、獸中的一種,乃是一種更介乎于人面紋和獸面紋之間的一種紋飾,而且時間上也早于“獸面紋瓦當應是六朝時期流行時間最長的一種瓦當,約從東晉早期一直延續(xù)到南朝中晚期”。也就是說人面、獸面的文化界限與我們原來認為的其實不一樣。 說到底,碑帖的價值在于與古人為友,與古人交流。此外無他。當然與古人為友并非易事,在以低端玩法為主流的今天,似乎更難,古有買櫝還珠之人,今多棄珠貴櫝之徒。 浩按:此文本為某處約稿,給了他們以后就沒反應了。后來詢問才知,他們又不用了。今登出,給諸君一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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