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級開始學(xué)寫作文的時候第一篇命題作文就是“我的某某”,22年過去了,記得當(dāng)時是寫的爸爸,還寫了半夜肚子疼爸爸到對門叫醫(yī)生王爺爺給我扎針的事,同學(xué)們還笑過我。而今“老生常談”是想寫一寫記憶并不多的我爸爸的媽媽——我的奶奶。我的奶奶小個子,瘦瘦的,拇指粗的一綹頭發(fā)用黑毛線扎在腦后,繞起來加以黑色粗線絡(luò)(lao)子綰住,再用老式木簪插緊,幾十年都保留著民國時期的樣式。衣服都是偏襟的,縫的卻不是盤扣,褲子無論寬窄,都是要用細(xì)布條由腳踝向上一圈一圈至少纏八厘米的。幸好不完全是三寸金蓮的腳也只有33碼的鞋,腳的形狀沒改變就是小了些。奶奶雖然瘦小,除了耳朵背的打雷也聽不見以外精神倒是矍鑠,說來也怪,耳朵背成那樣又不識字,居然可以看懂小黑白里的電視??!那時特別好奇又特別佩服奶奶的這項本領(lǐng)。那時我六七歲,從我記事時奶奶已經(jīng)是70多的小老太太了。再往前的記憶奶奶是在照顧孫子、外孫,回到父親家里時,因人多屋少奶奶就住在隔壁獸醫(yī)站留下的單間屋子里。屋子坐北朝南,一扇門旁邊是小格子玻璃窗戶,屋里窗前是空地,炕在里面緊挨著三面墻,灶臺在地上通著炕。炕上鋪的深綠色油布,又脆又硬的那種,但是不用鋪席子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算好的了。印象中爸爸很是孝順,對奶奶從來不說半個“不”字。記得那年我八歲,夏末秋初的時候,因為偷拿了四姐攢的五分錢買了兩個大大泡泡糖老媽狠狠抽了一頓不敢回家,又沒膽量跑遠(yuǎn),只好跑到隔壁奶奶家爬在門口剛剛經(jīng)過雨水沖刷不久的石頭臺階上,希望得到奶奶的保護(hù),聽著里面奶奶和姑姑還有表姊妹們的說笑聲,等啊等啊等的都在石階上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久聽到木門開了,欣喜的看著奶奶,“回你們家吧,這兒睡不下”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奶奶說的話,咯吱,木門關(guān)上了。悻悻回到家厚著臉皮和爸媽說了奶奶門前的遭遇,居然沒人再提及偷錢的事,母親只罵了我一句,父親坐在小板凳上抽著煙默不作聲,末了煙頭丟在地上邊用腳捻了余火邊說“上炕哇”。奶奶是喜歡弟弟的,弟弟又愿意跟著我,如此,還是會經(jīng)常在奶奶家里玩兒,后來家里實在擁擠,晚上便和二姐在奶奶家里睡,而睡在奶奶門口石階上的事也早不去理會了。奶奶喜歡弟弟有吃的也會給弟弟,而有些吃的弟弟又不能吃,奶奶就會悄悄帶給二叔家的大哥,后來又常常帶給大哥的兒子——奶奶的重孫子,奶奶是重男輕女的,以至于延續(xù)到了孫子輩。因著弟弟的關(guān)系,我也偶爾能吃到奶奶的飯,我的其他幾個姐姐是段然享受不到的。再后來獸醫(yī)站廢棄,房屋賣給了私人,奶奶即將沒了住處,父親狠了狠心,到處借錢買了西邊隔壁的院子,兩間小屋子,一個大院子,加上原先的兩間,四間屋子打通了門,奶奶住東邊兩間,我們住西邊兩間,通過奶奶那邊的堂屋的門出院子。父親不茍言笑,即使是還債也是喜悅的——母親就在同一屋檐下且是自家的屋子,我們也是高興的,至少我再挨打不用睡在石階上了。每每過時過節(jié)還能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許多年不吃葷的奶奶(小時候吃傷了)還吃了魚和肉,我和弟弟也能隨時在四個家里玩耍,尤其是過年時,兩個家跑來跑去“跑大年”,別提多開心了。奶奶總扯著細(xì)而略帶沙啞的嗓子喊:別跑了,看碰著你兄弟呀,總怕我們聽不見。我們漸漸長大,下了自習(xí)回來奶奶只要做了玉米面糊糊總要問我喝不喝,她知道我愛喝也總會多做一些給我,我知道她也是疼我們的,我們也總是給奶奶提水什么的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只是不理解她為什么不給其他姐姐吃飯,又不理解有時候她又疼孫子比我們多,尤其是二叔的兩個兒子。98年秋天最后一畝地收割時,母親伺候生病的姥姥不在,父親知道回的晚提前告訴奶奶給我和弟弟做飯。中午放學(xué)回來奶奶搟著面卻告訴我和弟弟回去拿饅頭,說是面不夠我們吃,此時奶奶的大孫子和重孫子正在炕上等吃飯。同是孫子輩只是大小不同,怎么又區(qū)別對待了?更何況她的孫子我的弟弟也在其中,連重男輕女都用不上了,難道是因為二叔去世早的緣故?還沒來得及了解清楚那些疑惑的時候,那一年冬天父親離世了,我十二歲,奶奶七十六歲。失去僅剩的兒子時奶奶沒有泣不成聲,盤著腿兩手叉在腿前垂在炕上,摸著我的頭沙啞低聲說:“你爹歿了,這下沒人管你們了……”我留著淚,抬頭喊了聲“奶奶”,她臉上那斑駁歲月侵蝕的皺紋愈加深刻,扭過頭用手臂抹了抹紅了的眼眶,鬢角似乎一瞬間生出了白發(fā)。多年后回想這句話,似乎也是奶奶說給自己的,二兒子離世時還有沒出息的大兒子可以依靠,如今大兒子也先她而去,一向重男輕女觀念重的奶奶一下子失去了重心,必定難過、無奈、痛心,自己經(jīng)歷了三十多歲喪夫,又失去兩個兒子,其中的艱辛可想而知,大概因此奶奶便覺得前路沒了盼頭,那一刻也是真的心疼孫子孫女了。俗話說:車到山前必有路。父親還未出殯時,奶奶已經(jīng)離了她的屋子我們的家,后來一直在幾個姑姑家輪著住,由于種種原因幾十年沒見到奶奶,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后幾年才在大姑家見到了奶奶,大姑一家遷居內(nèi)蒙,留奶奶獨居,幸好隔壁就是三姑可以隨時照顧奶奶。那時奶奶還可以自己做飯身體還很硬朗,雖然比之前聾的更厲害道思維還是相當(dāng)清晰,菜還是一如既往的咸。忙于工作忙著生活有幾年不曾見著奶奶,直到這四五年因著養(yǎng)病去看望過幾次。結(jié)婚那年和老公租車專程去看了奶奶,直到我們快離開時奶奶才弄明白一直跟她說話的是我老公而非我二姐的兒子。第二年夏天奶奶回了一趟我母親那,正好我和女兒也在,那時女兒才六個月,奶奶還逗她玩,年底弟弟去看她給她看了我女兒的照片,她還能清楚的說出孩子的年齡。去年再看她時,她已經(jīng)分不清楚現(xiàn)實和夢境,總說父親和二叔晚上跟她睡的早上都去上班了,因為夢見二姑去世大鬧非得二姑從太原回去看了她才安心。奶奶越來越像個孩子,愛折騰不讓人省心,甚至都不許三姑照顧她,像個不懂事的孩子把三姑折騰的精疲力盡,只好由著她,又偷偷照顧她。今年中秋前夕,我和二姐去看望奶奶,頭發(fā)像剛到新社會一樣剪短了,衣服也換了對襟的,只是左眼上眼瞼的那個疙瘩越發(fā)大了影響視力,右眼也是混濁不清,牙齒幾乎沒有了,只認(rèn)得二姐。行動也大有不便,卻仍然自己做飯,跪爬在地上摸索著收羅柴火。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語,自顧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也聽不著我們和她道別,兀自忙著做著不知幾點的飯。我們在奶奶墻外等三姑許久,奶奶才反應(yīng)過來我們都已經(jīng)出了門外,約莫是摸爬著到了門口掀起門簾向外張望著,好一會兒才回去。從三姑家出來我們不忍再去道別,不愿再看一次奶奶可憐的瘦弱的身軀,不愿流著淚跟奶奶說她根本聽不見的話,還或者我們都在逃避,逃避奶奶真的已經(jīng)老了,逃避父親去世后貧窮造成的離開歲月,逃避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痛。奶奶的一生可憐可悲又可嘆,歷經(jīng)了人生三大悲事——少年喪父、中年喪夫、老年喪子;奶奶是孤獨的,獨自在一個無聲的世界里生活了幾十年;奶奶又是何其的強(qiáng)大,即使人生遭遇如此惡劣,她仍然堅韌的活過了97年。于是,我自作主張諒解了那些往事,那些所有的好奇戛然而止,心疼奶奶像疼一個無知的小嬰兒一樣,這一生的苦難帶給她的是無盡的盼望和不斷的失望,在長久的孤獨寂寞里做著一些我們自認(rèn)為明白人所不明白的事。然而剛剛降臨的大雪阻斷了我見她最后一面的機(jī)會,但我想,現(xiàn)在她應(yīng)該是幸福的,終于擺脫了命運的苦難,沒有疾病、沒有痛苦、沒有悄無聲息、沒有孤獨,終于可以去另一個世界與分別六十多年的丈夫相守,與分別四十多年的二兒子訴說思念,與分別二十一年的大兒子倒倒苦水,然后守護(hù)著她的子子孫孫。 農(nóng)歷2019年11月21日祭奶奶 榮金轉(zhuǎn),80后媽媽,愛好文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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