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定古今圖書集成理學(xué)匯編文學(xué)典第二百三十三卷目錄 詩部雜錄十八 文學(xué)典第二百三十三卷詩部雜錄十八《逌旃璅言》：燒荒題頗俗，華泉為燒荒，行結(jié)腸事，頗怪空同，為結(jié)腸，操皆獨(dú)步詞苑，使為近體。則難措辭矣。詩有字，宜于律者，宜于古者，不獨(dú)題當(dāng)辨也。《維園鉛擿》：王右丞出塞，作第三句。暮云空磧時(shí)驅(qū)馬。又七句，玉靶角弓珠勒馬，重一馬字，李于鱗諸子俱不能定，偶閱《楊用修集》云：鮑照詩：秋霜曉驅(qū)雁，春雨暗成虹。佳句也。又陽休之《洛陽伽藍(lán)記》：有北風(fēng)驅(qū)雁千里飛云之語，則暮云空磧句，當(dāng)作時(shí)驅(qū)雁無疑矣。王元美先生極賞敬美，定開山幽居為開士幽居，愚竊謂此相校讎差覺勝耳。 涼州南百里崖中泥塑行像者，昔沮渠蒙遜王有涼土，于此崖中大造形像，千變?nèi)f化。有土圣僧，可如人等常自經(jīng)行無時(shí)暫舍，遙見行人至，便止。有羅土于地者，后人看足跡納納，杜詩納納，乾坤大當(dāng)本此。《詩家直說》：予夜觀《李長吉》、《孟東野詩集》皆能造語奇古，正偏相半。 《夷白齋詩話》：唐人秦韜玉有詩云：地衣鎮(zhèn)角香獅子，簾額侵鉤繡辟邪。后山有壞墻，得雨蝸成字，古屋無人燕作家。韜玉可謂狀富貴之象于目前，后山可謂含寂寞之景于言外也。 越僧某索畫于石田翁，嘗寄一絕，云：寄將一幅剡溪藤，江面青山畫幾層。筆到斷崖泉落處，石邊添個(gè)看云僧。石田欣然畫其詩意答之。余謂僧詩畫矣。何以圖為。 南濠都先生穆少嘗學(xué)詩沈石田先生之門，石田問近有何得意作。南濠以《節(jié)婦詩》首聯(lián)為對，其詩云：白發(fā)貞心在，青燈淚眼枯。石田曰：詩則佳矣。有一字未穩(wěn)。南濠茫然，避席請教。石田曰：爾不讀《禮經(jīng)》，《經(jīng)》云：寡婦不夜哭，何不以燈字為春字。南濠不覺悅服。《雪濤詩評》：從古以來，詩有詩人，文有文人，譬如斲琴者，不能制笛?？逃裾?，不能鏤金。專擅則獨(dú)詣，雙騖則兩廢。有唐一代詩人如李如杜，皆不能為文章。李即為文數(shù)篇，然皆俳偶之詞，不脫詩料。求其兼詣并呈，自杜樊川，柳柳州之外，殆不多見。韓昌黎文起八代，而詩筆未免質(zhì)木所乏俊聲秀色，終難膾炙人口。宋朝惟歐陽公號稱雙美，天才如蘇長公，而其詩獨(dú)七言古，不失唐格。若七言律絕，便以議論典故為詩。所謂文人之詩，非詩人之詩也。國朝草昧之初，若高楊張徐真是詩人之詩。何者，彼固未嘗分心為文也。至于李崆峒文筆古拙，所以七言古風(fēng)幾于逼真子美，何大復(fù)詩文，庶幾雙美，而挺拔絕特己遜古人。遂開吳川樓梁公實(shí)等一派，流于平衍。七子之中，王元美終當(dāng)以文冠世求真詩，于七子中則謝茂秦者，所謂人棄我取者也。 宗子相只是過于元虛，不著實(shí)。而其文筆大有東坡氣味。詩句逸邁，御風(fēng)而行，則本朝錚錚杰出者也。詩本性情，若系真詩，則一讀其詩而其人性情入眼便見。大都其詩瀟灑者，其人必鬯快。其詩莊重者，其人必敦厚。其詩飄逸者，其人必風(fēng)流。其詩流麗者，其人必疏爽。其詩枯瘠者，其人必寒澀。其詩豐腴者，其人必華贍。其詩凄怨者，其人必拂郁。其詩悲壯者，其人必磊落。其詩不羈者，其人必豪宕。其詩峻潔者，其人必清修。其詩森整者，其人必謹(jǐn)嚴(yán)。譬如桃梅李杏望其華，便知其樹。惟剿襲掇拾者，麋蒙虎皮，莫可方物。假如未老言老，不貧言貧，無病言病，此是杜子美家竊盜也。不飲一盞而言一日三百杯，不舍一文而言一揮數(shù)萬錢，此是李太白家掏摸也。舉其一二，馀可類推，如是而曰：詩本性情，何啻千里。 凡為詩者，若系真詩，雖不盡佳，亦必有趣，若出于假者，必不佳。即佳亦自無趣，試觀我輩，縉紳褒衣博帶，縱然貌寢形陋，人必敬之。敬其真也。若彼伶優(yōu)，非不貌俊形偉，加之褒衣博帶，儼然貴客，而人賤之。賤其假也。嘗記一人送文字求正于王陽明。評曰：某篇似左某篇，似班某篇，似韓柳，其人大喜，或以問陽明。陽明曰：我許其似正，謂其不自做文，而求似人也。譬如童子垂髫整衣向客，嚴(yán)肅自是可敬，若使童子戴假面掛假須，傴僂咳嗽，儼然老人。人但笑之而已。又何敬焉。觀此則知似人之文，終非至文，而詩可例已。詩所為貴古者，自雅頌離騷之后，惟蘇李河梁詩與十九首，系是真古，彼其不齊不整，重復(fù)參差，不即法不離，法后人模之，莫得下手。乃為未雕之樸，若晉魏六朝，則趨于軟媚?？v有美才秀筆，終是風(fēng)骨脆弱。惟曹氏父子不乏橫槊躍馬之氣，陶淵明超然塵外，獨(dú)辟一家，蓋人非六朝之人故詩。亦非六朝之詩，沿及唐興畢竟風(fēng)氣完聚，所以四杰之琳瑯，十二家之敦厚，李杜之逸邁，瑰瑋直凌，離騷而方之駕，非六朝所能，彷佛萬一也。 夫詩人者，有詩才，亦有詩膽。膽有大有小，每于詩中見之，劉禹錫《題九日詩》欲用糕字，乃謂六經(jīng)無糕字，遂不敢用。后人作詩嘲之。曰：劉郎不敢題糕字，空負(fù)詩中一世豪。此其詩膽小也。六經(jīng)原無碗字，而盧玉川茶歌連用七個(gè)碗字，遂為名言。是其詩膽大也。膽之大小，不可強(qiáng)為。世有見猛虎而不動，見蜂蠆而卻走者，蓋所稟固然矯而效人，終喪本色。 揚(yáng)子云習(xí)于鉤棘，無一篇無一語不鉤棘。蘇子瞻妙于朗暢，無一篇無一語不朗暢。 唐人登眺之詩，皆與山川相稱。中間聯(lián)句，真是移動不得。如《題杭州天竺寺》云：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題金山寺》云：樹影中流見，鐘聲兩岸聞。《題洞庭湖》云：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題黃鶴樓》云：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后人摘為對聯(lián)，絕與景稱。王百谷亦摘唐詩二句為滸墅關(guān)，對曰：流水聲中理官事，寒山影里見人家。皆極的確。本朝詞人登眺之詩，亦多矣。摘而懸之，可有如唐人詩，酷肖山川者乎。唐兩人罷官，各題小詩，其一云：避賢初罷相，樂圣且銜杯。試問門前客，今朝幾個(gè)來。其一云：〈闕五字〉花謝蝶還稀，惟有舊時(shí)燕。主人貧亦歸，二詩用意略同，然有怨而怒，有怨而不怒，可以觀矣。 寒山詩，其中五言一首，絕是唐調(diào)。詩云：城中蛾眉女，珠佩何珊珊。鸚鵡花間弄，琵琶月下彈。長歌三日響，短舞萬人看。未必長如此，芙蓉不耐寒。 姑蘇唐寅，字伯虎，發(fā)解南畿，旋被詬削籍，放浪丹青山水間，以此自娛。亦以自潤。嘗題所畫小景，云：不鍊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興來只寫江山賣，免受人間作業(yè)錢。又《題一釣翁畫》云：直插漁竿斜系艇，夜深月上當(dāng)竿頂。老漁爛醉喚不醒，滿船霜印蓑衣影。此等語，皆大有天趣，而選刻伯虎詩者，都刪之。蓋以繩尺求伯虎耳。晉人有云：索能言人，不得索解人，亦不得誠然。 《岳武穆送張參謀北伐詩》一首絕是唐調(diào)。 王陽明先生大有詩才，然已入理學(xué)，派頭不在詩人之列。曾記其《詠傀儡》一詩有云：到處逢人是戲場，何須傀儡夜登堂。浮華過眼三更促，名利牽人一線長。稚子自應(yīng)相詫說，矮人亦復(fù)浪悲傷。本來面目還誰識，且向燈前學(xué)楚狂。如此詠物，不著色相，非高手不能。 一下第舉子《題昭君圖》云：一自蛾眉別漢宮，琵琶聲斷戍樓空。金錢買取龍泉?jiǎng)?，寄與君王斬畫工。蓋以畫工喻典試也。意亦巧矣。 白樂天《題昭君》云：漢使卻回憑寄語，黃金何日贖娥眉。君王若問妾顏色，莫道不如宮里時(shí)。用意深遠(yuǎn)，思人所不及思，《香山集》中如此首，亦難多覓。 唐人《題沙場詩》愈思愈深，愈形容愈悽慘，其初但云：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已自可悲，至云：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則愈悲矣。然其情猶顯，若晚唐詩云：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則悲慘之甚，令人一字一淚，幾不能讀，詩之窮工極變，此亦足以觀矣。 凡詩欲雅不欲文，文則為文章矣。凡詩欲暢于眾耳眾目，若費(fèi)解費(fèi)想，便是啞謎。非詩矣。凡詩不能不使故事，然忌堆積。堆積便贅矣。凡詩析看一句，要一句渾淪。合看八句，要八句渾淪。若一句不屬一氣，一篇不如一句，便湊泊不成詩矣。 于忠肅公謙平，生居高位，甘清苦不以詩名，然間有題詠，肝膽畢見。其童年《題石灰詩》云：千錐萬斧出深山，烈火光中走一番。粉骨碎身都不惜，只留清白在人間。及《為河南方伯入覲題詩》云：首帕麻菇與線香，本資民利反為殃。清風(fēng)兩袖朝天去，免被閭閻話短長。讀其詩可想其人。 鄱陽劉芝陽諱應(yīng)麟巡撫吳中告終養(yǎng)歸。臨發(fā)，題詩署中曰：來時(shí)行李去時(shí)裝，午夜青天一炷香。描得海圖留幕府，不將山水帶還鄉(xiāng)。蓋亦道其實(shí)者矣。廣西全州蔣暉仕至太守，曾言呂純陽嘗至某觀，與徘徊相接，題詩一首，云：宴罷歸來海上山，月瓢承露浴金丹。夜深鶴透秋空碧，萬里西風(fēng)一劍寒。真是奇絕不凡語未容輕擬。 一尼僧題一詩，云：到處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曉山云。歸來笑撚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絕似悟后之語。 一全真題詩桃川壁間，云：磨快鋤頭挖苦參，不知山下白云深。多年寂寞無煙火，細(xì)嚼梅花當(dāng)點(diǎn)心。讀之似不火食人言語。 江夏吳偉號小仙，以畫名世。武宗賜號曰：畫狀元。當(dāng)其童時(shí)，鬻于人家，為伴讀。年七歲，才入塾，便伸紙作小畫一幅，題其額曰：白頭一老子，騎驢去飲水。岸上蹄踏蹄，水中觜對觜。塾師見之，大奇。然則偉亦天授，非人力也。 王西樓者，武弁也。而以樂府擅名。余觀其所擬樂府，未嘗強(qiáng)摸。君馬黃雉子斑等篇，皆就眼前時(shí)事命題，特筆氣爽快發(fā)揮，可喜。如《擬婦人騎馬》云：露玉筍絲韁軟把，襯金蓮寶鐙輕踏。裙拖翡翠紗扇掩，泥金畫似比昭君。只少面琵琶，天寶年間，若有他卻不把三郎愛，《殺擬睡鞋》云：新紅染鞋三寸整，不落地能乾凈。燈前換晚妝，被里鉤春興。幾番閒把醉人兒蹬踢醒。《擬罵雞》云：雞兒失了，童子休焦，那炊爨的，好助他一把火。燒烹調(diào)的，送他一握胡椒，乾乾凈凈的吃了，省得終朝報(bào)曉，直睡到日頭高，然則此等制作，未免俚俗，而才料取諸眼前，句調(diào)得諸口頭，朗誦一過，殊足解頤。其視匠心學(xué)古艱難苦澀者，真不啻啖哀家梨也。即此推之詩可例已。 世人畫張果像，皆倒騎蹇驢，不解。所以蜀中一耆儒贊曰：舉世多少人，誰似這老漢。不是倒騎驢，凡事回頭看。此詩雖亦出于議論，然斬截切，當(dāng)自是單刀入陣手，回頭看三字自佳。 桃川宮舊有道士，姓曾，號種桃。其人《抱元修能詩》比其沒也。邑中博士魯文斐以詩吊之。曰：種桃道士歸何處，曾種溪桃作主來。今日有桃君不見，桃開依舊是君回。博士平日無詩名，乃此章則何減人面桃花之句。 初月、新月詩自古至今，不知多少。余獨(dú)愛一閨秀絕句，尾語云：天邊怕看如鉤月，鉤起新愁與舊愁。下字最新巧，人思不到，又似不待思者。 趙子昂，孟頫，宋宗人也。而仕于元，書法丹青皆名后世，然多有題其書相譏訕者，一人題《子昂山水圖》云：吳興公子玉堂仙，畫出王維勝輞川。兩岸青山多少地，可無一畝種瓜田。又一人《題子昂畫蘭》云：滋蘭九畹誠多種，不及墨池三兩花。此日國香零落盡，王孫芳草遍天涯。世所謂譏孟頫者，如此。然孟頫生于元世，而仕于元，則亦勢之無奈者也。 余鄉(xiāng)有李可蕃者，蓋績溪令李麓南長子，號瞻麓。少負(fù)美才，善談吐，所為詩，未必成家。然自有詩趣，先是邑中有某婦者，私于邑庠士何池東。何死，又私李半野，半野蓋方伯源野公子，為此婦別筑一室居之。不啻金屋阿嬌。瞻麓乃題一絕云：聞君高筑土磚房，好把桃符四面張。只恐池東心未死，夜深風(fēng)雨向三娘。三娘即李所私婦，其時(shí)池東游魂往往出見。人每睹其儒服騎馬馳里中，故李詩云云：滇南有楊孝廉者，號淳庵，曾侍其父博士寓余邑，久與瞻麓善，后楊典四川同試，轉(zhuǎn)湘潭令。李遺書，楊未答。李復(fù)遺以詩云：十年一字杳難期，怪殺魚遲雁亦遲。囊貯薛箋無用處，想來欲拓去思碑。觀此二絕，李之才情可想。余邑李沅南風(fēng)情特勝，赴公車別所愛姬，代為題詩。曰：寶馬金鞭白玉鞍，槁砧明日上長安。夜深幾點(diǎn)傷心淚，滴入紅爐火亦寒。詩故佳，公復(fù)托于他人，不欲自著云。 沅南又述一人《題二喬觀兵書圖》云：香肩并倚讀兵書，韜略原非中饋圖。千古周南風(fēng)化本，晚涼何不讀關(guān)雎。亦雅致可喜。 余下第南歸見南陽邸壁有畫龍，亦題其上，曰：頭角空教恁地雄，可能霖雨潤寰中。人間多少諸梁輩，不愛真龍愛畫龍。 何景明號大復(fù)，詩與李崆峒齊名，然余讀其《樂陵令行》一篇，亦何嘗規(guī)規(guī)模古蓋，不過就當(dāng)日時(shí)事鋪敘結(jié)搆，自具古體。 杜少陵夔州以后詩，突兀宏肆，迥異昔作，非有意換格，蜀中山水自是挺特奇崛，少陵能象境傳神，使人讀之，山川歷落居然在眼，所為春蠶結(jié)繭隨物肖形，乃謂真詩人真手筆也。 李青蓮是快活人，當(dāng)其得意時(shí)，斗酒百篇，無一語一字不是高華氣象，及流竄夜郎后，作詩甚少，當(dāng)亦意趣消索。杜少陵是困窮之士，平生無大得意時(shí)，中間兵戈亂離，饑寒老病，皆其實(shí)歷。而所歷苦楚都于詩中寫出，故讀少陵詩，即當(dāng)少陵年譜看得。 李太白做詩，無意傳世。杜子美作詩，有意傳世。觀其詩，曰：平生性癖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至蘇子瞻亦云：生前富貴死后文章。蓋亦知其文之必傳于后世也。 或人在蘇子瞻面前誦詩語，云：一鳩啼午寂，雙燕話春愁。曰：此學(xué)士詩乎。子瞻曰：此唐人得意句，我安能爾。噫，子瞻非謙詞也。真是下手，不得只如此看詩。乃知唐人境界，原不易詣。 《蓉塘詩話》：唐人題《紀(jì)信墓詩》紀(jì)信生降為沛公，草荒古冢臥秋風(fēng)，不知青史緣何事。卻道蕭何第一功。惜失其作者姓名。 杜牧之有《題樊明府林亭》一聯(lián)云：階前石穩(wěn)棋終局，窗外山寒酒滿杯。又有《題李隱居西齋》一聯(lián)云：林間掃石安棋局，巖下分泉遞酒杯。古人于適意處，即道之，不嫌其用之重也。 錢塘平仲微名顯成，化間人，能詩。嘗見其《題黃鶴山人王叔明畫》一律云：我昔見之湖上居，當(dāng)門萬朵翠芙蕖。承平公子有故態(tài)，文敏外孫多異書。閒吮彩毫消白日，夢騎黃鶴上清虛。此圖定倚吳山閣，醉點(diǎn)南屏春雨馀。詩既脫灑，亦吾杭之詩豪也。 古木森森映綠苔，嵯峨樓閣倚天開。山僧不問朝天客，自注冰泉浸野梅。此宋趙信庵葵《題慧山寺詩》也。信庵可謂才兼文武者矣。 孫仲衍，典籍南海人，詩格高粹，其《朝云三律》皆集古句而成，若出自一手，而不見其牽合。本朝集句雖多，其人視之仲衍，蓋不止于退三舍也。其一：妾本錢塘江上住，雙垂別淚越江邊。鶴歸華表添新冢，燕蹴飛花落舞筵。野草怕霜霜怕日，月光如水水如天。人間俯仰成今古，祗是當(dāng)時(shí)已惘然。其二：家住錢唐東復(fù)東，偶來江外寄行蹤。三湘愁鬢逢秋色，半壁殘燈照病容。艷骨已成蘭麝土，露華偏濕蕊珠宮。分明記得還家夢，一路寒山萬木中。其三：三生石上舊精魂，愿作陽臺一段云。詞客有靈應(yīng)識我，碧山如畫又逢君?；ㄟ吂潘孪杞鹑?，竹里春愁冷翠裙。莫向西湖歌此曲，清明時(shí)節(jié)雨紛紛。 《敬君詩話》：凡作詩者，繩墨必宗前人，意辭要當(dāng)獨(dú)創(chuàng)，若全依樣畫葫蘆，便如村兒描字帖，惡足言詩也。嗚呼不讀三百篇，不足以浚詩之淵源。不讀五千四十八卷，不足以入詩之幻化。不盡窮十三經(jīng)，不足以閎詩之作用。此千古談詩者所未及也。 《詠洞庭詩》：以老杜為最，然細(xì)玩浩然詩。氣蒸云夢澤，波動岳陽城。雖不如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之大而要之，實(shí)得洞庭真景，若老杜詩無吳楚東南坼一句，則乾坤日夜浮疑于詠海矣。 張祜云：一宿金山寺，微茫水國分。僧歸夜航月，龍出曉堂云。樹影中流見，鐘聲兩岸聞。因悲在城市，終日醉醺醺。此詩可處在第二聯(lián)，或云：僧亦有晝歸者，何偏云夜航月耶。不知旦出暮歸，人情之常，況稱夜月則景色清迥，此當(dāng)以意融會，不必苛責(zé)也。至云：龍出曉堂云，則分明畫出寺在江中之景，逼真甚矣。此二句已盡，其狀至云樹影中流，見頗欠天趣。又云鐘聲兩岸聞更復(fù)著相，且四句俱說景似堆垛，而無清味也。老杜《詠洞庭》只是兩句，而下便自敘。云：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此方是變化之妙，非張所及也。末云：因悲在城市，終日醉醺醺。更不成語。 《農(nóng)田馀話》：宋南渡后，文體破碎，詩體卑弱，惟范石湖陸放翁為平正。至晦庵諸子，始欲一變。時(shí)習(xí)模仿古作，故有神頭鬼面之論。時(shí)人漸染，既久莫之?；蚋募拔纳剑粢舛旁娝?，頓去當(dāng)時(shí)之凡陋。觀《指南前后錄》可見不獨(dú)忠義冠于一時(shí)，亦斯文間氣之發(fā)見也。至元間虞伯生趙子昂諸公始出，其詩文皆從李杜韓柳中來，頓掃斯時(shí)之氣習(xí)，非惟遺山劉靜修諸公系中原文脈，而南人文格亦變。 《霏雪錄》：唐人詩一家自有一家聲，調(diào)高下疾徐，皆合律呂。吟而繹之，令人有聞韶忘味之意。宋人詩譬則村鼓島笛，雜亂無倫。 或問余：唐宋人詩之別。余答之，曰：唐人詩純，宋人詩駁。唐人詩活，宋人詩滯。唐詩自在，宋詩費(fèi)力。唐詩渾成，宋詩饾饤。唐詩縝密，宋詩漏逗。唐詩溫潤，宋詩枯燥。唐詩鏗鏘，宋詩散緩。唐人詩如貴介公子，舉止風(fēng)流。宋人詩如三家村乍富，人盛服揖賓辭容鄙俗。唐人詠物詩于景意事，情外別有一種思致，不可言傳，必心領(lǐng)神會，始得。此后人所以不及唐也。如陸魯《望白蓮詩》云：素蘤多蒙別艷欺，此花真合在瑤池。還應(yīng)有恨無人覺，月曉風(fēng)清欲墮時(shí)。妙處不在言句上。宋人都曉不得。如東坡《詠荔枝》，梅圣俞《詠河豚》此等類，非詩特俗，所謂偈子耳。 唐人絕句有重復(fù)字而不恤者，如杜牧《華清宮》云：曉風(fēng)殘?jiān)氯肴A清。又曰：朝元閣上西風(fēng)急，皇甫冉酬。張繼云：落日臨川問音信。又曰：寒潮惟帶夕陽還。此等別是一例，唐人詩亦有不拘韻者，如王建《涼州歌》云：三秋陌上早霜飛，羽獵平田淺草齊。錦背蒼鷹初出按，玉花驄馬喂來肥。齊字不在微韻。 《存馀堂詩話》：詩非苦吟不工，信乎。古人如孟浩然，眉毛盡落。裴祐袖手衣袖至穿。王維走入醋甕，皆苦吟之驗(yàn)也。 《天廚禁臠說》：琢句法有假借格，如根非生下土，葉不墮秋風(fēng)。五峰寒不下，萬木幾經(jīng)秋，皆以秋對。下因?qū)ら宰訌脚嫉礁鸷榧?，殘春紅藥在，終日子規(guī)啼。皆以紅對。子閒聽一夜雨，更對柏。巖僧以一對柏住山，今十載明日又遷居，以十對遷，余謂古人琢句，亦或未嘗用意至此。論詩者，不幾于鑿乎。 張師錫《老兒詩》五十韻，摩寫極工，中有看嫌經(jīng)字小，不免是老僧。腳軟怕鞦韆，不免是老婦。 題目詩最難工妙，如東坡為俞康直郎中作所居四詠，中有《退圃詩》一首，云：百丈休牽上瀨船，一鉤歸釣縮頭鳊。園中草木知無數(shù)，獨(dú)有黃楊厄閏年。其于退字略不發(fā)明，而休牽上瀨歸釣縮頭，黃楊厄閏，則曲盡退字之妙，此詠題之三昧也。 吳文定公原博詩格尚渾厚，琢句沉著，用事果切，無漫然嘲風(fēng)弄月之語。其《雪后入朝詩》云：天門晴雪映朝冠，步澀頻扶白玉闌。為語后人須把滑，正憂高處不勝寒。饑烏隔竹餐應(yīng)盡，馴象當(dāng)廷蹈又殘。莫向都人誇瑞兆，近郊或恐有袁安。其愛君憂國，感時(shí)念物之情，藹然可掬。至如古人隨車縞素，灞橋驢背，自是閒話頭。 詩家評盧仝詩，造語命意險(xiǎn)怪百出，幾不能解。余嘗讀其《示男抱孫詩》中有：常語如任汝惱弟，妹任汝惱姨舅姨舅，非吾親弟妹，多老丑，殊類古樂府語。至如《直鉤吟》云：文王已沒不復(fù)生，直鉤之道何時(shí)行。亦自是平直，殊不為怪，如《喜逢鄭三》云：他日期君何處好，寒流石上一株松。亦自恬澹殊不為險(xiǎn)。 吳人黃省《曾氏刻劉叉詩》其跋語云：假太原少傅秘閣本校正一十二字，始得就梓。其用心亦勤矣。余家舊藏本古律，類分三卷，有自問一首。云：自問彭城子何人，接汝顛酒腸寬似海。詩膽大于天，斷劍徒勞匣枯琴，無復(fù)弦相逢多不合，賴是向林泉，今黃本所遺作詩，凡一篇之中，亦忌用自相矛盾語。東坡有：日日出東門，尋步東城游。城門抱關(guān)卒，怪我此何求。我亦無所求，駕言寫我憂。章子厚評之云：前步而后駕，何其上下紛紛也。東坡聞之，曰：吾以居為輪，以神為馬，何曾上下乎。參寥子謂其文，過似孫。子荊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然終是詩病。 李文正公《懷麓續(xù)稿》、《五月七日泰陵忌辰詩》云：秘殿深嚴(yán)圣語溫，十年前是一乾坤。孤臣林壑馀生在，帝里金湯舊業(yè)存。舜殿南風(fēng)難解慍，漢陵西望欲消魂。年年此日無窮恨，風(fēng)雨蕭蕭獨(dú)閉門。讀之不能不使人掩卷流涕。 作詩之妙，全在意境，融徹出音聲之外，乃得真味。如曰：孫康映雪寒窗下，車引收螢敗帙邊。事非不覈，對非不工，烏是何言哉。 張繼《楓橋夜泊詩》：世多傳誦，近讀孫仲益《過楓橋寺》詩云：白首重來一夢中，青山不改舊時(shí)容。烏啼月落橋邊寺，欹枕猶聞夜半鐘。亦可謂鼓動前人之意云爾。 東坡少年有詩云：清吟雜夢寐，得句旋已忘。固已奇矣。晚謫惠州，復(fù)有一聯(lián)云：春江有佳句，我醉墮渺莽。則又加少作一等，評書家謂筆隨年老，豈詩亦然。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風(fēng)雨會中州。此劉禹錫《賀晉公留守東都詩》也。其遠(yuǎn)大之志，自覺軒豁可仰。余嘗見石刻一詩，云：客懷耿耿自難寬，老傍京塵更鮮歡。速夢已回窗下曉，杏花回度五更寒。雖小詩亦自飄逸可愛，后題盧蹈衷父字畫出入蘇米久未知其履歷，近讀《渭南集》乃知其為夾江人，佳士也。《香宇詩談》：文有似拙而實(shí)妙者，《史記》也。詩有似拙而實(shí)妙者，樂府也。拙忌其俚妙忌。其纖宋俚也。元纖也。詩關(guān)氣運(yùn)，此語誠然固不特周召鄭衛(wèi)，皎然可辨也。漢世渾厚高古，魏國雄俊秀發(fā)，兩晉平典風(fēng)麗，六代富艷綺靡，漢稱東都，魏首建安，太康永嘉體分二軸。宋齊梁陳氣出一機(jī)，精鑒詳評，自然可別。陸士衡豐才奇思誠，當(dāng)一字千金，所謂氣少于公干，文劣于仲宣者，蓋劉則風(fēng)骨超群王，則秀麗獨(dú)步。至若粲之悽愴，楨之振絕，足擅偏長。 長孫左輔之《寄衣曲》盛唐之晚唐也。馬戴之《薊門懷古詩》晚唐之盛唐也。 王右丞苦為宦情所縛，若能脫去塵囂，只據(jù)其才思，則輞川之興，便可繼跡柴桑然，其詩亦山林之奇逸也。 詩類其為人，且只如李杜二大家，太白做人飄逸，所以詩飄逸。子美做人沈著，所以詩沈著，如書稱鐘王亦皆似人。 鄭奕以文選教子，其兄曰：何不教他讀《孝經(jīng)》、《論語》，免學(xué)沈謝嘲風(fēng)詠月汗人行止。嗟乎，今之學(xué)士大夫，未嘗不讀《孝經(jīng)》、《論語》也。而乃嘲貨詠，賂污自己之行止，不忠不孝，又豈讀文選之罪乎。 昌黎詩：何人有酒身無事，誰家多竹門可款。粗淺殊甚都不成語，而宋人方謂之閒遠(yuǎn)。 錢員外云：木葉淮邊雨，以落葉比雨，無可上人云：聽雨寒更盡，開門落葉深。以雨比落葉也。 余事率意，而行人多病，奈曰：任性于鵠云，獨(dú)來多任性，惟與白云期。又任性常多出人來得見稀，如此任性，亦復(fù)何害。 云中辨江樹景也。天際識歸舟情也。宋之問亦云：古木生云際，歸帆出霧中。便不及矣。因念古今得意句，難得一聯(lián)，悉稱暗牖縣，蛛網(wǎng)不如?？樟郝溲嗄啵姾?。不如出關(guān)逢落葉。 東野云：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陳無己云：天地豈不寬，妾身自不容。似覺有味。 靖節(jié)《飲酒詩》：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挽辭千秋萬，歲后，誰知榮與辱，可謂了生死人矣。 白樂天詩：千呼萬喚始出來，乃好睡丫頭廝兒呼喚不醒，流出屎來者也?？尚ζ溆米种?，何不用強(qiáng)字裁字。 古今元宵詩蘇味道獨(dú)步。秾李人名《落梅曲》，名不禁夜，本作不惜夜甚妙。 余每中酒欲尋佳句，不可得。一日偶見隴西公《春雨詩》云：惟稱乖慵多睡者，掩門中酒覽閒書。若為余言者。 北齊劉逖詩：無由似元豹，縱意坐山中。張說：樹坐參猿笑。杜甫：楓樹坐猿猱，黃鶯并坐交愁濕。又：巫山秋夜螢火飛，簾疏巧入坐人衣。薛能：花欄鳥坐低坐。字甚奇而螢坐尤奇，唐人皆本于劉也。 孟浩然《登峴山詩》：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劉全白云：人事幾年改峴山，今古存如出一轍，獨(dú)太白云：淚亦不能為之，墮心亦不能為之。哀真有《顛倒豪杰之妙》一篇，言飲酒行樂而末復(fù)歸之，于正方見其高。今花始開，曰：試花張司業(yè)新桃，行植之三年馀，今夏初試花，月令桃始華，亦讀如試。 《晉段灼傳》：灼上疏追理鄧艾有曰：七十老公，復(fù)何所求哉。王維《夷門歌》亦云：向風(fēng)刎頸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以后人之言而用之，前人之事渾化無跡，使人不知其妙，真點(diǎn)鐵成金手也。 唐避高祖諱，以淵作泉，耿湋云：何事學(xué)泉明。韓君平云：聞道泉明居止近。李太白云：酣歌一夜送泉明。獨(dú)包幼嗣云：數(shù)日滯淵明，或臨文不諱，或后人所改。春入池塘草，秋生芳樹苔。上句乃謝靈運(yùn)《思惠連》，下句乃包幼嗣《思幼正》可為的對聯(lián)也。 楚詞魂?duì)I營而至曙。謝靈運(yùn)云：得以慰營魂。老子曰：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經(jīng)營屏營怔營，皆不安之意。猶云：魂魄不安也。如老子意，亦當(dāng)云：以不安之魄，而欲抱守真一，誰能保其不離乎。 王昌齡《灞池詩》：開門望長川，薄暮見漁者。借問白頭翁，垂綸幾年也。二韻俱用助語亦妙。 馬虞臣云：自從來闕下，未勝在山中。蘇拯云：因君向帝里，使我厭山中。趣向可謂霄壤矣。 駱賓王：林疑中散地，人似上皇時(shí)。芳杜湘君曲，幽蘭楚客詞。二聯(lián)中用四人，又李嶠芳桂中尊酒，幽蘭下調(diào)悲。 張謂《別韋郎中詩》：八句中五句著地名，盧象《雜詩》：八句中四地名，王昌齡《送朱越一絕》：四句四地名，孟浩然《宴榮山人池亭律詩》：四句中用八人姓名，皆不妨其好處，然終是一病也。 《抱樸子》云：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黽。晉書作怯如雞，此誤而妄改之也。黽本龜字之訛言。畏怯人之甚，縮頭不敢出，如龜也。泥龜本葉韻古作  類黽。唐詩多用千門，如：鑾輿迥出千門，柳歸鴻欲度千門雪，卻望千門草色閒，蓋建章千門萬戶也。故王安石亦云：千門萬戶曈曈日。曹松云：平生五字句，一夕滿頭絲。足見苦心。又云：吟詩應(yīng)有罪，當(dāng)路卻如讎。切中時(shí)病也。但所作不佳耳。如靠月坐蒼山，非善居山者，不能道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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