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花欲燃吖

《金陵十二釵圖冊判詞》正冊判詞其一畫：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蓢@停機(jī)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

這一首是《紅樓夢》中主要角色林黛玉和薛寶釵的判詞，詩畫契合，不僅交代了二人的歸處，也暗含了作者對兩位女性的藝術(shù)構(gòu)思。

林黛玉的母親賈敏是老祖宗賈母最喜愛的小女兒，賈敏病逝后，林黛玉被父親林如海送到賈府生活，賈母愛屋及烏對林黛玉比其他姐妹不同，更顯珍重和寵溺，入府不到兩年，飲食寢居已凌駕于三春姐妹之上。

在薛寶釵到府之時，作者曾一筆表過，賈母嫌府中人事頗雜，上了年歲的人喜靜，便將親孫女三春移居別處，唯獨(dú)留下了林黛玉和賈寶玉在身邊。

林黛玉和賈寶玉是姑表兄妹，有“灌溉”之恩。

薛寶釵出生自“珍珠如土金如鐵”的皇商薛家，為上京選秀，暫時和薛姨媽寄居在賈府，飲食消費(fèi)自力更生，因薛姨媽和王夫人是親姐妹，加之寶釵性格溫厚大方更與府中姊妹親近。

薛寶釵和賈寶玉是姨表姊弟，有“金玉良緣”之情。

脂硯齋四十二回批語：庚辰：釵玉名雖兩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余，故寫是回使二人合而為一。請看黛玉逝后寶釵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謬矣。

作為全書中最重要的兩位女性角色，曹雪芹將二人放在一首判詞中大有“釵黛合一”之意，，對于后世讀者來說也有一較高下之心。

白茫茫的大地，一片空曠寂寥，一堆殘雪下埋著一股金簪，這樣的畫面結(jié)合“可嘆停機(jī)德”、“金簪雪里埋”的判詞，因“雪”和“薛”字同音，而“金簪”又有“寶釵”之意，自然是暗點(diǎn)了薛寶釵的結(jié)局。她的一生都以冷靜自持，束縛于封建道德之內(nèi)，恪守婦道之準(zhǔn)則，即便成為當(dāng)時女性的標(biāo)桿人物，依然難逃獨(dú)守空閨的厄運(yùn)。

《后漢書·列女傳·樂羊子妻》中的故事乃是“停機(jī)德”的典故，曹雪芹以樂羊子妻比薛寶釵，對其品性給出了高度的評價，溫柔端莊、豁達(dá)明理，似乎，世間溢美之詞皆可加注其身，更是給與了“冠群芳”的榮耀。

曹雪芹塑造了這樣一個封建婦女的典范，薛寶釵表現(xiàn)出了傳統(tǒng)禮儀道德規(guī)范下的大家閨秀最應(yīng)該具有的品格，她不悲不喜，不驕不躁，冷靜地壓抑著內(nèi)心的欲望，去促使自己迎合每一個人。她完完全全拋卻了自我，而將自己封在套子里，過著模板式的一生，她功利，她討巧，她冷眼旁觀一切熱鬧繁華，從中籌謀自己一席之地。

十五歲生日時，賈母讓她點(diǎn)戲、點(diǎn)菜，她深諳賈母喜好，投其所好點(diǎn)了出熱鬧戲，又奉承賈母：“我來了這么幾年，留神看起來，鳳丫頭憑他怎么巧，再巧不過老太太?！?/p>

她在封建禮教家庭中長成，入眼是攀龍附鳳，爭權(quán)奪利，過目是有錢能使鬼推磨，門當(dāng)戶對金玉良緣的思想洗禮，這樣的環(huán)境下，戴上面具的寶釵便成了賈府中的團(tuán)寵，人人喜歡，無一錯處，就連賈母也漸漸將專寵林妹妹的心思，偏移給了寶釵一二。

“金簪雪里埋”的冷實際上貫穿了寶釵的一生，正因她克制自己的感性和天性，才使得她能冷靜地對待周圍的人和事，能獨(dú)善其身，能抽離出所有糟爛不堪的俗事，任由自己演繹一分豁達(dá)和靜好。

王夫人因金釧兒投井自殺而心有愧疚，寶釵面對一條人命的逝去，勸慰其道：“姨娘是慈善人，……(金釧兒)不過是個糊涂人，也不為可惜?！彼此茻崆橹艿?，和府內(nèi)人情融為一體，實際冷到無情。

她矛盾而不自知，也是她走向悲劇人生的緣由。寶釵詩書滿腹，讀了經(jīng)史典籍，才情品性無一不拔尖，但她之所以不能成為寶玉的紅顏知己，也正是因其享受女子才學(xué)的好處，卻還在踐行著“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思想，說其通透，也說其迂腐。

寶釵教導(dǎo)湘云說作詩“算不得什么”“還是紡績針是你我的本事。一時閑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書看幾章是正經(jīng)?！?，在得知黛玉和寶玉常看一下雜書《西廂記》等云云，還空談女子也該有報國之志時，更是心有戚戚地說“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寶玉曾一言點(diǎn)破寶釵之弊病，“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的女兒，也學(xué)的釣名沽譽(yù)?！辈苎┣劢鑼氂裰冢瑑A訴了對這樣一位標(biāo)桿式女性的痛斥。

金簪落雪，孤寂，清冷，一生都在熱鬧繁華之地棲居，最終歸處卻是蕭條落。這也契合了她“冷香丸”的特點(diǎn)，胎帶熱毒，以冷克之，一生的結(jié)局，命也。

“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自然是諧音為黛玉。林妹妹和寶玉是木石前盟，有灌溉之恩，她投胎賈府還了一生的眼淚，淚盡而亡為枯木。“詠絮才”用晉代才女謝道韞，贊美黛玉才情。她寄居賈府一邊伏低認(rèn)清形勢，一邊又不肯屈服于封建禮教，她天真、熱烈、執(zhí)拗又敏感而謹(jǐn)慎。她和牡丹的傲視群芳不同，她是“風(fēng)露清愁”的芙蓉，不合時俗，格格不入。

她的眼淚是在這傾軋的環(huán)境中，孤立無援的悲，也是這庸俗不堪的大宅院里，被迫犧牲的憤。她面對“金玉良緣”，感慨自己身世飄零，她孤高自潔也深知寄人籬下之苦，“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保鎸﹂T閥制度，面對封建道德，她看似冷靜，實則內(nèi)心洶涌著一股要沖破牢籠的熱情，但，無奈生不逢時。

林黛玉病嬌之體，卻有男兒之志，她理想，有自我，在偌大的賈府中偏安一隅，卻最終被封建消磨掉了所有的勇氣。

玉帶掛林，蕩悠悠，得來一身自由。她一生都在奔赴熱情自由的生活，最終卻和所有喧囂擦肩而過，她的棺材和喜轎相逢，運(yùn)也。

曹雪芹對于林妹妹是嘆息的，他借黛玉的形象將自己對舊制度，封建道德的控訴訴諸于筆。但有人因此認(rèn)為，曹雪芹對于寶釵過于嚴(yán)苛，而對于黛玉又過于偏愛。

但，我認(rèn)為作者并不偏愛林妹妹，通過這幅判詞，便可知釵黛在曹雪芹心中平等的，他借寶釵詮釋了一個封建女性依照規(guī)矩而活的模樣，也向讀者展示了這樣的女子最終的命運(yùn)，而后又塑造了林黛玉的“離經(jīng)叛道”，一個與寶釵迥然不同的形象，給了讀者另外一種生存的可能性。

理想也好，愛情也罷，互補(bǔ)而生的兩名女子都難逃悲劇，誰也沒活成最初期冀的樣子。

這不是寶釵之錯，也非黛玉之過，而是封建社會、腐朽沒落王朝對女性的摧殘和壓制。

曹雪芹以一己之筆勾勒出一幅群芳爭艷，你自摘你心愛的那朵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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