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定古今圖書集成理學匯編文學典第一百九十三卷目錄 詩部總論四 吳訥文章辯體〈辯詩〉 謝榛詩家直說〈統(tǒng)論作詩之法〉 王世懋??圃擷馀〈論詩〉 張蔚然西園詩麈〈函六籍 唐宋偏 騷體 古選則 習氣 古韻 律難 有聲無詞無義 三唐 擬古樂府〉 葛立方韻語陽秋〈十七則〉 林希恩詩文浪談〈談詩十二則〉 劉仕義新知錄〈詩有別趣〉 文學典第一百九十三卷詩部總論四《吳訥·文章辯體》《辨詩》古詩詩大序曰:詩者,志之所之也。詩有六義,曰風,曰雅,曰頌,曰賦,曰比,曰興。三百篇尚矣。以漢魏言之,蘇李曹劉,實為之首。晉宋以下,世道日變,而詩道亦從而變矣。晦庵先生,嘗答鞏仲至。有曰:古今詩凡三變,自漢魏以上為一等,自晉宋間顏謝以后,下及唐初,為一等。自沈宋以后,定著律詩,下及今日,又為一等。然自唐初以前,為詩者固有高下,而法猶未變。至律詩出,而后詩之與法,始皆大變,無復古人之風矣。嘗欲抄取經(jīng)史韻語,下及文選漢魏古詞,以盡郭景純,陶淵明之作。自為一編,而附三百篇。楚辭之后,以為詩之根本準則,又于其下二等之中,擇其近于古者,各為一編,以為羽翼。輿衛(wèi)其不合者,即悉去之,不使接于耳目,入于胸次。要使方寸之中,無一字世俗言語意思。則其為詩,不期于高遠,而自高遠矣。嗚呼學詩之法,朱子之言至矣,盡矣。有志者勉焉。國風雅頌之詩,率以四言成章。若五七言之句,則間出而僅有也。選詩四言,漢有韋孟一篇。魏晉間作者雖眾,然惟陶靖節(jié)為最。后村劉氏謂其停云等作,突過建安是也。宋齊而降,作者日少,獨唐韓柳元和圣德詩,平淮夷雅,膾炙人口。先儒有云:二詩體制不同,而皆詞嚴氣偉,非后人所及。自是厥后,學詩者日以聲律為尚,而四言益鮮矣。大抵四言之作,拘于模擬者,則有蹈襲風雅辭意之譏。涉于理趣者,又有銘贊文體之誚。惟能辭意融化,而一出于性情六義之正者,為得之矣。 五言古詩,載于《昭明文選》者,唯漢魏為盛。若蘇李之天成,曹劉之自得,固為一時之冠。究其所自,則皆宗乎國風,與楚人之辭者也。至晉陸士衡兄弟,潘安仁張茂先,左太沖、郭景純輩,前后繼出,然皆不出曹劉之軌轍。獨陶靖節(jié)高風逸韻,直超建安而上之。元嘉以后,三謝顏鮑又為之冠,其馀則傷鏤刻,遂乏渾厚之氣。永明而下,抑又甚焉。沈休文既拘聲韻,江文通又過模擬。而詩之變極矣。唐初承陳隋之弊,唯陳伯玉,厚師漢魏以及淵明,復古之功,于是為大。迨開元中,有杜子美之才贍學優(yōu),兼盡眾體。李太白之格調放逸,變化莫羈。繼此則有韋應物、柳子厚發(fā)秾纖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有非眾人所能及也。自是而后,律詩日盛,而古學日衰。宋初崇尚晚唐之習,歐陽永叔痛矯西昆陋體而變之。并時而起,若王介甫、蘇子美、梅圣俞、蘇子瞻、黃山谷之屬,非無可觀。然皆以議論為主,而六義益晦矣。馴至南渡,遞相循襲,不離故武。獨考亭朱子以豪杰之材,上繼圣賢之學。文辭雖其馀事。然五言古體,實宗風雅而出入。漢魏陶韋之間,至其齋居感興之作,則盡發(fā)天人之缊,載韻語之中,以垂教萬世。又豈漢晉詩人所能及哉。讀者深味而體驗之,則庶有以得之矣。 《世傳》:七言,起于漢武柏梁臺體。按古文苑云:元封三年,詔群臣能七言詩者,上臺侍坐。武帝賦首句。曰:日月星辰和四時,梁王襄繼之曰:驂駕四馬從梁來。自襄而下作者,二十四人,至東方朔而止。每人一句,句皆有韻,通二十五句,共出一韻。蓋如后人聯(lián)句,而無只句,與不對偶也。后梁昭明輯文,選東漢張衡四愁詩四首,每首七句,前三句一韻,后四句一韻。此則后人換韻體也。古樂府有七言古辭,曹子建輩擬作者多馴。至唐世作者日盛,然有歌行有古詩。歌行則放情長言,古詩則循守法度。故其句語格調亦不能同也。大抵七言古詩,貴乎句語渾融,格調蒼古。若或窮鏤刻,以為巧務喝喊以為豪,或流乎萎弱,或過乎纖麗,則失之矣。昔人論歌辭,有有聲有辭者,若郊廟樂章,及鐃歌等曲是也。有有辭無聲者,若后人之所述作,未必盡被于金石也。夫自周衰,采詩之官廢。漢魏之世,歌詠雜興,故本其命篇之義曰篇。因其立辭之意曰辭。體如行書曰行,述事本末曰引。悲如蛩螀曰吟。委曲盡情曰曲。放情長言曰歌。通俚俗曰謠。感而發(fā)言曰嘆。憤而不怒曰怨。雖其立名弗同,然皆六義之馀也。唐世詩人共推李杜太白,則多模擬古題。少陵則即事名篇,無復倚傍。厥后元微之以后人沿襲古題,倡和重復,深以少陵為是。 律詩始于唐,而其盛亦莫過于唐??贾瞥?,作者蓋鮮。中唐以后,若李太白、韋應物猶尚古多律少。至杜子美、王摩詰則古律相半。迨元和而降,則近體盛而古作微矣。大抵律詩拘于定體,固弗若古體之高遠。然對偶音律,亦文辭之不可廢者,故學之者,當以子美為宗。其命辭用事,聯(lián)對聲律,須取溫厚和平,不失六義之正者為矜式。若換句拗體,粗豪險怪者,斯皆律體之變,非學者所先也。楊仲弘云:凡作唐律,起處要平直,承處要舂容,轉處要變化,結處要淵永。上下要相聯(lián),首尾要相應。最忌俗意俗字,俗語俗韻,用工二十年,始有所得。嗚呼。其可易而視歟。 楊伯謙云:唐初五言排律雖多,然往往不純。至中唐始盛。若七言,則作者絕少矣。大抵排律,若句鍊字鍛,工巧易能。唯抒情陳意,全篇貫徹而不失倫次者為難。故山谷嘗云:老杜贈韋左丞詩,前輩錄為壓卷。蓋其布置最為得體。如官府甲第,廳堂房舍,各有定處,不相淆亂也。作者當以其言為法。 楊伯謙曰:五言絕句,盛唐初變六朝子夜體。六言則王摩詰始效顧陸。作七言唐初尚少,中唐漸盛。又按詩法源流云:絕句者,截句也。后兩句對者,是截律詩前四句,前兩句對者,是截律詩后四句。皆對者,是截中四句。皆不對者,是前后各兩句,故唐人稱絕句為律詩。觀李漢編《韓昌黎集》凡絕句皆收入律詩內,是也。周伯弱又云:絕句以第三句為主,須以實事寓意,則轉換有力,涵蓄無盡。由是觀之,絕句之法可見矣。聯(lián)句按聯(lián)句始著于《陶靖節(jié)集》而盛于退之、東野。其體有人作四句相合成篇,若靖節(jié)集所載是也。又有人作一聯(lián),若子美與李尚書之芳,及其甥宇文彧聯(lián)句是也。復有先出一句,次者對之,就出一句,前人復對之。相繼成章,則昌黎東野城南之作是也。其要在于對偶精切,辭意均敵,若出一手。乃為相稱。山谷嘗云:退之與孟郊意氣相入,故能雜然成篇,后人少聯(lián)句者,蓋由筆力難相追爾。 句語詩者,始于舜皋之賡歌。三代列國,風雅繼作。今之三百五篇,是也。其句法自三字至八字,皆起于此。三字句,若鼓咽咽,醉言歸之類。四字句,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之類。五字句,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之類。七字句,若交交黃鳥止于棘之類。八字句,若十月之交曰我不敢效我友自逸之類。漢魏以降。格致寖。多自唐迄于國朝,而體制大備矣。 《謝榛·詩家直說》《統(tǒng)論作詩之法》予夜觀李長吉孟東野詩集,皆能造語奇古,正偏相半。夫作詩者,立意易,措辭難。然辭意相屬而不離。若泥乎辭,或傷于氣格,專乎意,或涉于議論,皆不得盛唐之調。 大梁李生詩友也。蚤過敝廬留酌。談及造句之法。予曰:得句不在遲速,以工為主。若麗而雅,清而健,奇而穩(wěn),此善造句者。務令想頭落于不可測處信乎難矣。己酉歲中秋夜,李正郎子朱延同部李于鱗、王元美及予賞月,因談詩法。予不避谫陋,具陳顛末。于鱗密以指掐予手,使之勿言。予愈覺飛動,亹亹不輟。月西乃歸。千鱗徒步相攜。曰:子何太泄天機。予曰:不然,其如想頭別何。 嚴滄浪謂作詩譬諸劊子手殺人,直取心肝。此說雖不雅,喻得極妙。凡作詩,須知道要緊下手處。便了當?shù)每煲病F浞ㄓ腥?,曰事,曰情,曰景。若得要緊一句,則全篇立成熟味,唐詩而樞機自見矣。 宗考功子相過旅館曰:子嘗謂作近體之法,如孫登請客,未喻其旨。請詳示何如。曰:凡作詩,先得警句以為發(fā)興之端。全章之主格由主定,意從客生。若主客同調,方謂之完篇。譬如蘇門山深松草堂,具以琴樽,其中綸巾野服,兀然而坐者,孫登也。如此主人庸俗輩不得躋其階矣。惟竹林七賢相繼而來,高雅如一,則延之上坐。始足其八數(shù)爾。務勻凈則渾成,可造名家。若能騁于遠近險夷之間,存乎神氣,何往不妙。凡作七言絕句,起如爆竹斬然,而斷結如撞鐘,馀響不輟,此法之正也。 坐得想頭遠,打得機關破,立得腳跟牢,占得地步闊。洗得肚腸凈,養(yǎng)得面皮好。此六者,詩之統(tǒng)要。重在想頭,庶得完美。 詩境由悟而入,愈入愈深,妙法存乎髣髴。其跡不可捉,其影不可縛。寄聲于寂,非扣而鳴。寓像于空,非寫而見。不造大乘者語之顛,末若矢射。石射而弗透也。滄海深有包含,青蓮直無枝蔓。詩法禪機悟同而道別,專者得之。 大篇渾雄,長律精工。泥文藻失之冗長,理音節(jié)得之瀏亮。此雖正法,出乎有心矣。予以至寂至潔為主,凡欲摛詞腹中,空洞無物,一字不萌,夐然如洗。 作詩別有想頭,能暗合古人妙處,法在其中矣。如為將者,當熟讀兵書,又不可執(zhí)泥,神奇自從里許來。凡作長歌,有兩說。通篇一韻,擇字成章,若蜀棧馭馬。形雖太局,而神自飄逸。勿令贅言奪氣。幾韻一篇,意到為主。若河源西來,蕩乎九曲,力在轉折而愈大。二者殊不易得。 少陵超悟之妙,若白摧朽骨,龍虎死黑,入太陰,雷雨垂至蘊至,深此不必解。李長吉超悟之妙,若金盤玉露,自淋漓。元氣茫茫。收不得明暢,而有風刺。但造語太奇,較之杜老,異軌同轍耳。 槌黃金為片葉,不無氣薄而體輕耶。劉隨州五言長城乃坐是病,若少陵甲子混泥涂之句。氣自沉著,體自厚重。安得樽酒,夜與謫仙神會,可解飯顆山之嘲耳。 凡造句遲則愈見其工,鏗然徹耳,煥然奪目。其充盛何如也。譬諸西洋賈客,攜所有張。肆其珠玉、金寶、珊瑚、琥珀、犀角、象牙之類,具羅滿前以愜眾觀,增之弗覺其多,減之弗覺其少。不免冗句雜于中焉。有時翻然改削,調乃自調,格乃自格耳。少陵與太白論文,窮其蘊奧,非出詩草,互相點攛,作手自不同也。 有客問曰:作詩與評詩孰難。曰:作者固難,評者尤難。能定句字,愈倍骨力。此過目盡其所見耳。步驟威其勢,變化神其機。然重邇輕遠,所思未周也。譬如邊將選兵,用其勇者壯者,去其老者弱者,此備之不備,可屯部伍,以守關塞。豈戰(zhàn)伐持勝之計耶。夫動之定之,由乎權衡,何啻用兵也。秦漢之將,意不驕而成功大。近代之將,意自滿而成功小。功之全否,各在其人。亦隨時有待耳。兵也,詩也。事異機同,然法外之法,妙在增減。減一字若擲片石,增一字若加泰山。予以字多則刪削之,此孫臏減灶之法。以字少則敷演之,此虞詡增灶之法。二者超悟有因,天使然也??托υ唬河^子論文,能受萬篇之益,而不受一字之損爾。 太白《夢游天姥吟》、《蜀道難》、《大鵬賦》造句參差,下筆豪蕩。 《王世懋·??圃擷馀》《論詩》詩,四始之體,惟頌專為郊廟,頌述功德而作。其他率因觸物比類,宣其性情?;秀庇窝?,往往無定。以故說詩者,人自為見,若孟軻、荀卿之徒。及漢韓嬰、劉向等或因事傅會,或旁解曲引,而春秋時,王公大人賦詩以昭儉汰,亦各以其意為之。蓋詩之來,固如此。后世惟十九首猶存,此意使人擊節(jié)詠嘆,而未能盡究指歸。次則阮公詠懷,亦自深于寄托。潘陸而后,雖為四言詩,聯(lián)比牽合,蕩然無馀。蓋至于今餞送投贈之作。七言四韻,援引故事,麗以姓名,象以品地,而拘攣極矣。豈所謂詩之極變乎。故余謂十九首,五言之《詩經(jīng)》也。潘陸而后,四言之排律也。當以質之識者。 今人作詩,必入故事。有持清虛之說者,謂盛唐詩,即景造意何,嘗有此是,則然矣。然亦一家言,未盡古今之變也。古詩兩漢以來,曹子建出而始為宏肆,多生情態(tài),此一變也。自此作者,多入史語,然不能入經(jīng)語。謝靈運出,而易辭莊語,無所不為用矣。剪裁之妙,千古為宗。又一變也。中間何庾加工,沈宋增麗,而變態(tài)未極。七言猶以閒雅為致。杜子美出,而百家稗官都作雅音。馬勃牛溲咸成郁致,于是詩之變極矣。子美之后,而欲令人毀靚籹張空拳,以當市肆萬人之觀,必不能也。其援引不得不日加而繁,然病不在故事,顧所以用之何如耳。善使故事者,勿為故事所使。如禪家云:轉法華勿為法華轉,使事之妙,在有而若無,實而若虛??梢馕?,不可言傳??闪W得,不可倉卒得也。宋人使事最多,而最不善使,故詩道衰。我朝越宋繼唐,正以有豪杰數(shù)輩得使事三昧耳。第恐二十年后,必有厭而掃除者,則其濫觴末弩為之也。 作古詩先須辨體,無論兩漢。難至苦心模仿,時隔一塵。即為建安不,可墮落六朝一語。為三謝縱極排麗,不可雜入唐音。小詩欲作王韋,長篇欲作老杜。便應全用其體,第不可羊質虎皮,虎頭蛇尾,詞曲家非當家本色,雖麗語博學無用,況此道乎。 詩有古人所不忌,而今人以為病者。摘瑕者因而酷病之,將并古人,無所容,非也。然古今寬嚴不同,作詩者既知自瑕,不妨并去。如太史公蔓辭累句常多,班孟堅洗削殆盡。非謂班勝于司馬,顧在班分量宜爾。今以古人詩病,后人宜避者。略具數(shù)條,以見其馀。如有重韻者,若任彥升哭范仆射一詩,三壓情字。老杜排律,亦時誤有重韻,有重字者。若沈云卿天長,地闊之三何。至王摩詰尤多。若暮云空磧玉,靶角弓二馬。俱壓在下。一從歸白社,不復到青門。青菰臨水映,白鳥向山翻。青白重出,此皆是失檢點處。必不可借以自文也。又如風云雷雨,有二聯(lián)中接用者,一二三四有八句中六見者,今可以為法耶。此等病,盛唐常有之。獨老杜最少。蓋其詩即景后必下意也。又其最隱者,如云卿嵩山石淙,前聯(lián)云行漏香爐,次聯(lián)云神鼎帝壺。俱壓末字。岑嘉州云隨馬雨洗兵,花迎蓋柳拂旌。四言一法摩詰獨坐悲,雙鬢白發(fā)終難變。語異意重,九成宮避暑。三四衣上鏡中,五六林下巖前。在彼正自不覺,今用之,能無受人揶揄。至于失嚴之句,摩詰嘉州特多。殊不妨其美。然就至美中,亦覺有微缺陷。如吾人不能運,便自誦不流暢,不為可也。至于首句出韻,晚唐作俑,宋人濫觴,尤不可學。六臣注文選,極鄙繆,無足道。乃至王導、謝元同時而拒苻堅,諸如此類不少。李善注,旁引諸家字句,必有援據(jù),大是博雅,然亦有牽合古書,而不究章旨。如曹顏遠思友人詩,清陽未可俟。善引詩,以為清揚婉兮,人之眉目間也。然于章法句法,通未體貼。其詩本言霖潦元陰,與歐陽子別旬朔,而思之甚。故曰褰裳以應潦也。清陽未可俟,猶曰河清難俟耳。蓋以清陽反霖潦元陰也。其意自指日出,或即青陽而誤加三點,如上褰裳誤作寒裳字耳。何必泥毛詩清揚令句不可解耶。又如晨風之訓為鳳,而李陵晨風自從風解,翠微者山半也。古詩亦有別用者,豈可盡泥。 唐律由初而盛,由盛而中,由中而晚。時代聲調,故自必不可同。然亦有初而逗盛,盛而逗中,中而逗晚者。何則逗者,變之漸也。非逗故無繇變,如四詩之有變風變雅,便是離騷遠祖。子美七言律之有拗體,其猶變風變雅乎。唐律之由盛而中,極是盛衰之介。然王維錢起實相倡酬。《子美全集》半是大歷以后,其間逗漏,實有可言。聊指一二,如右丞明到衡山篇,嘉州函谷磻溪句,隱隱錢劉盧李間矣。至于大歷十才子,其間豈無盛唐之句,蓋聲氣猶未相隔也。學者固當嚴于格調,然必謂盛唐人無一語落中,中唐人無一語入盛,則亦固哉其言詩矣。 少陵固多變態(tài)。其詩有深句,有雄句,有老句,有秀句,有麗句,有險句,有拙句,有累句。后世別為大家,特高于盛唐者,以其有深句、雄句、老句也。而終不失為盛唐者,以其有秀句、麗句也。輕淺子弟,往往有薄之者。則以其有險句、拙句、累句也。不知其愈險愈老,正是此老獨得處。故不足難之。獨拙累之句,吾不能為掩瑕。雖然更千百世,無能勝之者,何要曰無露句耳。其意何嘗不自高自任。然其詩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曰新詩句句好,應任老夫傳。溫然其辭,而隱然言外。何嘗有所謂吾道主盟代興哉。自少陵逗漏此趣,而大智大力者發(fā)揮畢盡。至使吠聲之徒,群肆挦剝遐哉。唐音永不可復,噫嘻慎之。 律詩句有必不可入古者。古詩字有必不可為律者。然惟多熟古詩,未有能以律詩高天下者也。初學輩不知苦辣,往往謂五言古詩易就,率爾成篇。因自詫。好古薄后世,律不為不知,律尚不工,豈能工古。徒為兩失而已。詞人拈筆成律,如左右逢源,一遇古體,竟目吟哦,??质s本相。樂府兩字,到老搖手不敢輕道。李西涯、楊鐵崖都曾做過,何嘗是來。 唐人無五言,古就中有酷似樂府語,而不傷氣骨者。得杜工部四語,兔絲附蓬麻,引蔓故不長,嫁女與征夫,不如棄路傍。不必其調云:何直是見道者。得王右丞四語,曰:曾是巢許淺,始知堯舜深。蒼生詎有物,黃屋如喬林。 《太白遠別離篇》:意最參錯難解。小時誦之,都不能尋意緒范,得機高廷禮,勉作解事語了。與詩意無關。細繹之,始得作者意。其太白晚年之作耶。先是肅宗即位靈武。元宗不得已稱上皇,迎歸大內,又為李輔國劫而幽之。太白憂憤而作此詩,因今度古,將謂堯舜事亦有可疑。曰:堯舜禪禹,罪肅宗也。曰:龍魚鼠虎,誅輔國也。故隱其辭,托興英皇,而以遠別離名篇。風人之體善刺,欲言之無罪耳。然幽囚野死,則已露本相矣。古來原有此種傳奇議論。曹丕下壇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太白故非創(chuàng)語,試以此意尋次讀之,自當手舞足蹈。李于鱗七言律,俊潔響亮。余兄極推轂之。海內為詩者,爭事剽竊,紛紛刻鶩,至使人厭。余謂學于鱗,不如學老杜,學老杜尚不如學盛唐。何者。老杜結搆自為一家言,盛唐散漫無宗,人各自以意象聲響得之政。如韓柳之文,何有不從左史來者。彼學而成為韓為柳,吾卻又從韓柳學,便落一塵矣。輕薄子遽笑韓柳非古,與夫一字一語必步趨二家者,皆非也。今人作詩,多從中對聯(lián)起,往往得聯(lián)多而韻不協(xié)。勢既不能易韻以就我,又不忍以長物棄之。因就一題衍為眾律,然聯(lián)雖旁出,意盡聯(lián)中,而起結之意,每苦無馀。于是別生支節(jié),而傅會?;蚣匆灰庖灾?,掣衿露肘,浩博之士猶然。架屋疊床,貧儉之才彌窘。所以秋興八首,寥寥難繼,不其然乎。每每思之,未得其解。忽悟少陵諸作,多有漫興時于篇中取題,意興不局。豈非柏梁之馀材,創(chuàng)為別館。武昌之剩竹,貯作船釘。英雄欺人,頗窺伎倆,有識之士,能無取裁。 談藝者有謂七言律,一句不可兩入故事,一篇中不可重犯故事。此病犯者,故少能拈出,亦見精嚴。然吾以為皆非妙悟也。作詩到神情傳處,隨分自佳,下得不覺痕跡??v使一句兩入,兩句重犯,亦自無傷。如太白峨眉山月歌四句,入地名者五,然古今目為絕唱。殊不厭重蜂腰鶴膝,雙聲疊韻,休文三尺法也。古今犯者不少。寧盡被汰耶。 于鱗選唐七言絕句,取王龍標秦時明月漢時關為第一。以語人,多不服。于鱗不止擊節(jié)秦時明月四字耳。必欲壓卷,還當于王翰蒲萄美酒,王之渙黃河遠上二詩求之。 晚唐詩萎薾,無足言。獨七言絕句膾炙人口。其妙至欲勝盛唐。愚謂絕句覺妙,正是晚唐未妙處。其勝盛唐,乃其所以不及盛唐也。絕句之源,出于樂府。貴有風人之致,其聲可歌,其趣在有意無意之間。使人莫可捉著。盛唐惟青蓮、龍標二家詣極李更自然,故居王上。晚唐快心露骨,便非本色。議論高處,逗宋詩之徑。聲調卑處,開大石之門。 今世五尺之童,才拈聲律,便能薄棄晚唐,自傳初盛。有稱大歷而下,色便赧然。然使誦其詩,果為初耶。盛耶。中耶。晚耶。大都取法。固當上宗論詩,亦莫輕道詩必自運而后可以辨體。詩必成家而后可以言格。晚唐詩人,如溫庭筠之才,許渾之致見。豈五尺之童,下直風會使然耳。覽者悲其衰運可也。故予謂今之作者,但須真才實學,本性求情,且莫理論格調。 李頎七言律最響亮整肅,忽于遠公遁跡詩第二句下一拗體,馀七句皆平正。一不合也。開山二字最不古,二不合也。開山幽居,文理不接,三不合也。重上一山字,四不合也。余謂必有誤,苦思得之。曰:必開士也。易一字,而對仗流轉,盡祛四失矣。余兄大喜,遂以書藝苑卮言。余后觀郎士元詩云:高僧本姓竺開士,舊名林,乃士元襲用頎詩,益以自信。 詩稱發(fā)端之妙者,謝宣城而后,王右丞一人而已。郎士元詩起句云:暮蟬不可聽落葉,豈堪聞合掌可笑。高仲武乃云:昔人謂謝朓工于發(fā)端,比之于今,有慚沮矣。若謂出于譏戲,何得入選,果謂發(fā)端工乎。謝宣城地下當為撫掌大笑。 崔郎中作黃鶴樓詩,青蓮短氣。后題鳳凰臺,古今目為勁敵。識者謂前六句不能當,結語深悲慷慨,差足勝耳。然余意更有不然。無論中二聯(lián)不能及,即結語亦大有辨。言詩須道興比賦。如日暮鄉(xiāng)關,興而賦也。浮云蔽日,比而賦也。以此思之,使人愁三字,雖同孰為當乎。日暮鄉(xiāng)關,煙波江上,本無指著。登臨者自生愁耳。故曰:使人愁,煙波使之愁也。浮云蔽日,長安不見,逐客自應愁。寧須使之。青蓮才情標映萬載,寧以余言重輕。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竊以為此詩不逮,非一端也。如有罪我者,則不敢辭。 常徵君贈王龍標詩,有松際露微月,清光猶為君之句膾炙人口。然王子安詠風詩云:日落山水靜,為君起松聲,則已先標此義矣。二詩句雅堪作配,未易優(yōu)劣也。 《錢員外詩》:長信宜春句,于晴雪妙極形容,膾炙人口。其源得之初唐,然從初竟落中唐了。不與盛唐相關,何者。愈巧則愈遠。 杜必簡性好矜誕,至欲衙官屈宋,然詩自佳。華于子昂,質于沈宋。一代作家也。流芳未泯,乃有杜陵鬯其家風盛哉。然布衣老大,許身稷契,屈宋又不足言矣。一日偶誦賈島桑乾絕句,見謝枋得注云:旅寓十年交游,歡愛與故鄉(xiāng)無異。一旦別去,豈能無情,渡桑乾而望,并州反以為故鄉(xiāng)也。不覺大笑。拈以問玉山程生曰:詩如此解否。程生曰:向如此解。余謂此島自思鄉(xiāng)作,何曾與并州有情,其意恨久客并州,遠隔故鄉(xiāng),今非惟不能歸,反北渡桑乾,還望并州,又是故鄉(xiāng)矣。并州且不得住,何況得歸咸陽,此島意也。謝注有分毫相似否。程始嘆賞,以為聞所未聞,不知向自聽夢中語耳。 古人云秀色若可餐,余謂此言惟毛嬙、西施、昭君、太真、曹植、謝朓、李白、王維可以當之。而司馬長卿夫婦各擅,尤以為難。至于平原清河急難并秀,飛燕合德孿生雙絕,亦各際其盛矣。近世無絕代佳人,詩人乃似不乏。 詩有必不能廢者,雖眾體未備,而獨擅一家之長。如孟浩然洮洮易盡,止以五言雋永千載。并稱王孟。我明其徐昌谷、高子業(yè)乎。二君詩大不同,而皆巧于用短。徐能以高韻勝,有蟬蛻軒舉之風。高能以深情勝,有秋閨愁婦之態(tài)。更千百年,李何尚有廢興。二君必無絕響,所謂成一家言,斷在君采稚欽之上,庭實而下,益無論矣。 高季迪才情有馀,使生弘正李何之間,絕塵破的,未知鹿死誰手。楊張徐,故是草昧之雄,勝國馀業(yè),不中與高作仆。 子美而后,能為其言而真足追配者,獻吉于鱗兩家耳。以五言言之,獻吉以氣合,于鱗以趣合。夫人語趣似高于氣。然須學者,自詠自求,誰當更合七言律。獻吉求似于句,而求專于骨。于鱗求似于情,而求勝于句。然則無差乎。曰噫于鱗秀。 余嘗服明卿五七言律,謂他人詩多于高處失穩(wěn)。明卿詩多于穩(wěn)處藏高。與于鱗作身后戰(zhàn)場,未知鹿死誰手。 家兄讞獄三輔時五言詩,刻意老杜,深情老句。便自旗鼓中原,所未滿者。意多于景耳。青州而后,情景雜出,似不必盡宗矣。 每一題到茫然,思不相屬,幾謂無措。沉思久之,如瓴水去窒,亂絲抽緒。種種縱橫坌集。卻于此時,要下剪裁手段。寧割愛勿貪多,又如數(shù)萬健兒,人各自為一營,非得大將軍方略,不能整頓攝服。使一軍無嘩。若爾朱榮處,貼葛榮百萬眾求之,詩家誰當為比。生平閉目搖手,不道長慶集。如吾吳唐伯虎,則尤長慶之下乘也。閻秀卿刻其悵悵擁鼻二詩。余每見之,輒悢悢悲歌不已。詞人云何物是情濃。少年輩酷愛情詩。如此情少年那得解。友人張伯起詩云:而今秋老,春情薄漠漠,寒江水自流。袁魯望亟為余稱之。伯起于是時,年僅強立。其于情故,早達此道中。項橐,甘羅也。今伯起風流如故。而魯望已數(shù)載異物,悲夫。世人厭常喜新之罪,夷于貴耳賤目。自李何之后,繼以于鱗,海內為其家言者,多遂蒙刻,鶩之厭驟,而一士能為樂府新聲。倔強無識者,便謂不經(jīng)人道語。目曰上乘。足使耆宿盡廢不知。詩不惟體顧取,諸情性何如耳。不惟情性之求。而但以新聲取異,安知今日不經(jīng)人道語,不為異日陳陳之粟乎。嗚呼才難,豈惟才難,識亦不易。作詩道一淺字不得改,道一深字又不得其妙。正在不深不淺,有意無意之間。 嘗謂作詩者,初命一題,神情不屬,便有一種供給應付之語。畏難怯思,即以充役。故每不得佳。余戲謂河下輿隸,須驅遣另換正身,能破此一關,沉思忽至,種種真相見矣。 閩人家能佔而不甚工詩。國初,林鴻、高廷禮、唐泰輩皆稱能詩,號閩南十才子。然出楊徐下遠甚。無論季迪其后,氣骨棱棱,差堪旗鼓中原者僅一鄭善夫耳。其詩雖多模杜,猶是邊徐薛王之亞。林尚書《貞恒修福志》記善夫云:時非天寶,地靡拾遺,殆無病而呻吟云。至以林釴傅汝,舟相伯仲。又云釴與善夫,頗為鄉(xiāng)論所訾過矣。閩人三百年來,僅得一善夫。詩即瑕當為掩。善夫雖無奇節(jié)不至作。文人無行,殆非實錄也。友人陳玉叔謂數(shù)語,卻中善夫之病。余謂以入詩品,則為雅談。入傳記,則傷厚道。玉叔大以為然。林公余早年知己,獨此一段不敢傅會,此非特為善夫,亦為七閩文人吐氣也。 《張蔚然·西園詩麈》《函六籍》易象幽微。法鄰比興。書辭敷暢。式用賦物。春秋借儆,義本風刺。三禮莊鴻,體類雅頌。匪謂六籍同歸于詩,祗緣六義觸處,皆是不先窮經(jīng),而以別才別趣之說自蓋者,究竟與此道何涉。《唐宋偏》唐詩偏近風,故動人易。宋詩偏近雅頌,故入人難。唐人之于風也,即雅頌體,亦以風焉。所以偏也。宋人之于雅頌也,即風體亦以雅頌焉,所以偏也。《騷體》騷之為體,非詩非賦非文,亦詩亦賦亦文。自《騷經(jīng)》至《大招篇章》幾許而千百世為詩為賦為文者,取給不竭焉。咄咄是何物。《古選則》選體東京而上,無跡可摹。典午以降,去古浸遠。惟子建華實茂舒,情文備至。允是此體宗匠。嗣宗詠懷古而饒致,差足為羽翼。邇來吟壇,略分二家。尚逸者師陶,趣乏天成,多流而薄。掞葩者法謝,工裁人巧,漸類于俳,均非其至。《習氣》在六朝無六朝習氣者,左太沖、陶彭澤也。在唐無唐習氣者,初唐陳拾遺,盛唐孟襄陽,中唐韋蘇州韓昌黎,晚唐司空圖也。在宋無宋習氣者,謝皋羽也。此亦關于其人。蓋六朝之習靡,唐之習囂,宋之習萎,非其人有超焉者,曷以洗此。《古韻》飾鼓以鷺,故鐃歌鼓吹曲,首名朱鷺。其曰:鷺何食,食茄下,不之食,不以吐,亦有所本。魯頌有駜云振振鷺鷺于下,鼓咽咽醉言舞是也。下字古書俱后五,反讀如虎。陸德明云:當讀如戶。魏了翁云:六經(jīng)凡下皆音虎。故誦古詩有韻難通者,不必用葉,自是古韻往往散見群籍,互證即明。試證此一字,以示例焉。《律難》四言古難于五言古,五言古難于七言古,七言古難于絕。絕難于律。然古可以欺人,而律不可以欺人也。故人反難之。譬如書家篆難于隸,隸難于草,草難于楷。然篆隸可以欺人,而楷不可以欺人也。故人亦難之。《有聲無詞無義》詩三百十一篇,今存三百五篇,馀六篇。南陔、白華、華黍、由庚、崇丘、由儀皆笙詩,原有聲無詞。非亡之也。束晢補之,詞雖工,失聲之元矣。古樂府凡不可解語,多屬有聲無義。如妃呼豨伊,那何收中吾之類。《三唐》近體師唐,固也。世動稱不作。大歷以后語,則晚可廢乎。曰:初唐有篇而無句,晚唐有句而無篇。初唐有骨而無聲,晚唐有聲而無骨。盛唐篇與句稱,聲偕骨勻,隨所意探,毋為耳食,化而裁之,存乎變。神而明之,存乎人。《擬古樂府》擬古樂府者,向來多借舊題自出語格。病常在離歷下?,樞翱嵋庾丰荩缗R摹帖病復在合,若離若合,精神存焉。戛戛乎難哉,要之自得。《葛立方·韻語陽秋》《十七則》陶潛謝朓詩:皆平淡有思致,非后來詩人怵心劌目,雕琢者所為也。老杜云:陶謝不枝梧,風騷共推激。紫燕自超詣,翠駮誰剪剔是也。大扺欲造平淡,當自組麗中來,落其華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如此則陶謝不足進矣。今之人多作拙易詩,而自以為平淡。識者未嘗不絕倒也。梅圣俞和晏相詩云:因今適性情,稍欲到平淡??嘣~未圓熟,刺口劇菱芡。言到平淡處,甚難也。所以贈杜挺之詩,有作詩無古今,欲造平淡難之句。李白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平淡而到天然處,則善矣。老杜寄身于兵戈騷屑之中,感時對物,則悲傷系之。如感時花濺淚,是也。故作詩多用一自字。田父泥飲詩云:步屧隨春風,村村自花柳。遣懷詩云: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憶弟詩云:故園花自發(fā),春日鳥還飛。日暮詩云:風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園。滕王亭子云:古墻猶竹色,虛閣自松聲。古人至情,對境自有悲喜。而初不能累無情之物也。 杜甫觀安西過兵詩云:談笑無河北,心肝奉至尊。故東坡亦云:似聞指揮筑上郡,已覺談笑無西戎。蓋用左太沖詠史詩,長嘯激清風,志若無東吳也。王維云:虜騎千重,只似無句,則拙矣。 杜甫客夜詩云: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陪王使君泛江詩云:山豁何時斷,江平不肯流。不肯二字含蓄甚佳。故杜兩言之,與淵明所謂日月不肯遲,四時相催迫同意。 退之贈崔立之前后各一篇,皆譏其詩文易得。前詩曰:才豪氣猛易語言,往往蛟螭雜螻蚓。后詩曰:文如翻水成,初不用意為。二詩皆數(shù)十韻,豈非欲炫博于易語言之人乎。前詩曰:深藏篋笥時一發(fā),戢戢已多如束筍。后詩曰:每每遺我書,竟歲無差池。有以知崔于韓,情義之篤如此也。 選詩駢句甚多。如宣尼悲獲麟,西狩涕孔丘,千憂集日夜,萬感盈朝昏。萬古陳往還,百代勞起伏。多士成大業(yè),群賢齊洪績之類,恐不足為后人法也。 韋應物詩平平處甚多,至于五字句,則超然出于畦徑之外。如游溪詩,野水煙鶴唳,楚天云雨空。南齋詩,春水不生煙,荒岡筠翳石。詠聲詩,萬物自生聽,太空常寂寥。如此等句豈下于兵衛(wèi)森畫戟,燕寢凝清香哉。故白樂天云:韋蘇州五言詩高雅閑淡,自成一家之體。東坡亦云:樂天長短三千首,卻遜韋郎五字詩。孟郊詩,楚山相蔽虧,日月無全輝。萬株古柳根,拿此磷磷溪。大行橫偃脊,百里芳崔嵬等句。皆造語工新,無一點俗韻。然其他篇章,似此處絕少也。李觀評其詩云:高處在古,無上平處,下觀二謝,許之亦太甚矣。東坡謂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又如食蟛蟹,竟日嚼空螯。貶之亦太甚矣。 蔡君謨娶余祖姑清源君,已而赴漳南幕。余曾祖通議贈之詩曰:藻思舊傳青管夢,哲科新試碧雞才。且依仲寶蓮花幕,更下溫郎玉鏡臺??芍^佳句矣。韓退之送陸暢詩云:一來取高第,官佐東宮軍。迎婦丞相府,誇映秀士群。鳴鸞桂樹間,觀者何繽紛。此二詩,事相類,而語皆奇也。 《錢起集》前八卷,后五卷。鮑欽止謂昭宗時,有中書舍人錢珝亦起之,諸孫今起集中,恐亦有珝所作者。余初未知其所據(jù)也。比見前集中,有同程七早入中書一篇云:不意云霄能自致,空驚鴛鷺忽相隨。臘雪新晴柏子殿,春風欲上萬年枝。和王員外雪晴早朝云:紫微晴雪帶恩光,繞仗偏隨鴛鷺行。長信月留寧避曉,宜春花滿不飛香。二詩皆珝所作無疑。蓋起未嘗入中書也。集中又有登彭祖樓一詩,而薛能集亦載。則知所編甚駁也。 王仲至嘗奉使過仇池,有九十九泉,萬山環(huán)之。老杜仇池詩乃謂近接西南境,長懷十九泉,何耶。 韋應物聽嘉陵江聲云:水性自云靜,石中本無聲。如何兩相激,雷轉空山鳴。贈李儋云:絲桐本異質,音響合自然。吾觀造化意,二物相因緣。二詩意頗相類,然應物未曉所謂非因非緣,亦非自然者。 高適別鄭處士云:興來無不愜,才大亦何傷。寄孟五詩云:秋氣落窮巷,離憂兼暮蟬。送蕭十八云:??喙湃诉h,今見斯人古。題陸少府書齋云:散帙至棲鳥,明燈留故人,皆佳句也。上陳左相云:天地莊生馬,江湖范蠡舟。亦有含蓄,但莊子謂天地,一指萬物一馬,而以天地為馬誤矣。 晉張翰憶吳中莼菜鱸鲙而歸,而高適屢作越上用。如送崔功曹赴越云:今朝欲乘興,隨爾食鱸魚。送李九赴越云:鏡水苦所憶,莼羹子舊便。人以為疑。余考地里志,漢吳縣隸今會稽郡,則以鱸魚作越上,亦無傷也。 魯直謂東坡作詩未知句法,而東坡題魯直詩云:每見魯直詩,未嘗不絕倒。然此卷語妙甚,殆非悠悠者可識,能絕倒者已是可人。又云讀魯直詩,如見魯仲連、李太白。不敢復論鄙事。雖若不適用,然不為無補。如此題識,其許之乎,其譏之也。魯直酷愛陳無己詩,而東坡亦不深許。魯直為無己揚譽,無所不至。而無己乃謂人言,我語勝黃語何耶。 余讀許渾詩:獨愛道直去官早,家貧為客多之句。非親嘗者,不知其味也。贈蕭兵曹詩云:客道恥搖尾,皇恩寬犯鱗。直道去官早之實也。將離郊園詩云:久貧辭國遠,多病在家希,家貧為客多之實也。 錢起與郎士元齊名,時人語曰:前有沈宋,后有錢郎。然郎豈敢望錢哉。起中書遇雨詩云:云御七殿起,雨拂九門來。宴李監(jiān)宅云:晚鐘過竹靜,醉客出花遲。罷官后云:秋堂入閑夜,云月思離居。對雨云:生事萍無定,愁心云不開。亦可謂奇句矣。士元詩豈有如此句乎。贈蓋少府新除江南尉云:客路尋常隨竹影,人家大抵傍山嵐。題王季友半日村別業(yè)云:長溪南路當群岫,半景東鄰照數(shù)家。此何等語,余讀其詩盡帙,未見有可喜處,以是知不及起遠甚。 孟郊詩云:借車載家具,家具少于車。借者莫彈指,貧窮何足嗟??梢娖渌馗M。后有詩云:賓秩已覺厚,私儲??侄唷J枪湃丝指磺髿w之義,則貧亦何足怪。按郊為溧陽尉,縣有投金瀨平陵城,林薄蓊蔚,郊往來其間。曹務都廢至遣假尉代之,而分其半俸,則安得有私儲哉。退之贈郊詩云:陋室有文史,高門多笙竽。何能辨榮辱,直欲分賢愚。蓋言貧者文史之樂,賢于富者笙竽之樂也。 《林希恩·詩文浪談》《談詩十二則》《書》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此言詩之貴聲也。而聲必有律。唐虞以前,有近體乎。而曰律者,何也。豈非無其律,不足以和聲哉。故聲之有律,非特近體為然也??鬃釉唬号d于詩。又曰詩可以興。又曰:鄭聲淫。然豈惟雅樂之聲,得其情性,自得而能興也。雖至鄭衛(wèi)之什,亦皆有其聲矣。靡靡動人,邪淫溺志。《記》曰移風易俗,莫善于樂。故樂也者,詩之可被于聲者也。夫詩之聲也。豈曰平而平,仄而仄焉已哉。即平之聲,有輕有重,有清有濁。而仄之聲,亦有輕有重,有清有濁。此天地自然之聲也。而唐以后,鮮有知之者。不知輕重,清濁之聲。且不可以循古之恒裁,而況能盡詩之變體耶。今以律之變體言之,如曰昔人已乘白云去。又曰:北城擊柝復欲罷。又曰七月六日苦炎熱等若干章,此又專在于輕重清濁之間爾。平仄云乎哉。由是觀之,唐人之所謂變體者,乃以變其平仄之聲者也。而輕重清濁之間,蓋有不可得而變之矣。或曰:平仄尚矣,豈復有輕重清濁之聲歟。林子曰:然。若平仄之聲,即幼童能辨之,豈其盡詩之情耶。然而輕重清濁之聲,亦皆出于自然也。不知輕重清濁之聲自然,而曰:能盡詩之情者,余弗知之矣。 或曰:古體亦有聲歟。林子曰:古體亦皆聲也。即如羅衣何飄瓢,輕裾隨風旋。此十言皆平也。又如有客有客字,子美此七言,皆仄也。夫平仄既不論矣。而輕重清濁之聲,其可以不知乎。故不知聲者,不可與言詩也。 林子曰:非惟古體之有其聲矣,而三百篇之什,亦皆聲也。非惟三百篇之什有其聲矣,而明良喜起之歌,亦皆聲也。 或問集詩亦貴聲歟。林子曰:集詩亦以為詩也。而詩安可以無聲耶。今且以淫聲言之,海鹽之聲,弋陽之聲,類乎,不類乎。設令梨園子弟,一句作海鹽之聲,一句作弋陽之聲,二聲并作,而欲被之管弦也。斯亦難矣。即有善于管弦者,其能翕如雜奏,以皦以繹,而足動人之聽聞乎。 林子曰:三百篇之什,與近體之聲之不相涉入者,人之所知也。至于初唐、盛唐、中唐、晚唐之聲之不相涉入者,人之所不知也。而集詩者,概以其句之駢麗而耦之。自以為奇矣。雖云雙美,其如聲之不相涉入何哉。不謂之海鹽弋陽之聲,而并雜于管弦之間乎。或問李杜之詩,均一盛唐也。豈其聲之不相涉入耶。林子曰:李杜之詩雖美,而李杜之詩迥別。李杜之聲豈相涉入耶。夫宋以來,集杜者多矣。而一人之聲有不相涉入者乎。林子曰:亦有不相涉入者。譬梨園子弟才作海鹽之聲,頃作弋陽之聲,又頃作鄉(xiāng)曲之聲,而概謂一人之聲,率相涉入也可乎哉。 林子曰:三百篇之后,有漢魏。漢魏之后,有六朝。六朝之后,有唐。唐之后有宋。雖其美惡不齊,要之恥相襲也。又曰:騷之后賦,賦之后有文,亦恥相襲也。林子曰:詩文之聲,世鮮知之。而論詩者,只曰此詩人也。能作大歷以前語。彼非詩人也,不能作大歷以前語。論文者亦曰:此文士也,能作西京以前語。彼非文士也,不能作西京以前語。斯蓋徒求之于篇什章句之末已爾,而非其所先也。 《中庸》曰:溥博淵泉,而時出之。孟子曰: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達。又曰: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又曰:若決江河,沛然而莫之禦也。夫詩文則亦有然者,而其時出之,宜成章之達,光輝之大,沛然之機,養(yǎng)盛自致,畜極而充。其殆神之不可致思,化之不可助長者乎。古人有言曰:吟成五個字,用破一生心。又曰:此子欲吐出心肝乃已。夫輕重清濁之聲,雖由吟詠而得矣。而其最所自得處,又豈專在于吟詠間耶。不屬于思。若或啟之而合節(jié)從律,蓋有不知為之者。故風生而水自文,春至而鳥能言者,氣機之自然也。 林子曰:豈惟篇章之大有其法哉,是雖至于一句一字之間,則皆有其法,不可得而損益之者矣。此固成于變化,非屬擬議。然而不有擬議焉,又安足以成變化之能哉。 時有以詩自名者,每作一詩,旦吟夜詠,至月馀曾不輟口。林子曰:何耽于詩也。曰:詩不吟不工。林子曰:有所授乎。曰:未也。林子曰:豈其無師自悟耶。夫雅樂淫聲一也。今雅樂且勿論,不有所授,而能作靡靡之聲,以動人乎。故上而為圣為賢,中而習舉子業(yè),下而百工雜技,莫不貴于得師也。不得其師,而曰學由心悟者,自誣而誣人也。 《劉仕義·新知錄》《詩有別趣》昔人謂詩有別才,非關學也。誠然矣。其謂詩有別趣,非關理也。則殊未是。杜子美詩所以為唐詩冠冕者,以理勝也。彼以風容色澤,放蕩情懷為高,而吟寫性靈為流連光景之辭者,豈足以語三百篇之旨哉。近唐寅送人下第詩曰:王家空設網(wǎng),儒子尚懷珍。唐荊川以為是有怨意,因舉唐人詩曰:明主既不遇,青山胡不歸。如此胸次,方無系累也。此見詩之命意,當主于理矣。都穆詠節(jié)婦詩曰:白發(fā)真心在,青燈淚眼枯。沈石田以為詩則佳矣。有一字未穩(wěn)。禮經(jīng)曰寡婦不夜哭,燈字宜改作春字。此見詩之用字,當主于理矣。若謂詩有別趣,非關于理,豈不謬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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