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船離越奔吳，越夫人據(jù)舷而哭，見烏鵲啄江渚之蝦，飛去復(fù)來意甚閑適，因哭而歌之：仰飛鳥兮烏鳶，凌玄虛兮翩翩；集洲渚兮優(yōu)恣，奮健翮兮云間；啄素蝦兮飲水，任厥性兮往還。妾無罪兮負(fù)地，有何辜兮譴天？風(fēng)飄飄兮西往，知再返兮何年？心輟輟兮若割，淚泫泫兮雙懸！

　　越王聞夫人怨歌，心中內(nèi)慟，強(qiáng)笑以慰夫人之心曰：“孤之六翅備矣，高飛有日，復(fù)何憂哉！”

　　越王既入?yún)墙?，先遣范蠡至吳山見太宰伯嚭，又以金帛女子獻(xiàn)之。伯嚭問道：“文大夫何以不至？”

　　范蠡道：“為吾主守國，不能一同來?！?/span>

　　伯嚭遂隨范蠡來見越王，越王深謝其覆庇之德。伯嚭一力擔(dān)承許以返國，越王之心稍安。伯嚭引軍押送越王至吳下，引入見吳王。勾踐肉袒伏于階下，夫人亦隨之。范蠡將寶物女子，開單呈獻(xiàn)于下。越王再拜稽首曰：“東海役臣勾踐，不自量力，得罪邊境。大王赦其深罪，使執(zhí)箕帚；誠蒙厚恩，得保須臾之命，不勝感戴！勾踐謹(jǐn)叩首頓首?！?/span>

　　夫差曰：“寡人若念先君之仇，汝今日無生理！”

　　勾踐復(fù)叩首曰：“臣實(shí)當(dāng)死，惟大王憐之！”

　　當(dāng)時(shí)伍子胥在旁，目若熛火，聲如雷霆，乃進(jìn)言：“就是飛鳥在青云之上，尚欲彎弓而射之，況近集于庭廊呢？勾踐為人機(jī)險(xiǎn)，今為釜中之魚，命制庖人，故諂詞令色，以求免刑誅。一旦稍得志，如放虎于山，縱鯨于海，不復(fù)可制矣！”

　　夫差曰：“孤聞?wù)D降殺服，禍及三世。孤非愛越而不誅，恐見咎于天耳！”

　　太宰伯嚭道：“子胥明于一時(shí)之計(jì)，不知安國之道。吾王誠仁者之言也！”

　　伍子胥見吳王信伯嚭之佞言，不用其諫，憤憤而退。

　　夫差接受越國貢獻(xiàn)之物，派王孫雄在闔閭墓側(cè)，筑一石室，將勾踐夫婦貶入其中。去其衣冠，蓬首垢面，執(zhí)養(yǎng)馬之事。伯嚭私饋食物僅不至于饑餓。吳王每駕車出游，勾踐執(zhí)馬箠步行車前，吳人皆指：“此越王也！”勾踐低首而已。

　　勾踐在石室二月，范蠡朝夕侍側(cè)，寸步不離。忽一日，夫差召勾踐入見。勾踐跪伏于前，范蠡立于后。夫差謂范蠡曰：“寡人聞'哲婦不嫁破亡之家，名賢不官滅絕之國?！窆篡`無道，國已將亡，汝君臣并為奴仆，羈囚一室，豈不可憐？寡人欲赦汝之罪，汝能改過自新，棄越歸吳，寡人必當(dāng)重用。去憂患而取富貴，汝意何如？”

　　當(dāng)時(shí)，越王伏地流涕，惟恐范蠡從吳。只見范蠡稽首而對：“臣聞'亡國之臣，不敢語政；敗軍之將，不敢語勇。臣在越不忠為信，不能輔越王為善、致得罪于大王。幸大王不即加誅，得君臣相保，入備掃除。出給趨走，臣愿足矣。尚敢望富貴哉？”

　　夫差曰：“汝既不移其志，可仍歸石室?！狈扼坏溃骸爸?jǐn)如君命?！?/span>

　　夫差起入宮中。勾踐與范蠡趨入石室。越王服犢鼻，著樵頭，斫草養(yǎng)馬，夫人衣無緣之裳，施左關(guān)之襦，汲水除糞灑掃。范蠡拾薪炊煎，面目枯槁。夫差時(shí)常使人窺之，見其君臣力作，絕無幾微怨恨之色，終夜亦無愁嘆之聲，以此謂其無志思鄉(xiāng)，置之度外。

　　一日，夫差登姑蘇臺(tái)，望見越王及夫人端坐于馬糞之旁，范蠡操箠而立于左，君臣之禮存，夫婦之儀具。夫差顧謂太宰伯嚭曰：“彼越王不過小國之君，范蠡不過一介之士，雖在窮厄之地，不失君臣之禮，寡人心甚敬之?！?/span>

　　伯嚭對言：“不惟可敬，亦可憐也?！?/span>

　　夫差曰：“誠如太宰之言，寡人目不忍見。倘彼悔過自新，亦可赦乎？”

　　伯嚭答：“臣聞'無德不復(fù)。’大王以圣下之心，哀孤窮之士，加恩于越，越豈無厚報(bào)？愿大王決定?！?/span>

　　夫差曰：“可命太史擇吉日，赦越王歸國。’伯嚭密遣家人以五鼓投石室，將喜信報(bào)知勾踐。勾踐大喜，告于范蠡。范蠡道：“請為王占之。今日戊寅，以卯時(shí)聞信，戊為囚日，而卯復(fù)克戊。其繇曰：'天網(wǎng)四張，萬物盡傷，祥反為殃?！m有信，不足喜也?！惫篡`聞言，喜變?yōu)閼n。

　　伍子胥聞吳王將赦越王，急入諫道：“昔桀囚湯而不誅，紂囚文王而不殺，天道還反，禍轉(zhuǎn)成福。故桀為湯所放，商為周所滅。今大王既囚越君，而不行誅，誠恐夏，殷之患至矣。”

　　夫差因伍子胥之言，復(fù)有殺越王之意，使人召之。伯嚭又先報(bào)勾踐，勾踐大驚，又告于范蠡。范蠡道：“王勿懼也。吳王囚王已三年矣。彼不忍于三年，而能忍于一日乎？去必?zé)o恙?！?/span>

　　勾踐曰：“寡人所以隱忍不死者，全賴大夫之策耳?！?/span>

　　于是入城來見吳王，候之三日，吳王并不視朝。伯嚭從宮中出奉吳王之命，命勾踐復(fù)歸石室。勾踐怪問其故。伯嚭道：“大王惑于子胥之言，欲加誅戮，所以相召。適大王感寒疾不能起，吾入宮問疾因言'禳災(zāi)宜作福事。今越王匍匍待誅于闕下，怨苦之氣上擾于天。大王宜保重，且權(quán)放還石室，待疾愈而圖之?！笸趼犖嶂裕是簿龀嵌??！惫篡`感謝不已。

　　勾踐居石室又三月，聞吳王病尚未愈，使范蠡卜其吉兇。范蠡布封已成，對言：“吳王不死，至己巳日當(dāng)減，壬申日必全愈。愿大王請求問疾，倘得入見，因求其糞而嘗之，觀其顏色，再拜稱賀，言病起之期。至期若愈，必然心感大王，而赦可望矣。”

　　勾踐垂淚曰：“孤雖不肖，亦曾南面為君，奈何含污忍辱，為人嘗泄便乎？”

　　范蠡對言：“昔紂囚西伯于羑里，殺其子伯邑考，烹而餉之，西伯忍痛而食子肉。夫欲成大事者，不矜細(xì)行。吳王有婦人之仁，而無丈夫之決，已欲赦越，忽又中變，不如此，何以取其憐乎？”

　　勾踐即日投太宰府中，見伯嚭曰：“人臣之道，主疾則臣憂。今聞主公抱病不愈，勾踐心孤失望，寢食不安，愿從太宰問疾，以伸臣子之情?！?/span>

　　伯嚭道：“君有此美意，敢不轉(zhuǎn)達(dá)?！?/span>

　　伯嚭入見吳王，曲道勾踐相念之情，愿入問疾。

　　夫差在沉困之中，憐其意而許之。伯嚭引勾踐人于寢室，夫差強(qiáng)目曰：“勾踐亦來見孤耶？”

　　勾踐叩首奏曰：“囚臣聞龍?bào)w失調(diào)，如摧肝肺，欲一望顏色而無由也”言未畢，夫差覺腹?jié)q欲便，麾使出。勾踐曰：“臣在東海，曾事醫(yī)師，觀人泄便，能知疾之瘥劇。”

　　于是拱立于戶下。侍人將余桶近床，扶夫差便訖，將出戶外。勾踐揭開桶蓋，手取其糞，跪而嘗之。左右皆掩鼻。勾踐復(fù)叩首曰：“囚臣敢再拜敬賀大王，王之疾，至己已日有瘳，交三月壬申全愈矣?！?/span>

　　夫差曰：“何以知之？”

　　勾踐曰：“臣聞?dòng)卺t(yī)師：'夫糞者，谷味也。順時(shí)氣則生，逆時(shí)氣則死?！袂舫几`嘗大王之糞，味苦且酸，正應(yīng)春夏發(fā)生之氣，是以知之?！?/span>

　　夫差大悅曰：“仁哉勾踐也！臣子之事君父，孰肯嘗糞而決疾者？”

　　當(dāng)時(shí)，太宰伯嚭在旁，夫差問曰：“汝能乎？”

　　伯嚭搖首道：“臣雖甚愛大王，然此事亦不能?！?/span>

　　夫差曰：“不但太宰，雖吾世子亦不能也?！?/span>

　　即命勾踐離其石室，就便棲止，“待孤疾愈，即當(dāng)遣伊還國?！?/span>

　　勾踐再拜謝恩而出。自此僦居民舍，執(zhí)牧養(yǎng)之事如故。夫差病果漸愈，一如勾踐所刻之期。心念其忠，既出朝命置酒于文臺(tái)之上，召勾踐赴宴。勾踐佯為不知，仍著囚服而來。夫差聞之，即令沐浴，改換衣冠。勾踐再三辭謝，方才奉命。更衣入謁，再拜稽首。夫差慌忙扶起，即出令曰：“越王仁德之人，焉可久辱！寡人將釋其囚役，免罪放還。今日為越王設(shè)北面之坐，群臣以客禮事之。”

　　于是揖讓請就客坐，諸大夫皆列坐于旁。

　　伍子胥見吳王忘仇待敵，心中不忿，不肯入坐，拂衣而出。伯嚭進(jìn)言：“大王以仁者之心，赦仁者之過。臣聞'同聲相和，同氣相求?！袢罩?，仁者宜留，不仁者宜去。相國剛勇之夫，其不坐，殆自慚乎？”

　　夫差笑曰：“太宰之言當(dāng)矣?！?/span>

　　酒過三行，范蠡與越王俱起進(jìn)觴，為吳王祝福；致祝辭曰：皇王在上，恩播陽春；其仁莫比，其德日新。於乎休哉！傳德無極；延壽萬歲，長保吳國。四海咸承。諸侯賓服；觴酒既升，永受萬福！

　　吳王大悅，是日盡醉方休。命王孫雄送勾踐于客館：“三日之內(nèi)孤當(dāng)送爾歸國。”

　　至次早，伍子胥入見吳王道：“昨日大王以客禮待仇人，果何見也？勾踐內(nèi)懷虎狼之心，外飾溫恭之貌。大王愛須臾之諛，不慮后日之患；棄忠直而聽讒言，溺小仁而養(yǎng)大仇。譬如縱毛于爐炭之上，而幸其不焦；投卵于千鈞之下，而望其必全，豈可得耶？”

　　吳王咈然曰：“寡人臥疾三月，相國并無一好言相慰，是相國之不忠也；不進(jìn)一好物相送，是相國之不仁也。為人臣不仁不忠，要他何用！越王棄其國家，千里來歸寡人，獻(xiàn)其貨財(cái)，身為奴婢，是其忠也；寡人有疾，親為嘗糞，略無怨恨之心，是其仁也。寡人若徇相國私意，誅此善士，皇天必不佑寡人矣?！?/span>

　　伍子胥道：“大王何言之相反也。夫虎卑其勢，將有擊也；貍縮其身，將有取也。越王入臣于吳，怨恨在心，大王何得知之？其下嘗大王之糞，實(shí)上食大王之心，王若不察，中其奸謀，吳必為擒矣?！?/span>

　　吳王曰：“相國置之勿言，寡人意已決！”

　　伍子胥知不可諫，遂郁郁而退。

　　至第三日，吳王復(fù)命置酒于蛇門之外，親送越王出城。群臣皆捧觴餞行，惟伍子胥不至。夫差謂勾踐曰：“寡人赦君返國，君當(dāng)念吳之恩，勿記吳之怨?！?/span>

　　勾踐稽首曰：“大王哀臣孤窮，使得生還故國，當(dāng)生生世世，竭力報(bào)效。蒼天在上，實(shí)鑒臣心，如若負(fù)吳，皇天不佑！”

　　夫差曰：“君子一言為定，君其遂行。勉之！勉之！”

　　勾踐拜跪流涕滿面，有依戀不舍之狀。夫差親扶勾踐登車，范蠡執(zhí)御，夫人亦再拜謝恩，一同升輦，望南而去。時(shí)周敬王二十九年（公元前491年）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