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家所在的居民樓到火車站步行不到十分鐘，走得快時五六分鐘。

已是深夜了十點了，我要坐的火車十點半發(fā)車，我將收拾好的背包挎在肩上，準備出發(fā)。這時父親從臥室里走出來，他換上一件筆直的黑色呢子外套。他剛洗過澡，頭發(fā)還是濕漉的，面容潔凈，氣色清爽，加上這件漂亮的呢子外套，此刻看上去竟然有幾分帥氣。

 “爸、媽，我走了，你們在家看電視吧，不用送了，這么近?！蔽要氉宰呦蜷T的方向。

“這怎么行，還是去送一下?！备赣H拿起手電筒，按下了開關，調了調亮度。

“不用你去了，沒幾步路的。”我繼續(xù)說。

“唉呀，你怎么這么啰嗦，走走走!”父親沒有看我，埋著頭換了鞋，將手電筒射向門的方向。

趴在沙發(fā)里看電視的小侄子突然跑過來，“爺爺要去哪里，我也去。”小侄子今年四歲半，平日里最愛黏著父親了，父親去哪他跟到哪。

“爺爺送叔叔去火車站?！备赣H說。

“我也去。”寶寶說。

“寶寶別去了，在家看電視吧。”我說。

“我也要去，我要跟爺爺去。”寶寶不依。

“好吧，好吧，去去，寶寶來?！备赣H將門打開，左手牽上寶寶，右手打著手電筒。

時節(jié)已經(jīng)由夏轉秋了，深夜十點多，居民樓間的巷子里沒有了白天的喧囂，路邊微弱的燈光照著稀疏的人影，四處靜悄悄的。父親牽著寶寶的手走在我前面，一老一少，兩個背影映入我的眼簾，寶寶長得很快，已經(jīng)超過父親的腹部了。

在我還是寶寶這個年紀時，以及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的記憶中對父親是沒什么印象的。因為我的童年里，幾乎沒有父親的陪伴。

我的父母雖是高中同班同學，上學時卻沒說過話，在他們那個年代，在我們老家農(nóng)村，年輕的異性男女是不相往來的，否則會被人說三道四，認為不正經(jīng)。而男女的婚姻則幾乎都是被媒人和家長安排的，我的父親母親，兩個原本相識的人，最終也是通過媒人牽線才走在一起的。

后來母親每每說起此事，都只念叨一句，“這就是命啊！”等我成年以后，也漸漸相信，兩個人走到一起，組建家庭，生兒育女，肯定都是冥冥中的安排，是前世修來今生的緣份，否則，為什么憑白無故兩個完全陌生的人，要呆在一起過一輩呢？

只是我父母的姻緣并沒有大多數(shù)人的那么美滿。

母親和父親相親時，已經(jīng)在家鄉(xiāng)小鎮(zhèn)的水泥廠上班了，成為一個不用種田的工人。那時的父親剛被推薦上省里的大專，在全村傳為美淡。就這樣，一個不用種田的工人和一個將來國家統(tǒng)包分配的大專生，兩個都是吃公家飯人，在媒人撮合下配成了一對，看上去多么般配。

“當時聽說他被錄取的是大學，后來又聽說是大專，這大專和大學是不是一回事呢，到底是不是大學呢，而且這學校畢業(yè)出來后會分到哪去，去做什么呢？結婚的前一天晚上，我是一整夜都沒睡著?！焙髞砦颐看温犇赣H啰嗦這些話時，都會莫名地發(fā)笑，原來他們當初是這么糊里糊涂結的婚。

后來的事實證明，母親那一夜的擔心和糾結并不是多余的。但命運是老天安排的，老天已經(jīng)這樣安排好了，誰能改變得了呢？

婚后的前幾年，母親的日子幾乎是泡著苦水過的。她獨自一人在離老家十多里遠的鎮(zhèn)水泥廠，一邊上班，一邊拉扯著兩個年幼無知的孩子。

父親在省城讀的是一所鐵路運輸學校，讀書三年期間學校發(fā)的生活費只夠自己用，畢業(yè)后被分配到全省最西邊的一座煤炭城市，當年毛主席組織安源工人運動的地方——萍鄉(xiāng)，在那個交通極不便捷的年代，這城市離母親的工作地有一整天的路程。

父親的工作是鐵路機車司機。而從建國以來，中國的鐵路運輸線就是全世界最繁忙的線路，鐵路工人也是全國假期最少的工種，平均一年也休不到一個月的假，有時除夕夜也要加班。

所以在我童年的成長經(jīng)歷中，幾乎沒有什么關于父親的印象。因為他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實在太少了，以至于每次在他面前，我都無法自然地對這個“陌生”的男人叫爸爸。

但是他的每次出現(xiàn)，都會給我們兄弟倆無限的驚喜，有小鎮(zhèn)上買不到的大白兔奶糖，有印有卡通人物的T恤衫，有五彩繽紛的煙花，還有引人入勝的小人書，我對文學的最初興趣，就來自這些小人書。

這些來自大城市的新鮮的東西，多數(shù)在小鎮(zhèn)上是根本看不到的，所以在小伙伴們前，我一直以有一個在大城市工作的父親而自豪。

小時候，在弱小的我眼里，父親就像是一座高山，雖然有點陌生和遙遠，但更多的是敬重和驕傲，他能給我一種穩(wěn)重厚實的依靠。

只是父親每次回家，都是來去匆匆的，因為他的假期永遠那么少，所以我們父子倆少有朝夕相處的機會，我們之間始終有一層看不見隔閡，還沒來得及熟悉，又重新變回陌生。

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xù)到我高中畢業(yè)考上大學。那時我已經(jīng)長成十七歲的小伙子，考上了全中國最好的一所鐵路院校，在某種程度上的繼承了他的事業(yè)。這時母親已經(jīng)退休，全家人搬到了父親所在城市。父母這對苦命的鴛鴦離別了大半輩子，到老了才得以長相廝守。而我呢，卻是平時第一次離家遠行，為了青春的夢想，我又一次離開了父親，也許我們父子倆注定就是無緣長聚的。

去大學報到的那天，父母幫我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送到候車廳，等到檢完票，母親就回去了。父親憑著他的鐵路工作證，可以送我到站臺，他擔心我一個人拿不下這么多行李，他大概忘記了，他身邊的這個小伙子，已經(jīng)長到十七歲了，今后的人生道路，無論天涯海角，都得自己一個人去面對。

我們來到長長的站臺，排在擁擠的隊伍中間，瞭望著遠方鐵軌延伸的方向。我要離開家獨自一人去遠方打拼了，某種激動的情緒在胸中涌起，同時也有種莫名的惶恐。當初父親也是一個人從小縣城坐車去省城，那時的他會不會也有我今天的心情。

終于，火車呼嘯著急馳而來了，車還沒停住，站臺上人的人們就匆忙地奔跑起來，朝向自己車廂的位置。我也提起手中的行李，飛快朝著車廂的位置跑過去，父親跟在我后面，提著我的行李。我著急地趕車，匆匆地往前跑，也沒空看他，中間猛的往后一看時，他居然被我落下了好遠。

“爸，你快點啊，火車會走的?！蔽倚睦镉悬c急躁，都這個時候，他怎么還慢吞吞的。

“好好！”父親尷尬地笑笑，朝我擺擺手：“你先上去！”然后他費力地加快了腳步。

可等我已經(jīng)跑到車廂門口時，回頭看見父親還是落在后面好一段距離。我看著他費力地背著我的大行李包，腳步開始有點踉蹌時，甚至差點摔倒時。我心里忽然猛地一驚，父親怎么在什么時候悄悄地變老了，記得從前總是我跟著他后面跑的。今天，他拖著胖胖的身驅，卻怎么也攆不上我了。

他錯過了我的成長，我又何嘗不是錯過他的變老。

等我念完大學參加工作后，父親也退休了。我在外地的一所大學工作，一年有兩個長假，所以每年都有較長的時間在家陪陪父母。

很多關于父親年輕時候的事，也是后來才慢慢知曉的。

爸爸年輕剛參加工作時，每月領完工資就第一件事往農(nóng)村老家寄錢，長期下來，抽屜里往郵局匯款的單子，疊起來竟然有半把尺子那么厚。爺爺生了八個孩子，僅靠種田維持生計，家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吃飯的嘴。父親作為長子，幾乎要承擔和爺爺同等的養(yǎng)家責任。

“那時候夜夜都睡不安穩(wěn)，一個人在外地上班，農(nóng)村老家有兩個家庭要養(yǎng)，一個大家，一個小家。弟弟妹妹們個個要吃穿用度，長大了又個個娶妻嫁人，我都要幫你爺爺分擔，家里三天兩頭總會打電話來要錢。長期以來養(yǎng)成神經(jīng)衰落的毛病，到現(xiàn)在退休了也睡不安穩(wěn)?！?/span>

母親老是抱怨父親愛他的大家勝于愛我們的小家。90年代鄰居們家里冰箱彩電洗衣機三件盛行的時候，我們家里一件也沒有。小時候我的吃穿用度，在同齡人間都是偏差的，為此我曾頗有抱怨。

每個人生來都有自己的使命，父親生來的使命是兩個家庭的支撐者，雖然他只是個平凡的男人，一個習慣沉默，一個個子不高，在人堆里都找不著的男人。

但是每次在最緊要的關頭，他都是遠處的兩個家庭里十多個人的依靠。

當四叔結婚時爺爺拿不出一千塊的彩禮錢，女方收不到禮錢堅持不肯過門，全家上下急著手足無措團團轉時。最終是他在天黑時出現(xiàn)在村口，從公文包里拿出禮錢，這樣四嬸最終才過的門。

當奶奶病痛在床上，神志不清，即將往生時，口里念叨的還是：“大伢子呢，大伢回來了么，不是說了要回來的嗎?！边@時她已經(jīng)老眼昏花看不清他身邊的這個人，就是最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大伢子。

當兄長在省城醫(yī)院看病，動完手術需要連續(xù)一個多星期的住院觀察時，在床邊打地鋪通宵守夜，二十四小時不離開的，是這個平時里不善言談，習慣沉默不語的男人。

當我高考結束，坐在小鎮(zhèn)中學傻傻地翻著報考指南，完全不知報什么學校什么專業(yè)時。像無頭蒼蠅一樣，在省高招中心到處跑腿找人咨詢的，是這個后來學歷遠遠不如我的大專生。

他是那樣的平凡，包括他的行為舉止。

他會在炎夏的夜晚，默默地從冰箱里拿出凍好的冰塊，放進我房間的空調扇的小格子里，這樣能換來我整夜的清涼。

他會在冬天半夜如廁時，看見我被子上的毛毯掉下了床，默默地拾起重新給我蓋上。

他會在我要去找工作時，看見我衣著簡陋，便拿錢給我去換西裝換皮鞋，自己卻一年到頭穿著鐵路局發(fā)的那幾件工作裝。

他會在我每次遠行回來和即將再次遠行前，從菜市場買來大魚大肉，在廚房色香味俱全地大搞一場，最后豐盛地擺滿了桌子，雖然我對吃葷菜已經(jīng)漸漸沒有什么興趣。

他會在去車站送我時，看見我沒帶什么吃的，便臨時跑到車站門口的小攤上，買些水果回來留給我路上吃。我老埋怨他，車站的東西那么貴怎么還買。

他會在打電話的時候只是簡單地跟我問候說：“還好么？還好吧?！弊詈笠痪溆肋h是：“要是缺錢的話就打個電話過來！”即便后來我的工資已經(jīng)遠遠高過他的。

這些平凡瑣碎細枝末節(jié)的事情，當我一個人在外漂泊，常常感到身心疲憊旁邊卻空無一人時，想起來都是那么的溫馨。因為我深深的發(fā)現(xiàn)，在這世上，除了他和母親以外，不再有人默默地為我做這些瑣事了。

獨坐在火車上，黑夜中，眼前浮現(xiàn)出父親那并不高大背影，昏暗的路燈下，寂靜的巷道里，他左手牽著寶寶，右手持著手電筒，走在前面為我開路。初秋的深夜，烏黑的夜色里，這背影看上去那么的溫馨。

也許一直以來，父親給我的印象都太模糊，唯一清晰的記憶，竟是這無聲的背影。

少年時讀朱自清的《背影》，怎么讀都讀不出什么感覺，讀不出這文章的精妙所在。如今人快到中年，再去讀《背影》時，都不敢逐行逐字地細讀，因為生怕收不住自己奪眶而出的眼淚。

這世上真正的愛，是沒有聲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