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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雪瑩與悶嘴葫蘆 地雖已化凍，但仍是死沉沉一片，綠色還在下面等著足夠的溫度。諺云：到了驚蟄節(jié)，耕地不能歇。這不，昨天剛到驚蟄，悶嘴葫蘆就跟著一騾一馬，吭哧吭哧地耕上了。悶嘴葫蘆——是他親近的人，親熱、還帶著點(diǎn)埋怨的叫法。因他那張嘴就像煙荷包的口，整日價(jià)嘬嘬著，一天到晚也說不上個三兩句話。悶嘴葫蘆可不“悶”，亮堂著呢。自打退學(xué)到現(xiàn)在還沒幾年，地里場里的活計(jì)，他一抄手準(zhǔn)比別人干出來得地道，連那些老莊稼把式都嘆服；家里也拾掇得有條有理，鋤、耙、掃帚、鐵锨樣樣家什都各有其位，從不亂放，就是在月黑天也能摸啥啥到手。就是穿戴土氣，人家年輕人這個兜那個領(lǐng)，這個綠那個藍(lán)地變著法、掉著樣地穿，而他還是穿娘活著的時候織下的老粗布。最像樣的衣服，也就是叔叔給他的那身藍(lán)工作服了。他的身板兒挺直，寬額濃眉，方正的臉腮上，漫出一層像要長成連鬢胡子的微微髭須，一頭烏黑鋼硬的頭發(fā)挺挺著。只是那張臉木木地難見笑意。別人說笑打鬧，也不咋理會，只是埋頭干他的，讓人覺得有些兇巴巴的傲氣。其實(shí)他不兇更不傲，只是太老實(shí)。老實(shí)厚道得像隊(duì)里那頭就知道拉套、上槽的牛。也是因?yàn)閷?shí)誠就有了些認(rèn)死理的倔，也很少跟別人倔，多半是跟自己倔，一條道走到黑的倔。比如，有一次他肚子痛，疼得腸子像在擰勁兒，他就跟這“疼”倔上了。摟著個飲牲口的水桶就喝上了涼水，你越疼我越喝，看你能咋的吧！還有一次，牛踩了他的腳趾頭，那大趾立時就扁了，崩裂的像拍黃瓜。隊(duì)長說：“你回去吧，先歇兩天，還給你記一半的工”。葫蘆一擰脖子一抹搭眼：“我才不回去哩，看它能掉了呀！那半個工誰給？”。隊(duì)長鬧了個燒雞大窩脖，可還是心疼他的腳，就給他另派了個輕省的活兒。他十幾歲上父母接連亡故，學(xué)也只上到了初中。家里倒還熱鬧，雞瓟狗嚷豬哼哼，喂的倒挺齊全，就是缺人聲。按說也早到了成家的年齡，眼看著跟他歲數(shù)差不多大的小伙子，一個接一個地娶來了媳婦，他表面上雖不顯山漏水，可在心里，也巴不得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在炕頭照應(yīng)。嬸子叔叔也在為他這事著急。親事還沒成下，倒不是因?yàn)槿?。人家一看他貌相，穿著雖“高粱花子”了些，但寬肩頭子高身量，腱子肉楞楞著，一看就知道有膀子力氣；模樣也不賴呀！眉是眉眼是眼的；人品更沒得說，這個不怕打聽，三奶奶二嬤嬤四嬸子準(zhǔn)會眾口同聲，說不了賴話。至于那點(diǎn)倔脾氣嘛······人家的人緣兒在那兒擺著，誰還在乎那個？再說人家又不是跟別人亂發(fā)脾氣。是叫他那個家給耽擱著，人家一看家······就一間正房，剩下的就是豬圈、狗窩、雞棚棚了。也是，叫人家姑娘過來咋??？以前，家里本來是有三間正房的，他爹一病兩年多，就花干了多年的積蓄，再治可就遭了難。他娘沒辦法就拆了兩間，把檁條賣了。本想他爹好了病再搭建，誰知連性命也沒能保住。不久，娘也因患中毒性菌痢一病而亡。悶嘴葫蘆十六歲上就孤零零地接過父母撂下的這樣一個家。家雖然依舊沿襲著父母在時的零而不亂，但那兩間抽了檁的房碴子，讓人一看就覺著破敗，不像個家樣。他小小年紀(jì)，一個人在這殘破又沒有雙親做依靠的家里，過著不像日子的日子。因了這，就總感低人一等，搭訕兩句都覺得夠不上人家，話也就越來越少了，以至成了個“悶嘴葫蘆”。騾子和馬在前面，顛簸著大長腦袋，噴著粗氣，狠勁蹬蹄拉犁。葫蘆在后面，左手執(zhí)鞭，指點(diǎn)方向；右手扶著犁把子調(diào)整扎在土里的犁鏵。傍黑兒，這塊地就耕出了大半。耕過的地，垡（fa)與垡之間，勻適、平整、直溜，松松地鋪將開來，一改一冬的板結(jié)挺硬，讓人上眼一看就覺著舒服。太陽靜靜地在西邊向地平線靠近，有幾塊挺大的紅云跟在上面，把田地里整個照成了溫溫的橘紅色。地頭那棵柳樹，很輕地?cái)[著已開始有些變?nèi)岬闹l，在逗弄這鋪開的色彩。這溫柔的色調(diào)把人的心都能泡軟乎。葫蘆看天色已不早，就把牲口趕到地頭，卸下了犁。正在套車、往車上裝耕地的工具們，就看見楊雪瑩背著一大扛子棒子奓（奓zha,玉米的根部，可用作柴燒）吃力地走了過來。葫蘆早就看見雪瑩，在不遠(yuǎn)的那塊留作春地的玉米茬地里，在用短把镢頭捯（dao)奓子了。他倆是一個生產(chǎn)隊(duì)，住得也不遠(yuǎn)，是小時候常攪和在一起的玩伴?？呻S著年齡的增長，表面上倒顯得越來越生分了，他們都在顧忌著什么。顧忌歸顧忌，可日常里該說的還是要說的呀？只是這悶嘴葫蘆，那嘴越來越“悶”，好幾次雪瑩跟他搭話，他都耷拉著個眼皮悶不吭聲，弄得雪瑩紅著臉都不知該咋收場。雪瑩心里暗罵：“悶嘴、悶嘴，你就悶吧，看哪個閨女待見！”那她待不待見葫蘆呢？雪瑩自己也說不清，能確定的是：她覺得葫蘆著靠，就像她家街門邊舊年間埋下的那塊拴馬大青石，任誰怎么踢騰，都牢牢地戳在那里，不走樣，故我依然。雪瑩背著那么大一扛奓子，他是怎么著也不能讓她自己扛回去的，這里離村有三四里呢！他有些奇怪，雪瑩那么纖柔的腰，怎么能馱起這么一大堆東西。他緊趕幾步把裝奓子的簍，從雪瑩肩上接了過去，放上了車。兩個人都沒說話，好像是一個在專等著另一個。雪瑩在那里站了一下，略喘了口氣兒，把束頭發(fā)的水紅色紗巾，解下來系在了項(xiàng)間，又用手抿了抿散落下來的一縷頭發(fā)就抬腿上車，坐在了后車盤上。葫蘆跨上車轅，騾馬便拉著車慢悠悠地往村里走了起來。葫蘆也不加鞭催趕，任它們松松垮垮地往前走。離他們不遠(yuǎn)的西邊有一群樹，樹間是些低矮老氣的房屋。這是個小村，但不是他們的，最后的日光正穿村而過，樹的影子拖到了他們這里。有幾聲驢叫從小村里傳過來，這叫聲好像把日影嗑拌了一下，太陽就磨蹭了起來，不肯早回，這也正是他倆巴望著的。北邊，遠(yuǎn)遠(yuǎn)的那片模糊的灰黑，才是他們的村兒。因?yàn)閯傞_春，還沒啥活兒，地里也就沒啥人，平展的田地顯得曠遠(yuǎn)而幽靜。騾馬拉著車在這已經(jīng)有了些暖和氣兒的春的傍晚，讓余輝包裹著，緩緩?fù)刈?。土路雖然坑坑洼洼，但沿著車轍走，還是挺穩(wěn)當(dāng)?shù)?。那一騾一馬熟練地踏在兩道車轍溝中間，讓車的兩個膠皮大轱轆正好落在轍里，把車搖得像舟一樣輕飄。眼里的春還看不到多少動靜，但鼻子里卻滿是春的味道了，雪瑩被這春意浸漬的一身酣暢，她修長的兩腿一舒一蜷，受受活活地坐在后車盤上，如同在自家的炕頭。她知道悶嘴葫蘆還是要“悶”著的，便從衣兜里掏出一個白線團(tuán)與鉤針，接著鉤一個已經(jīng)鉤織了一大半的白襯領(lǐng)。襯領(lǐng)，是系在軍裝、軍便服、中山裝等領(lǐng)子內(nèi)面的護(hù)領(lǐng)，可以隨時取下來清洗。這幾年大小子、半大小子正時興這個。有這個小物件兒在領(lǐng)子里襯著，人會顯得干凈、精神許多，巧手的姑娘都會這手活兒。輕車熟路，騾馬由著性兒走，葫蘆抱著鞭桿在車轅上側(cè)頭看雪瑩鉤織襯領(lǐng)?？粗┈撃禽p靈敏捷的動作和柔枝嫩條一樣的手臂，那可真叫享受。不知怎得就冒出來一句：“給我也鉤一個吧？”雪瑩正專注地織襯領(lǐng)，沒想到這個悶葫蘆會主動說話。她抬起頭，見葫蘆正盯著她看，她的臉便有些發(fā)熱，顯得有些忸怩。葫蘆也意識到了什么，趕緊向前偏過頭，握住鞭桿搖了一圈在半空打了個響兒，像要打斷什么。雪瑩撲閃了兩下長睫毛，眼睛里浮動著水皮一樣的粼粼光影。她用牙齒輕輕切了切肉嘟嘟的下唇，偏頭將脖子往側(cè)邊一振，彈開撲到眼睛上的劉海兒，認(rèn)真地對葫蘆說：“行，不過你現(xiàn)在的衣裳都不能安襯領(lǐng)，等你添置了能安襯領(lǐng)的衣服，我就給你鉤，你可不能叫別人鉤?！蹦钦Z氣既調(diào)皮又任性，同時臉頰上飛起了兩片紅暈，把她的耳根都照紅了。“行，等我把那兩間房全起來就能添衣裳了?！焙J看著很遠(yuǎn)的地方，也認(rèn)真地說。雪瑩也停下手，看著遠(yuǎn)方，看著看著兩眼一陣苦澀，淚光就又泛了起來。她想起去年夏天，末伏未盡，大毒太陽還在發(fā)著余威，鉚足了勁地沖下潑灑著熱量，空曠的地里像是在下火。人們都貓?jiān)谧约杭依镄?，她去找丟在谷場邊的鐮刀。遠(yuǎn)遠(yuǎn)看見葫蘆正光著膀子，頂著烈陽在搖轤轆把子。他是趁隊(duì)上還沒上工，在澆自己那幾分自留地里的菜畦。他渾身上下閃著汗水的光，卻像對這堵得人喘不過氣的炙烤渾然不知。一個人在井臺叉著兩腿，掄開臂膀，一下緊接一下地往上絞水。雪瑩感到胸口一陣抽掣，鼻子一酸，淚就撲了出來，心說：這是干嘛呀！為了那兩間房，你就連小命都不顧啦？ 雪瑩也知道，一個人緊著干，一年下來，掙得的工分刨除口糧錢，也許還有些富余，但這點(diǎn)富余，日常開銷都緊巴。別人家娶個媳婦還得東拼西湊，何況葫蘆還要拾掇房哩！沒想到這家伙真是有招：就那幾分自留地，春天麥子壟里套種上秫稷，到了伏天又在秫稷壟里點(diǎn)種上白菜，能一年三收，白菜是他活錢的主要來源。他把自己收的毛白菜打整好放進(jìn)菜窖，手頭要是寬裕還從別人家買一些。葫蘆想盡早地走出孤單，有一個真正的家，就只能一樣一樣地備下“家”所需的什物。那兩間房花費(fèi)太大，沒辦法，慢慢來吧。這兩年每到年根兒下，人家都熱鬧著置辦年貨，他卻一個人拉起小板車，躬腰氣喘地走在坑洼的土路上，把從出苗到儲藏，伺候了好幾個月的白菜，拉到好幾十里外的鄰縣去賣。今年年前，趕上下雪，地上鋪了有小半尺厚，雪瑩又見葫蘆拉著滿滿一板車白菜，一步一滑地出了門。她趕緊跑回家，穿上個棉襖，拿起圍巾，就追了過去。她本來是想幫葫蘆去拉車，可到了村口又猶豫了，是羞怯阻止了她。畢竟她與葫蘆還什么都不是，如果她跟葫蘆一起去趕集賣菜，那算咋回事呢！她像一段木頭，傻戳在村口，雪地里遠(yuǎn)去的那兩條車轍和一溜腳印，把她的心都給抻走了。當(dāng)太陽在西邊只剩下小半邊時，大車也走到了村頭。駐了車，他倆從車上跳下來，悶嘴葫蘆提起雪瑩的那扛奓子，輕輕放到雪瑩的肩膀上。雪瑩抬頭瞟了瞟葫蘆，又低垂下眼皮，輕輕地說：“我跟你一起操持那兩間房行不？” 葫蘆先是一愣，然后抓起鞭桿子，把鞭穗子揚(yáng)起來老高，鞭梢在馬的腦門子前面卷了一個花，“叭”地一聲脆響，那馬吃了一驚，拽著騾子就跑了起來。騾馬倒沒撂蹶子，葫蘆卻撂著蹶子跟在車后躥蹦著跑了起來，邊跑邊回過頭來說：“俺這就叫嬸子托人······到你家提親去······”！雪瑩扛著柴禾站在那里，讓葫蘆拱下腰、又蹦著高的跑相，逗得憋不住地笑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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