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節(jié)課，董海的座位一直空著。
下課了，董芳走過來對曉月說：“哈，這下沒人和你爭第一了?！?/p>
曉月和同桌董海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不相上下，每次考試不是他第一，就是她第一，兩個人也確實較著勁。
曉月不解地看向董芳，董芳說：“董海輟學(xué)了”。
“為什么？”曉月大吃一驚。
董芳趴在曉月耳邊，小聲說：“他娘又生了個小子，他家五個孩子了，養(yǎng)不起，他爹讓他回家?guī)椭龆垢！?/p>
得益于董芳這個“小喇叭”，曉月知道董海家有個小豆腐坊，兄弟四個，他是老大。
真是太可惜了，董海學(xué)習(xí)那么好，曉月想。隨后，她就自嘲地笑了，不知道哪天自己也會走上這條路。
曉月這年十四，也是家里的老大，大弟弟比她小兩歲，小弟弟比她小五歲。曉月的父母身體不好，母親更是常年看病吃藥。她家是地道的農(nóng)民，經(jīng)濟來源除了每年養(yǎng)的兩頭豬，就是那幾畝薄田，而糧食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從五年級開始，父親就經(jīng)常念叨：“別念書了，咱家條件不行。”曉月狠心裝作沒聽見，只是每天起得更早，睡得更晚。下地干活，拔草挖菜，做飯洗衣服，星期天更是從早忙到晚。她的作業(yè)都是課間在學(xué)校做的，她還是全年級請假最多的學(xué)生，一到農(nóng)忙她就得請假。
即便如此，曉月的成績?nèi)匀缓芎?，?jīng)常代表學(xué)校參加各種競賽。她的作文尤其好，有一篇寫掃墓的文章曾經(jīng)獲得地區(qū)作文比賽二等獎。只有曉月班里的同學(xué)知道，那次掃墓曉月請假回家干活了，根本就沒去。
曉月每天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知道以后的路怎么走，也不知道能堅持到哪一天。然而，萬萬沒人想到，她——全校的尖子生，初升高竟然沒有過。
考試的頭天晚上，家里的母豬生豬崽，曉月怕母豬把小豬崽壓死，一直在旁邊照顧。天快亮?xí)r，她才匆匆上炕躺了一會兒，結(jié)果早上起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發(fā)燒。
上午考試期間，曉月一直迷迷糊糊。下午她做著試卷竟然睡著了，是監(jiān)考老師把她叫醒的。
落榜的那天，曉月看見父母雖然心疼，但明顯松了一口氣的表情，心里忍不住嘆息。她不怨父母，村里的女孩子上學(xué)的很少，她已經(jīng)夠幸運了。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偏僻地區(qū)的農(nóng)村幾乎沒有機械，種地、鋤草、施肥、割麥子、掰棒子，曉月什么都會干，什么農(nóng)活都得干。
麥收時，曉月和大弟弟天不亮就出門了。村里條件好的人家買了拖拉機，她家連輛驢車都沒有，姐弟倆都是趁著中午別人吃飯歇晌，借人家的驢車頂著烈日往回拉麥子。天黑了，姐弟倆一人背一筐麥子回家吃飯，月亮出來了，他倆再去地里接著割麥子。
曉月的兩個弟弟都讀到四年級就輟學(xué)了，他們沒有姐姐的天賦，功課跟不上，自己就不愿意繼續(xù)念下去了。
曉月有時候想，為什么是弟弟，不是哥哥呢，如果是兩個哥哥，她就可以繼續(xù)上學(xué)了。曉月輟學(xué)的第二年，董海竟然來找她了。那天是曉月的十六歲生日，母親從炕上爬起來給她做了一碗長壽面。董海到的時候，那碗面剛端上桌。董海坐在曉月家窄小的堂屋里，顯得很局促，手腳沒處放。
曉月問他有什么事兒，董海說：“你還想上學(xué)嗎？”
曉月用詫異的眼光看著他：上學(xué)！怎么可能？
董海說：“我家的豆腐坊增加了一些新品種，買賣挺好，我攢了些錢?！?br>“不是錢的事兒，家中離不開我。再說，我憑什么用你的錢？”曉月打斷董海的話。
董海說：“算借給你”
曉月說：“不借”
董海猶豫了一會兒，終于說出口：“我，我想向你家提親?！?/p>
曉月說：“我現(xiàn)在不考慮這事兒，你可以走了?！?/p>
董海說：“我可以等——”
曉月說：“我到三十八歲才找?！?/p>
董海深深地看了曉月一眼，說：“好”，轉(zhuǎn)身走了。
曉月看了看桌上那碗壽面，已經(jīng)砣成了疙瘩。
十八歲那年，有媒人上門了，曉月什么話也沒說，她知道父母不會讓她這么早出門。
曉月二十三歲那年，父母松口了。可是曉月不能嫁，父母身體日漸衰弱，兩個弟弟也沒有成家，她怎么能離開。
曉月販過菜，賣過衣服，做過小商品批發(fā)。大弟弟學(xué)了電氣焊，小弟弟也能打工掙錢了。二十四歲那年，她和兩個弟弟蓋起了三間新房子，給大弟弟娶了媳婦。
二十五歲生日這天，曉月收到了一束鮮花。她當著大家的面，把那束花扔到了豬圈里，她的生活里不需要風花雪月。再往后，曉月每年都會在生日這天收到鮮花，她照舊隨手扔了。
曉月二十九歲那年，她家又起了一座三間的房子。為了省錢，房子里外抹水泥、刷白灰，都是她和小弟弟自己干的。她還用剩下的石灰把老房子刷了一遍，然后，在自己住的那間屋子畫了一面墻的翠竹。
這年的鮮花她沒有扔，她找出一個廣口瓶，把花兒插進去，灌上水，擺在自己的屋里。這時，曉月才看見花束里還有一張卡片，上面只寫了一組數(shù)字，是一個電話號碼。曉月插好花兒，隨手把那張紙片扔了。白墻、翠竹、鮮花，讓那老屋瞬間變了一個模樣。只是，曉月覺得自己的心早已滄桑。
這一年的年底，曉月給小弟弟把媳婦娶回家。
第二年春初，母親走了。走前，老人家拉著曉月的手，流著淚說對不起她，讓她好好找個人家，去過自己的日子。母親走后，父親的精神似乎出了問題。曉月一邊照顧父親，一邊擺了個書攤兒。家里的地都給了兩個弟弟。不用起早貪黑種地了，還有書看，只要父親好好的，曉月就覺得自己很幸福。
曉月三十二歲的時候，父親摔傷了腰，徹底癱瘓了。父親在床上癱了六年，曉月三十八歲生日前兩天，父親在睡夢里走了。安葬完父親，曉月回到老房子，她看見董海正在門前等她。
董海樣貌沒有太大變化，仍是那樣靦腆，手腳沒處放的樣子。
曉月問：“你來干什么？”
董海答：“我記得你今年三十八了，我來提親?！?/p>
曉月問：“你媳婦呢，離了？還是沒了？”
董海答：“從未娶過”
曉月問：“怎么可能，你是家里的老大，你父母能同意？”
董海答：“我有四個弟弟，他們都有兒子”
曉月想了想，說：“我年紀大了，不想生孩子?！?/p>
董海的眼睛亮了，說：“好！”
父親百日過后，曉月出嫁了。她帶走了兩個紙箱子，里面有幾件換洗衣服，有這些年攢下的書，有從小學(xué)一年級到初二的課本。那些課本書頁都發(fā)黃了，然而，每一本每一頁都平平整整，像從來沒有翻動過。
董海想給她一個隆重的婚禮，她說不需要。
經(jīng)過這些年的打拼，董海有了一份不小的事業(yè)，有車有房，還在省城開了家不大不小的公司。
聽當醫(yī)生的朋友說，四十以前生孩子不要緊，她對董海說咱生一個吧。董海不想冒險。曉月不愿在家閑著，也不想去董海的公司做事，她要自己找工作，董海也依了她。
曉月初中沒畢業(yè)，年齡又大，找工作的困難可想而知。她去參加書法、寫作培訓(xùn)，三十九歲開始寫博客，她看了很多書，慢慢積累知識。四十二歲這年，她考取了心理咨詢師資格證書，并成功應(yīng)聘到省城一家自閉癥康復(fù)醫(yī)院工作，三年后，曉月已經(jīng)是當?shù)匦∮忻麣獾男睦碜稍儙熈恕?/p>
曉月五十歲生日那天，在外出差的董海讓人給她送來一份禮物。拆開的瞬間，曉月驚呆了，那是一個精美的白瓷花瓠，畫面上青絲飛揚、裙裾飄飄的古裝女子正捧著一卷書凝眉細思。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女子的面容竟然和曉月年輕時，確切說是和她上初中時有七八分神似。
曉月記得那時候她很喜歡畫古代仕女圖，她可以用鉛筆或者圓珠筆，寥寥幾筆就勾畫出一個栩栩如生的古裝美女，那是她和村里上高中的玉玲姐姐學(xué)的。
曉月?lián)崦吓拥哪橗?，淚盈于睫。她想，她的一生和這個陶瓷花瓠何等相像。低到塵埃被人踐踏的泥土，歷經(jīng)篩選、打磨、塑形、刻畫，再一次次放到上千度的窯爐中晝夜焚燒，終于成了現(xiàn)在美麗的模樣。
“加油！”曉月在心里默默地對自己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