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險勞軍傳佳話

與陶鑄在十里鋪揮淚作別后,我與鄭速燕于當天下午趕到了荊門縣城。當時鄂西北地區(qū)由國民黨第5戰(zhàn)區(qū)的第33集團軍駐防。

鄭速燕對外的身份是荊門合作指導(dǎo)小組的組長,其實,她是中共黨員 她所在的合作小組共有七個合作指導(dǎo)員,都是從湯池訓(xùn)練班出來的。

到荊門的第二天,我們就遇上了日軍飛機的轟炸。

中午,我們正圍著桌子吃飯,就聽到了飛機聲。開始沒在意,因為日機常來偵察騷擾,后來炸彈在周圍爆炸了,大家才緊張起來?？墒遣坏任覀儕Z路逃跑,又一顆炸彈已經(jīng)落在了小學(xué)校的屋頂上,爆炸聲和房屋的倒塌聲震耳欲聾,我們趕緊躲到桌子底下。敵機輪番轟炸了許久,誰也不敢動一動, 直到聽不到飛機聲音了大家才從桌子底下爬出來。

我們拔腿往北跑,不料敵機又飛了回來,大家只好就近跑進一戶人家的菜園子,臥倒在矮矮的瓜棚底下。敵機在我們頭上飛來飛去,輪番轟炸,一 串串落下來的炸彈看得一清二楚,眼看就要掉到我們頭上時,“轟”一聲卻在附近爆炸了。那些炸彈不算大,估計不到十斤,但數(shù)量很多,每批投彈都有十幾枚,所以那一天荊門縣城倒塌的房屋和死傷的百姓不計其數(shù)。

我們在瓜棚底下大約躲了兩個小時,一直到看不見飛機了才出來。

天將黑時,我和同志們走遍了城里的各條街巷,到處是斷垣殘壁,到處燃著熊熊的大火,到處有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流經(jīng)城區(qū)的劉家河已成了渾濁 的血河!

在荊門至襄樊的公路上,那些天日夜都有從武漢方向撤退下來的國民黨軍隊經(jīng)過。他們有的成群結(jié)隊,有的三三兩兩;有的槍上掛著雞鴨,一步 一晃;有的手上抓把地里拔來的蔥蒜,邊走邊嚼:個個無精打采,步履蹣跚, 疲憊不堪。

我同合作指導(dǎo)小組幾個人連夜商量如何開展工作。他們都是青年學(xué)生,抗日的熱情很高,只是缺乏軍事知識,缺乏發(fā)動群眾和統(tǒng)戰(zhàn)工作的經(jīng)驗。我當時也只27歲,但在這樣人中就算是老資格了。盡管我不是合作小組的指導(dǎo)員，也不是黨組織分配來的,然而因為我當過訓(xùn)練班黨支部書記,還是教員，他們又知道我曾是紅軍戰(zhàn)士,打過游擊,參加過蘇維埃的土地斗爭,所以都非常歡迎我的到來。

我說:“現(xiàn)在武漢失守,國民黨軍隊大潰退,不斷路過荊門,這正是我們做軍隊統(tǒng)戰(zhàn)工作的好時機,我們要利用目前的兵荒馬亂,與他們多接觸，建立聯(lián)系?！蔽姨岢?做國民黨軍隊統(tǒng)戰(zhàn)工作的目的,一是向軍隊宣傳抗日救國主張,鼓舞他們抗擊日寇的士氣;二是用軍隊作掩護,建立群眾組織,發(fā)展黨的地下組織和武裝,準備創(chuàng)建游擊根據(jù)地。大家對我的意見十分贊同。

說干就干,我們首先開展了勞軍活動。我們來到荊門城外靠公路一條叫三里街的小街,這里的住戶都跑光了,家家都關(guān)著門。我們打開了一家飯 館,搬出鍋碗瓢盆、桌椅板凳,從幾家逃跑的大戶人家抬出大米、柴火,又找了幾個本地進步青年,就在公路旁埋下大鍋燒開水、煮稀飯。

水開了,粥熟了,我們一碗碗舀好擺在桌上,對過往的士兵們喊: “各位老總辛苦了!日本鬼子想要滅我中華,中國人誓死不當亡國奴,你們抵抗得好!我們是荊門合作指導(dǎo)小組的愛國青年,特意燒了開水煮了稀飯慰問老總們。請大家停下來歇歇腳,喝碗開水吧!如果餓了,就請喝碗稀飯。身上有錢,隨便給一點就行,沒錢也不要緊,這是我們愛國青 年對抗日將士的心意!”

于是,停下來喝開水、吃稀飯的官兵絡(luò)繹不絕,有的還坐下來歇息聊天。

我們從早到晚不停地燒開水做飯,感動了許多士兵,他們說:“行軍幾百里,地方官見不到,連老百姓也難得碰上,從來沒看到對我們當兵的這樣好的?！?/p>

“不是罵你們,真的!荊門除了狗就只剩下你們了!你們不怕敵機轟炸，不怕臟不怕累,又不要錢,這樣的愛國舉動,在中國怕是絕無僅有的!”

很快,這些部隊成了我們的活廣告,他們走到哪兒就替我們宣傳到兒,說荊門有幾個愛國青年,其中還有女士,不怕飛機炸也不辭勞苦,在全縣百姓和官員跑光的情況下,為官兵們送水送飯……不到幾天,這些話就在方圓百里的國民黨軍隊里傳開了,我們一下子成了荊門的“明星”。

“軍民合作飯店”與“軍民合作運輸隊”

荊門是宜昌與襄樊之間的第一大縣,也是兩地交通的必經(jīng)之地,所以過往的車輛、行人較多。這時國民黨的大部隊基本過完,我們的勞軍目的已經(jīng)達到。為長久之計,我們決定把公路邊燒水煮稀飯的事停了,集中力量開一家飯店。三里街上正好有一家飯館閑著,我們拾掇拾掇便挺像樣,去鄉(xiāng)下買來些雞鴨魚肉,還找回了原來的廚師,然后我用毛筆寫了個招牌“軍民合作飯店”,往外一掛就開張了,而我還成了這里的“老板娘”。

不出所料,飯店的生意非常興隆,不但過往汽車上的客人紛紛下來吃飯,就連附近的國民黨駐軍也常有來下館子的,這是因為偌大個荊門,飯店卻僅此一家。合作飯店除了廚師與一名勤雜工是雇的,其余七八人都只盡義務(wù)不拿工錢(此時荊門合作指導(dǎo)小組的薪水也已停發(fā))。都是青年人,都是為了抗日救國走到一起來的,所以大家的關(guān)系很融洽。

飯店跑堂十分關(guān)鍵。我們就是通過跑堂接觸客人,了解他們的職業(yè)和思想動態(tài),了解戰(zhàn)場情況,同時向他們宣傳抗日救國的主張和持久戰(zhàn)思想,并 盡量同他們交朋友的。幾個擔任跑堂的青年都聰明伶俐,善于應(yīng)酬,干得很出色。

接著,我們又利用隔壁人家辦了“軍民合作旅店”,還在飯店對面開了一家“軍民供銷商店”。供銷店的老板過去既做過生意,又參加過蘇維埃工 作,是從老蘇區(qū)楊家集找來的。再后來,我們又辦了一家“婦女制鞋合作社”,制鞋社的主任是荊門城里的一個進步女青年。這樣,我們的企業(yè)就越辦越多,影響也越來越大了。

我們的工作情況后來連遠在襄樊的鄂西北區(qū)黨委書記王翰也知道了, 為了加強這里的工作,經(jīng)區(qū)黨委決定,任命我為荊當遠中心區(qū)委(后改為中心縣委)書記(“荊當遠”即荊門、當陽、遠安等縣),以后又派了吳云鵬、馬仲凡、王全國、王守如、劉真、張清華等參加荊當遠黨的地下工作, 荊門、當陽各地的縣委也相繼建立。

至此,這一帶從1933年以來已被破壞五年之久的各級黨組織又終于全面重建起來了,各地黨員人數(shù)也有很大增加。

軍民合作飯店開張不幾天,來了幾個前往襄樊的客人,說要見見飯店管事的,于是我便會見了他們。

原來,他們是國民政府第三廳的,是郭沫若廳長的部下,其中一位就是王昆侖先生,他是第三廳的視察員,穿皮夾克、黑皮鞋、西裝褲,戴副眼鏡,舉手投足一看就知道是個有大學(xué)問的人。王先生對我說:“你們不怕敵機輪番轟炸掃射,在公路上燒水做飯慰勞過往人,現(xiàn)在方圓四五百里的車隊都在傳播著你們佳話。你們的行為,特別是女士們的表現(xiàn)給了抗日將士很大鼓舞。有些士兵掉了隊,又餓又冷幾天沒吃過一頓飯,而在你們這里吃飽了肚子 得到了溫暖。軍隊感激你們,敬佩你們!

王昆侖先生又說:“最近第33集團軍(司令官張自忠將軍)就在荊門附近駐防,我想把你 們介紹給第33集團軍政治部。你們是抗日愛國青年,有什么困難可以找軍隊幫助,你們也可以幫助軍隊一—軍民合作抗日嘛!”說著他取出自 己的名片,在背面寫道:“陶新畬副主任,茲介紹曾霞(曾霞是我當時的化名)女士前來拜見,請予接待。”他說:“我現(xiàn)在就去陶新畬那里,我會當 面把你們的情況告訴他的。你拿這張名片去找他,他保管會見你的?！?/p>

王昆侖這個介紹,正是我們所盼望的。我們慰勞過路官兵,開辦軍民合作飯店、軍民合作旅店,就是為了做國民黨軍隊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就是要與上至長官下到士兵的整個軍隊建立起廣泛的聯(lián)系,以便發(fā)動群眾抗日救亡和開辟黨的地下工作。

來飯店和旅店吃飯、住宿的人越來越多,這其中既有一般旅客,也有軍隊的官兵,既有兵站人員、軍車司機,也有去日軍占領(lǐng)區(qū)的便衣偵探。對所有客人我們都熱情接待,而對便衣偵探和兵站人員我們則更加熱情,有意給一點優(yōu)待,或飯菜豐盛點,或價錢便宜點,所以跑堂的同志與他們都成了朋友。兵站是軍隊在后方交通線上設(shè)置的物資供應(yīng)、傷病員轉(zhuǎn)運和過往部隊 接待的軍事機構(gòu),它在各地還有許多據(jù)點,跟兵站的人搞熟了,對我們開展工作是很有利的。當時正是國共合作初期,政治上比較清明,所以他們對我們并無戒備,海闊天空,說話毫無顧忌,只要引導(dǎo)得法,什么情況都敢掏給你。所以我們對國民黨軍隊的駐地、兵力,日軍進攻的動向,兩軍對峙的們情況等了解較多也較早,這就使我們的工作避免了盲目性。

接到王昆侖名片后不久,我就與鄭速燕去荊門城外的第33集團軍駐地找陶新畬。果然一遞名片,陶新畬副主任便很熱情地接待了我們。他說:我們一來到荊門就聽到了你們慰勞軍隊的事情,全軍官兵也都在議論這件不尋常的事。我正要去看你們呢！今天你們來了就是我們的上賓，快請坐！

我們說:“前些日子,我們只顧埋頭勞軍,沒有離開荊門城,不知道城外有這么多駐軍,要不然,早就來拜訪了!”又說,“部隊初來乍到,有什么事需要幫忙盡管說,我們一定盡力而為!”

陶新畬嘆口氣:“唉!大轟炸之后,荊門城的百姓進的少,出的多,政府關(guān)門,商店關(guān)門,縣長也跑了,連民夫也找不到,軍隊有許多事沒法解決。眼下就有5000多麻袋大米擱在沙洋的船上,上不了岸,更運不來荊門。這是軍隊的口糧。軍隊一天不吃飯就不能打仗,看你們能不能幫忙?運費我們出,貴一點也可以的?！?

我們說:“試試看吧!”

陶新畬高興極了,馬上把管后勤的副官長找來,介紹給我們。副官長說: “從沙洋到荊門,運一袋大米給一塊銀元,另發(fā)兩斤大米做口糧,行嗎?”

我說:“我們回去商量一下吧!”

我們回來商量后,認為:軍隊無糧是大事,理當盡力,而且這也是取得軍隊信任和開展群眾工作的好機會?？墒?上哪兒去找那么多民夫呢?

大家不約而同想到了荊門南區(qū)。南區(qū)是紅軍活動過的地方,群眾基礎(chǔ)好, 紅軍被打散后,在國民黨軍隊以及聯(lián)保和保安隊的“追剿”下,原蘇維埃政權(quán)的干部和積極分子紛紛躲避在外。國共第二次合作后,有些同志已經(jīng)回來了, 鄭速燕等已經(jīng)與他們建立了聯(lián)系,并恢復(fù)了其中一些黨員的組織生活。

南區(qū)的楊家集我也去過,還住過幾天。那次去就我一個人。我身著旗袍,外罩綠色大衣,原是城里人裝束,為走路方便,我把大衣脫下卷起背在 背上,又把旗袍的前后片提起掖在腰間,便成了一副上褂下褲的鄉(xiāng)里人打扮 了。從荊門到楊家集60多里的公路,沿途有不少國民黨士兵的尸首,或趴或仰,或身首分離,卻不見有人來收尸掩埋。那時,國民黨撤退下來的部隊還有少數(shù)掉隊的,稀稀拉拉在這一帶經(jīng)過,有走跛了的,有生病的,有傷員, 大多軍容不整、紀律很差。我還見到一些散兵到農(nóng)民家里搶來雞鴨,掛在槍 尖上,一路嬉笑著往北走。這情景使我有些擔心,我沒帶武器,怕這些散兵游勇胡作非為,直到在南區(qū)找到李純齋,一顆心才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