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屋 兩 人 三 餐 四 季 初夏的上午,當我走進家鄉(xiāng)的田野,立刻被眼前蕩漾的綠意所陶醉。翠綠綠的稻秧立在水中,如初長的水草,細細長長,因風而動;南瓜、絲瓜、黃瓜和苦瓜,葉子青綠,小瓜兒掛在半空,正在長個兒;白晃晃的陽光不慍不燥,輕輕柔柔地覆蓋著大地,把綠野推向遠方的村落。 我沿著田埂,從一畦菜地,走向一方蓮塘,又從一片青棗園,繞過半畝茶園,走入一條更寬的土路,準備尋找一戶特別的人家。小嬸說,多年以來,他們夫妻倆一直把家安在這一片田野之中。 自從知道他們的故事,我就非常欽佩,期待親眼目睹并體驗他們詩意的田園生活。 想想看,住在一所被植物包圍的房子,抬頭見天,出門遇草;青菜隨手可摘,清風隨時入懷;與天地萬物共呼吸,伴月光晨露和鳥鳴;入夜閑坐,星空之下,夫妻對酌,一起數(shù)星星、賞皓月。想想都覺得詩意無邊。 推開虛掩的大門,一條土路向前延伸,路旁的植物欣欣向榮。右側(cè)有兩間小房子立在池塘邊,像是裝修不久,干干凈凈的,剛刷的白墻,嶄新的煤氣爐、鍋灶,還有家具。通往池塘邊有景觀的木橋和欄桿,樣子雅致,可垂釣和賞景。 一男子從房里走出,我一問才知錯了,這是村里一戶人家的鄉(xiāng)間別院。我要尋找的慶兄和慶嫂的家,還要往前面的土路繼續(xù)走下去。 走到路的盡頭,只見一間臨時搭建的屋子,門扉緊閉,門口堆滿了雜物。再往前是一個小池塘,鮮綠的浮萍隨波漂移,池邊一棵大樹纏滿了紫色的牽?;?,高聳地伸向藍天,壯觀的樣子讓人贊嘆,攀爬植物的生命力,是多么強大和霸道。 前面已經(jīng)沒有路了,我疑惑著,難道這樣破舊的地方,就是他們的家嗎?正在我猶豫之時,身后傳來了一聲女人清脆的喊聲。這聲音太熟悉了,嬌嫩清亮,沒錯,這正是慶嫂的聲音。想來我應(yīng)有許多年沒有遇見她了,雖然歲月在她的臉上沉淀,但俊俏的模樣仍在眉梢眼角之間隱現(xiàn)。 記得那時,慶兄和母親一起經(jīng)營刺繡加工場,我還在讀小學,經(jīng)常和村里的小伙伴到他的家中繡花。慶媽為人熱情,特別關(guān)心照顧我們這群小女生。慶兄長得文靜,敦厚老實,性格溫和。 他家是一座舊式的四合院,冬暖夏涼。暑假時,我們都喜歡上他家繡花,慶媽營造出來的熱鬧溫馨、歡聲笑語的氛圍,總讓我們眷戀。有時為了趕工,甚至通宵都在他家繡花。 后來,慶兄經(jīng)人介紹,娶了慶嫂。我們一幫小女生見到她時,全都瞪大了雙眼。慶嫂長得太好看了,白皙的皮膚,精致的五官,說話柔聲細語,完全不像生長在農(nóng)家的女子。不得不承認,她是當時村里最美的媳婦。 過了幾年,聽說慶兄改行了,和慶嫂一起在田里養(yǎng)鵝,我們都感到驚訝,想著那樣一個嬌滴滴的女子,吃住在田野,還要干粗活,能心甘情愿嗎? 然而,讓我意外的是,這么多年來,他們的家雖然換來換去,卻一直沒有走出那片村莊的田野。遠離故土的我,每次回家總是匆匆忙忙,淡忘了許多家鄉(xiāng)之事,此事卻一直讓我深深震撼和感動。 我喊了一聲嫂子,慶嫂猜了半天,終于認出了我,開心得笑不攏嘴,笑聲如銀鈴般清脆爽朗。當她把我請進屋時,雖然我已經(jīng)做好了思想準備,仍被眼前寒酸的情景給嚇到了。 進門是一套舊式的沙發(fā)和茶幾,屋角有簡陋的鍋灶,房里堆滿了農(nóng)具和雜物,再無其他像樣的家具;閣樓是睡覺的地方,也只是簡單的蚊帳和被褥,幾根承重的木梁裸露著,后墻竟然沒有密封,也沒有門窗。 “嫂子,你們一直在田野安家,就是住在這樣的地方嗎?”話剛說完,我的眼睛就潮濕了。 慶嫂又笑了,笑得如屋外初夏的陽光那么燦爛,“是呀,我們一直這么生活,是不是像住在廢品堆里呢?”她說得坦然,完全沒有一絲不安和拘謹。 “嫂子,閣樓沒有安裝門窗,冬天睡覺時,不冷嗎?” “習慣了也就不冷了,這樣通風,夏天才不悶?!?/span> “嫂子,這樣簡陋的環(huán)境,你能習慣嗎?” “剛開始,我是很不習慣的,但住久了,也覺得挺好的。當初他養(yǎng)了一群鵝,夜晚得看守,我們就把家搬到了田里。后來還承包了魚塘,種甘蔗,種玉米,還有各類果樹青菜,一直沒有停。沒想到,這一住就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聽他的,他說什么我就做什么?!?/span> “嫂子,這樣繁重的體力活,你累不累呀?” “當然累了,承包魚塘的那幾年,最累了,每天要割很多青草喂魚?,F(xiàn)在也很忙,屋后還養(yǎng)了一群雞,獅頭鵝,六頭牛,幾只小豬。每天都累得不行,晚上早早就睡了?!?/span> 慶嫂把我領(lǐng)到了屋后,一個空曠的場地,搭了一個大木棚,幾只鵝大搖大擺地走著,所有的牛都睜著大眼睛瞧著我,豬圈里的小豬,白白胖的,可愛得很。但是,空氣里傳來動物糞便的味道,全都悄悄地鉆進了我的鼻腔,有些難聞,有些難受。 眼前的景象,這一切的一切,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細看之下,真是讓人百感交集啊! 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力量,讓曾經(jīng)柔弱美麗的她,無怨無悔,夫唱婦隨將近三十年,以田為家,鋤地種菜,砍草養(yǎng)魚,每天與雞鴨鵝豬牛相伴相隨,忍受臟、亂、差的生活環(huán)境,粗菜白飯,日夜操勞,卻依然笑容滿面? 臨近中午,慶兄回家了,勞作了半天,難掩倦容。當慶嫂望著他的時候,我似乎能從中得到我想要的答案。那是一種寵溺的眼神,理解,關(guān)懷,包容,還有脈脈情深。 慶兄生在農(nóng)家,長在農(nóng)家,自小就養(yǎng)成了獨立勞作的習慣和能力,小小年紀就學會一個農(nóng)家孩子應(yīng)該掌握的一切農(nóng)活,仿佛他生來就是為了在黃土地里埋頭苦干的。他熟悉這一片田野,如每一位母親熟悉自己的孩子一樣。 九十年代轟轟烈烈的打工潮都沒能將他從土地剝離,他不喜歡工廠的生活,不喜歡被束縛的感覺,他天生喜歡自由自在過日子。一日一作,伺弄自家菜園,圈養(yǎng)家禽,靠自己的雙手辛勤勞作,像父輩們一樣,將汗水揮灑在自己熱愛的土地上,而不是進工廠成為流水線工人,被榨取勞動價值。 每天清早,他隨身帶上一壺開水,一鍋白粥,蘿卜干和咸菜之類的小菜,便開始了一天的勞動。餓了喝粥,渴了喝水,有時還得干到午后才能收工回家。小睡片刻之后,又繼續(xù)到田里勞作。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從沒有給自己放過假。他的雙腳只要離開土地,一顆心就開始不安。 賺了些錢,也不舍得給自己提高生活品質(zhì),而是把錢全都給兒子在大城市買了一套房子,他們夫妻依舊守在這樣破舊的土屋里,過著清貧的生活。他們是農(nóng)人真實的寫真,勤勞樸實,善良本份。 為什么有錢了,依然將生活質(zhì)量降得如此低?為什么從沒想過,要改善生活環(huán)境?當我問他時,他的回答又讓我意外了。“我從來不覺得這樣的生活不好,人不能過高追求物質(zhì)生活,重要的是自己要過得舒心?!?/span> 平靜、無波無瀾的田園生活,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他們淡泊堅定的生活態(tài)度,無所求,無所欲,像田野中的植物一樣,依靠雨露日光,隨遇而安,隨心度日,在勞作中獲取生活和心靈的豐盈。 慶嫂接過話,其實我也曾經(jīng)埋怨過他,這日子實在太苦,太累了。但是他卻說,人生下來就是要干活的,如果不勞作,也許早就被命運放棄了。你聽聽,他就是這樣安慰我的,而我總是傻傻地聽他的話。慶嫂說完,嘴角蕩漾著笑意,眉眼彎彎的,還是那么動人。 “勞動能讓人擁有好運?!闭媸浅錆M哲理的語言,這樣的話從一位地道的農(nóng)民嘴里說出來,質(zhì)樸得讓人想流淚。 我笑著對慶兄說:“嫂子喜歡田園生活,那是因為你喜歡,她才會喜歡?;蛟S她也喜歡到城里逛街、逛公園、看風景,甚至買新衣服,有空多帶她到城里走一走吧?!彼犃耍劬ν驊c嫂,靦腆地笑了笑。慶嫂沒說話,抿著嘴笑。 望著他們默契地一搭一唱,我的心越來越柔軟了,仿佛一股暖流,流向我內(nèi)心隱秘的深處,心里波濤洶涌,卻假裝平靜,又不禁眼眶溫熱。 田園生活,是現(xiàn)代人的詩與遠方;他們的日常,是最浪漫的鄉(xiāng)村愛情故事。沒有花前月下,沒有山盟海誓,所有的情話,都托付給了清風和明月,陽光澆灌了他們的愛情,在田野中開了花,結(jié)了果。 一生一世一雙人,一畝良田,一間陋屋,一群鵝和雞。有人陪你立黃昏,有人問你粥可溫。你耕田,我鋤草;你種菜,我澆水;你養(yǎng)牛,我喂豬。你唱我和,相伴相隨。 三餐四季,一屋兩人,平凡的每一個日子,都是一曲悠揚的田園戀歌。我衷心地祝福他們,永遠幸福,日日平安。 作者簡介:陳鈺栩,本名陳曉暉,汕頭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喜歡草木,向往山野。于瑣碎繁雜的日常,修一顆云水禪心,過簡靜的詩意人生。文章發(fā)表于《散文選刊》《青年教師》《女友》《新民晚報》《汕頭日報》《潮州日報》等報刊和網(wǎng)絡(luò)平臺。微信:X18191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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