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的文字,有一種游龍的神韻與靈動。他們沒有固定形體與套路,完全根據(jù)描述對象靈活切換。這種“附體式”的文字魔術(shù)讓你很難看清背后操控者廬山真面目,只能張嘴呆呆看他各式各樣的文字表演。 小時候讀魯迅先生的短篇小說,當(dāng)然主要是掛在教科書上最經(jīng)典那幾篇。因為文字通俗易懂,天真又無知的我竟認(rèn)為魯迅是個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就像《孔乙己》里的小酒保,《故鄉(xiāng)》里的小少爺,《社戲》里的迅哥兒等等。 盡管《狂人日記》、《祥林嫂》、《阿Q正傳》、《墳》、《紀(jì)念劉和珍君》等文都不是孩子的視角,但我依然看不到一點大胡子冰山男的影子。我感受到的是一顆辛辣敏銳、細(xì)膩柔軟的古道熱腸。這當(dāng)然是一個孩子青澀又單向的視角,比不得魯迅研究者們的鉤沉索引、抽繭剝絲。但他們將先生解剖的七零八落、面目全非,反倒背離了先生將文學(xué)作藥喚醒民眾麻木神經(jīng)的最初用意。 莫怪魯迅先生“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千夫只會將先生“千刀萬剮”,倒是孺子那股子“新生牛犢不怕虎”的橫沖直撞,一不小心就闖入到先生心靈深處。大牛小牛一塊奔跑、吶喊。他們跑累了,便停下來吃草或茴香豆,不吃血饅頭,更不吃人。 我有時候不大理解,一個簡單的道理為何要重復(fù)幾千年,比愚公移山還耗費人力。 再讀《狂人日記》,似乎有了部分答案。愚公移山,是一個基建項目,帶有累積性和繼承性,需要的是體力和耐力,不涉及思想與覺醒,因而不會遭到有關(guān)部門的阻擋和打壓(除非牽涉到利益)。道理,就不一樣了,它既不能依賴前人積累,也不能通過基因遺傳,每個人剛接觸時都是懵懂無知,須得從零開始學(xué)習(xí)才行。 比如我們太太太爺爺讀到《狂人日記》,悟了,成了一進(jìn)步青年,投身革命,死不旋踵。他的熱血可以灑向千里江山,卻一滴都流不到兒子、孫子、曾孫子的胸腔里去。后輩還得重新讀,自己悟。 韓愈說“文以載道”。道理不是乘著DNA列車一站一站抵達(dá)一代一代后輩,其千年不變的坐騎便是文字。這個坐騎在不同時代可能會換個妝,變個態(tài),但它始終是那個孤獨布道的使徒行者。 魯迅先生當(dāng)然也是一個布道者,文字是他的道具,更是他的武器。其文筆之犀利,來如閃電,去如霹靂,飛檐走壁,殺人無形,宛如一個劫富濟貧的俠客。 新文化運動時誕生的《吶喊》與《彷徨》,里面的幾十篇小說,是魯迅先生重出江湖時的連環(huán)飛鏢。這種風(fēng)云再起的新鮮滿血,確乎短暫地刺激了諸多麻木癥患者的神經(jīng),但那種波動實在算不得覺醒,僅僅是嗎啡的興奮劑效應(yīng)。 魯迅先生原本把文字視作喚醒民眾的解藥,卻不曾想到,民眾對文字的藥效,早已產(chǎn)生免疫力?!拔囊暂d道”流行千年,民眾也終于利用千年道行,與文字建立了“相融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默契。 晚年的魯迅先生,是絕望而憤懣的,他早已明了文字作解藥終歸是一個人的幻想,漸漸地,文字成了他抨擊實事、與人斗爭的利器。 時代的風(fēng)浪,總是打的人措手不及,打到我們忘記了來時的路。這是人的悲哀,也是人的宿命。 如果說魯迅先生的《吶喊》與《彷徨》是其返回故鄉(xiāng)的“雜文碎感”,后期的雜文便是他回到現(xiàn)實社會的“吶喊彷徨”。 前者主要是孩童赤子的視角,因而時常能看到“深藍(lán)的天空,掛著一輪金光的圓月”;后者是知識分子的視角,所以必然要面對淋漓的獻(xiàn)血,直視慘淡的人生。 兩者之間形成強大的張力,兒童與成人、奴仆與主人、鄉(xiāng)村與城市、民眾與文人、麻木與覺醒、沉睡與革命等,便是兩端源源不斷的助力。這種強烈的撕扯感,讓我們體會到了成長之痛、奴役之苦、地理之差、文化之別、無知之害和反叛之樂。 只要這種撕扯還在,魯迅先生的文字就永不過時。盡管魯迅博物館已遍地開花,先生已被染成鮮艷刺目的紅,但只要他的文字還在,我們依然能夠撥開煙熏火燎尋到躲回百草園的迅哥兒。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