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七絕《夔州歌十絕句》讀記

（小河西）

這組詩或作于永泰二年（766），時杜甫居夔州。

夔州歌十絕句（杜甫）

其一

中巴之東巴東山，江水開辟流其間。白帝高為三峽鎮(zhèn)，瞿唐險過百牢關。

中巴：秦滅巴國設巴郡（治江州縣）。漢分巴郡為三郡：巴西郡（治閬中）、巴東郡（治魚復）。南北朝時設巴中郡（治今開江縣）。中巴在巴東、巴西之間。

巴東山：巴東之山。指三峽兩岸之山。

瞿塘：瞿塘峽。瞿塘峽西起奉節(jié)縣白帝山，東至今巫山縣大溪鄉(xiāng)，長八公里?！肚G州歌》（李白）：“白帝城邊足風波，瞿塘五月誰敢過？”（盛唐前，瞿塘峽也稱廣溪峽。《廣溪峽》（唐-楊炯）：“廣溪三峽首，曠望兼川陸?！保?/p>

百牢關：《元和郡縣圖志》卷22興元府城固縣：“百牢關，在縣西南三十步。隋置白馬關，后以黎陽有白馬關，改名百牢關。自京師趣劍南，達淮左，皆由此也。”《餞席重送從叔余之梓州》（唐-李商隱）:“武關猶悵望,何況百牢關!”

大意：中巴之東，三峽兩岸，開天辟地，江水流經(jīng)其間。高峻的白帝城雄鎮(zhèn)三峽，瞿塘峽之險超過百牢關。（總寫夔州山水形勢。白帝城之雄、瞿塘峽之險。）

其二

白帝夔州各異城，蜀江楚峽混殊名。英雄割據(jù)非天意，霸主并吞在物情。

異城：夔州古城曾數(shù)次遷移。至唐時，白帝城、夔州城或有不止一個城址?！短拼煌▓D考》（嚴耕望）：“三峽上口滟滪堆北岸本有兩座古城，其一赤岬城在北偏西，依赤岬山。為公孫述所筑，周回七里余。其二即魚復古城，在南偏東，公孫述改名白帝城，依白帝山。城甚小。周回不到一里。蓋高居崖岸，為一堡爾。”

蜀江：自蜀地流過來的大江。古時有不同的名字。楚峽：即三峽。三峽各段有不同的名字。例如瞿塘峽舊名西陵峽，與荊州西陵峽相混。

物情：事物的情狀；人心歸向。

大意：白帝和夔州各有不同的城，大江和三峽也容易混淆名稱。自古英雄據(jù)險割據(jù)并非天意，霸主將割據(jù)勢力并吞實現(xiàn)國家統(tǒng)一才符合事理人情。（“異城”、“混名”或許與“割據(jù)”有關。但割據(jù)終非天意，統(tǒng)一才合“物情”。）

其三

群雄競起問前朝，王者無外見今朝。比訝漁陽結怨恨，元聽舜日舊簫韶。

前朝：隋朝。

王者無外：對王者而言天下為一家?！洞呵锕騻鳌冯[公元年：“冬，十有二月，祭伯來。祭伯者何？天子之大夫也。何以不稱使？奔也。奔則曷為不言奔？王者無外，言奔則有外之辭也?！薄豆騻鳌焚夜哪辏骸岸?，天王出居于鄭。王者無外，此其言出何？不能乎母弟也?！薄稏|都賦》（漢-班固）：“識函谷之可關，而不知王者之無外也?！薄侗阕?逸民》（東晉-葛洪）：“王者無外，天下為家，日月所照，雨露所及，皆其境也?！?/p>

比：近來?！秴问洗呵铩废瓤棧骸俺急仍跁x也,不敢直言?！薄渡岬苡^赴藍田》（杜甫）：“比年病酒開涓滴，弟勸兄酬何怨嗟?！?/p>

漁陽結怨：東漢朱浮曾以書信責備漁陽太守彭寵。指出彭寵以彈丸之城對抗中興之主劉秀，必然招致敗亡。后因用為典實?！尽?a >后漢書-朱浮傳》卷33：“浮以書質責之（漁陽太守彭寵）曰：'……今天下幾里，列郡幾城，奈何以區(qū)區(qū)漁陽而結怨天子？’”】

舜日：典“堯天舜日”。《四時白纻歌-春白纻》（梁-沈約）：“佩服瑤草駐容色，舜日堯年歡無極。”舜堯皆古賢君。喻太平盛世?！逗烷T下李相餞西蜀相公》（唐-姚合）：“圣朝同舜日，作相有夔龍?！?/p>

簫韶：舜所制樂曲?！稌?jīng)-益稷》：“簫韶九成，鳳皇來儀?！焙蠓褐竷?yōu)美的音樂?！妒酚?夏本紀》：“祖考至，群后相讓，鳥獸翔舞，簫韶九成，鳳皇來儀，百獸率舞，百官信諧?！薄肚锖捣缴酢罚ㄋ?陸游）：“鈞天九奏簫韶樂，未抵虛簷瀉雨聲。”

大意：群雄并起天下大亂應問前朝，王者無外天下一家已現(xiàn)今朝。最近很驚訝又有“漁陽結怨”對抗朝廷事，原本應該聞聽賢君堯舜的“舊簫韶”。（很驚訝你崔旰又一次“漁陽結怨”，作為臣子，原本要聽皇上“簫韶”。）

其四

赤甲白鹽俱刺天，閭閻繚繞接山巔。楓林橘樹丹青合，復道重樓錦繡懸。

赤甲：赤甲山。亦作赤胛山。在瞿塘峽西口北岸，南連白帝山?！?a >水經(jīng)-江水》：“江水又東徑赤岬城西……南連基白帝，山甚高大，不生樹木，其石悉赤。土人云，如人袒胛，故謂之赤岬山?！薄对涂たh圖志》逸文夔州：“赤甲山在城北三里。漢時嘗取邑人為赤甲軍，蓋犀甲之色也?！?/p>

白鹽：白鹽山，在瞿塘峽南岸?！斗捷泟儆[》卷57夔州：白鹽山“在城東十七里。崖璧五十余里。其色炳耀，狀若白鹽”。隔江與赤甲山相對，中夾江為瞿塘峽，為蜀之咽喉

閭閻：里巷內外的門；借指里巷；泛指民間；借指平民?！妒酚?平準書》：“守閭閻者食粱肉，為吏者長子孫，居官者以為姓號。”《史記-樗里子甘茂列傳論》：“甘茂起下蔡閭閻，顯名諸侯?！薄妒酚?李斯列傳論》：“李斯以閭閻歷諸侯，入事秦?！薄逗ね罚ㄌ?白居易）：“岸沒閭閻少，灘平船舫多?！?/p>

繚繞：《唐代交通圖考》（嚴耕望）：”“是唐時，夔州城居民極多，至閭閻繚繞，達于山巔。兩城即聯(lián)基，勢必房舍相接，連為一片。故城雖各異，但閭閻市廛實已不分?！?/p>

丹青：《西京雜記》卷1：“（終南山）有樹直上百丈無枝，上結藂（cóng）條如車蓋，葉一青一赤，望之班駁如錦繡，長安謂之丹青樹，亦云華蓋樹?！薄段魇☉浿抑輺|坡新花樹……》（唐-白居易）：“每看闕下丹青樹，不忘天邊錦繡林?！?/p>

錦繡：樹木顏色如錦繡。《入琵琶峽望積布磯……》（齊-劉繪）：“江山信多美，此地最為神。以茲峰石麗，重在芳樹春。照爛虹霓雜，交錯錦繡陳?！薄渡匣饰餮材暇└琛罚ɡ畎祝骸熬盘扉_出一成都，萬戶千門入畫圖。草樹云山如錦繡，秦川得及此間無?！?/p>

大意：赤甲山和白鹽山高入云霄，人家稠密環(huán)繞山坡直到山巔。青青的橘樹紅紅的楓葉交錯連接，在條條道路重重樓閣間如錦繡高懸。（寫夔州景物。山高景美，人稠市繁。）

其五

瀼東瀼西一萬家，江北江南春冬花。背飛鶴子遺瓊蕊，相趁鳧雛入蔣芽。

瀼東瀼西：《入蜀記》（宋-陸游）：“(夔)人謂山澗之流通江者曰瀼，分其左右，謂之瀼東、瀼西?！狈罟?jié)有大瀼、東瀼、清瀼等?！?a >水經(jīng)-江水注》白帝城：“東傍東瀼溪，即以為隍”?！斗捷泟儆[》卷57夔州大瀼水：“在奉節(jié)縣。州城以景德二年遷瀼西”。（大瀼又名西瀼，今奉節(jié)縣東之梅溪河。東瀼即今奉節(jié)縣東十里草堂河。）《唐交通圖考》（嚴耕望）：“瀼西謂瀼水之西永安宮地區(qū)。瀼東為瀼水之東奉節(jié)縣、瞿塘驛地區(qū)，皆平地也?！?/p>

鶴子：幼鶴。鳧雛：幼鳧?！哆^義陽公主山池》（唐-杜審言）：“鹿麛（mí）沖妓席，鶴子曳童衣。”《西京雜記》卷1：“其間鳧雛雁子，布滿充積。”《三日》（南朝宋-鮑照）：“鳧雛掇苦薺，黃鳥銜櫻梅。”

瓊蕊：白花之美稱?！稊M涉江采芙蓉》（晉-陸機）：“上山采瓊蕊，窮谷饒芳蘭?！薄顿浹Σブ荨罚ㄋ?楊素）：“山河散瓊蕊，庭樹下丹滋。”

趁：追逐?！额}鄭縣亭子》（杜甫）：“巢邊野雀群欺燕，花底山蜂遠趁人。”《重過何氏》（杜甫）：“花妥鶯捎蝶，溪喧獺趁魚?！?/p>

蔣：同“菰”，即茭白。一種淺水草本植物?！稄V雅-釋草》：“菰，蔣也。其米謂之雕胡。”《新林浦阻風寄友人》（李白）：“海月破圓影，菰蔣生綠池?！薄秱铩罚ǘ鸥Γ骸鞍资Y風飆脆，殷檉曉夜稀?！?/p>

大意：瀼東瀼西居民萬家，江北江南四季開花。背飛的幼鶴遺落了潔白的花兒（或許是指如白花一樣的白羽），追逐的幼鴨鉆入了一片茭白芽。（寫夔州景物。人口稠密，四季如春。天上地下，生機勃勃。）

其六

東屯稻畦一百頃，北有澗水通青苗。晴浴狎鷗分處處，雨隨神女下朝朝。

東屯：在奉節(jié)東白帝鎮(zhèn)?！斗捷泟儆[》卷57夔州：“東屯有青陽陂。”《困學紀聞》卷18（南宋-王應麟）：“東屯乃公孫述留屯之所，距白帝城五里。稻米為蜀第一?！薄究蓞㈤嗞懹巍稏|屯高齋記》?！度袼囄闹尽肪?9夔州通判于栗《修夔州東屯少陵故居記》?！?/p>

狎（xiá）鷗：《列子-黃帝》：“海上之人有好漚鳥者，每旦之海上，從漚鳥游，漚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聞漚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魅罩Ｉ?，漚鳥舞而不下也?！焙笠浴搬蝥t”指隱逸?！秳e蕭咨議》（梁-任昉）：“儻有關外驛站，聊訪狎鷗渚。”

大意：東屯的稻田約有百頃，北面可引澗水灌溉稻苗。晴時鷗鳥到處可以游玩洗濯，幾乎天天有雨隨神女從天上下來。（寫夔州稻田。）

其七

蜀麻吳鹽自古通，萬斛之舟行若風。長年三老長歌里，白晝攤錢高浪中。

蜀麻、吳鹽：蜀地產(chǎn)麻。吳地產(chǎn)鹽?！杜f唐書-食貨志》：“玄宗幸巴蜀，鄭昉使劍南。請于江陵稅鹽麻以資國，官置吏以督之?！薄读簣@吟》（唐-李白）：“玉盤楊梅為君設，吳鹽如花皎白雪?！?/p>

斛：古代容量單位，十斗為一斛?！遏肤弧罚ㄌ?陸龜蒙）：“君看萬斛載，沈溺須臾間?！?/p>

長年三老：皆船工?！度胧裼洝罚ㄋ?陸游）：“問何謂長年三老？云：'梢公是也。’”《撥悶》（杜甫）：“長年三老遙憐汝，棙柁開頭捷有神?！?/p>

攤錢：賭博的一種?！逗鬂h書-梁冀傳》：“意錢之戲?！崩钯t注引何承天《纂文》曰：“詭億，一曰射意，一曰射數(shù)，即攤錢也?！薄度胧裼洝罚ň?）（宋-陸游）：“因問何謂攤錢，云：博也?！?/p>

大意：蜀地之麻吳地之鹽自古流通，皆以大船往來大江船行若風。船工們駕船放聲歌唱，大白天賭錢在高浪之中。（寫夔州江上船民。）

其八

憶昔咸陽都市合，山水之圖張賣時。巫峽曾經(jīng)寶屏見，楚宮猶對碧峰疑。

市合：開市?！稏|京夢華錄-東角樓街巷》（宋-孟元老）：“每日自五更市合，買賣衣物書畫、珍玩犀玉?！薄冻啥肌罚ㄌ?蕭遘）：“月曉已開花市合，江平偏見竹箄多。”《題紫巖驛》（宋-李綱）：“山徑車聲欣路坦，江村市合厭魚腥?！?/p>

張賣：把東西張掛或鋪設出賣。

寶屏：寶貴的屏風；借指宮廷中的屏風?！?a >西京雜記》卷2（晉-葛洪）：“武帝為七寶床、雜寶桉、廁寶屏風、列寶帳，設于桂宮，時人謂之四寶宮?！薄队螐缴健罚?俞景寅）：“雙徑通金地，群峰列寶屏?！?/p>

大意：回憶當年長安街市開市，有人在街市擺設山水畫出售。曾在昂貴的屏風上看見過巫峽，仍對畫上的碧峰是不是楚宮心存疑慮。（寫楚王宮。虛寫。）

其九

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參天長。干戈滿地客愁破，云日如火炎天涼。

武侯祠堂：即諸葛武侯廟?！斗捷泟儆[》卷57夔州：“諸葛武侯廟，在州城中八卦臺也?！敝T葛亮（181-234），字孔明，號臥龍，三國蜀漢丞相。公元234年8月，諸葛亮因積勞成疾，病卒于北伐前線五丈原，時年54歲。諸葛亮生前曾被封為武鄉(xiāng)侯，死后被追謚為忠武侯。歷史上尊稱其祠廟為武侯祠。

云日：指日。《初往新安至桐廬口》（南朝宋-謝靈運）：“江山共開曠，云日相照媚?！薄盾镙桥稀罚ㄌ?裴迪）：“云日雖回照，森沉猶自寒?！?/p>

大意：諸葛武侯廟不能遺忘，廟中有松柏高入云天。雖然現(xiàn)在還是戰(zhàn)亂不止，但來到這兒卻客愁不在。雖然盛夏烈日炎炎，但在這兒卻感覺天氣涼爽。（轉折甚陡。為啥在這兒感覺炎天涼？只因有參天的松柏嗎？為啥來這兒“客愁破”？是因為在這兒想到了遇明主的諸葛亮。如果遇明主，俺也會為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客啥愁？）

其十

閬風玄圃與蓬壺，中有高唐天下無。借問夔州壓何處？峽門江腹擁城隅。

閬風：閬風顛。玄圃：玄圃堂。均是傳說中神仙居住之地，在昆侖之巔。《海內十洲記-昆侖》：“山三角：其一角正北，干辰之輝，名曰閬風巔；其一角正西，名曰玄圃堂；其一角正東，名曰昆侖宮?！保ㄏ惹?屈原）：“朝吾將濟于白水兮，登閬風而紲馬。”王逸注：“閬風，山名，在昆侖之上?！?/p>

蓬壺：即蓬萊。傳說為東海三仙山之一。《拾遺記-高辛》（晉-王嘉）：“三壺則海中三山也。一曰方壺，則方丈也；二曰蓬壺，則蓬萊也；三曰瀛壺，則瀛洲也。形如壺器?！薄额}海榴樹呈八叔大人》（唐-沈亞之）：“曾在蓬壺伴眾仙，文章枝葉五云邊。”

高唐：高唐觀。臺觀名?！?a >高唐賦序》（戰(zhàn)國-宋玉）：“昔者楚襄王與宋玉游于云夢之臺，望高唐之觀，其上獨有云氣?！薄?a target="_blank">感遇》（唐-陳子昂）：“朅來高唐觀，悵望云陽岑。”

城隅：城角。

大意：閬風、玄圃、蓬萊山，中間還有高唐觀，都是天下僅此世上再無。夔州城坐鎮(zhèn)何處？它被大江中腹擁抱，它立于三峽門戶。（總寫夔州景物。）

詩意串述：“其一”總寫夔州山水形勢。突出白帝城之雄瞿塘峽之險?！捌涠睂戀缰菥拔锩Q混亂。城名、峽名都有混名現(xiàn)象。杜甫由混名或許想到了“割據(jù)”。但割據(jù)終非天意。統(tǒng)一才合“物情”?！捌淙庇少缰蓦U要想到英雄割據(jù)。想到近期的崔旰之亂?！捌渌摹敝痢捌渚拧睂戀缰菥拔铩Ｙ缰萆礁呔懊馈Ｈ顺硎蟹?。四季如春。生機勃勃。氣候適宜種稻。地理為交通要道。還有聞名遐邇的楚王宮。還有令人敬仰的武侯廟?！捌涫笔战Y。夔州之美可比“閬風玄圃與蓬壺”，簡直是神仙居住之地。夔州之雄在于：它是大江之腹，它是三峽之門。雖然夔州險要也曾助推了“英雄割據(jù)”，但對“王者無外”的大唐來說，其山川壯美、市井繁華、景物繁多還是深深吸引了杜甫。本來急著出峽的杜甫在這兒住下了。一住就是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