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安之處是吾家 文/劉述濤 十三歲的記憶,仍然很清晰,就像昨天剛發(fā)生的事一樣,一想起,內(nèi)心仍充滿了激情與沖動,仍一點不相信,十三歲的自己就因在電影院門口的宣傳欄中,看到縣文化館張貼的一張民間故事的征稿啟事,自己就會回到家拿起筆來,把自己從爺爺那聽到的《天子地的傳說》寫出來,花八分錢郵票寄到了文化館。 沒過半個月,《天子地的傳說》就張貼在電影院門口的宣傳欄中。這對于一位十三歲的孩子來說,那是一件令自己都不太敢相信的大事。直到今天,我仍能夠清楚的記得剛看到的那一剎那,有一股血直沖大腦,全身激動得起雞皮疙瘩的感覺。無以言表的激動與興奮,喜悅與自豪都在這一剎那呈現(xiàn)。不由得,就暗暗發(fā)誓,要成為一名作家,要讓自己更多的文字出現(xiàn)在人們的面前。 后來,文化館給了我二塊四毛錢的稿費。這二塊四毛錢,在1983年,不算多,也不算少。但卻讓十三歲的我,真正堅定了想要成為一名作家,想要在文學的道路上走下去的信心和勇氣。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開始嚴重偏科,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到了閱讀和寫作上。可再寫出來的作品,卻是如泥入海,杳無音訊。 自然,偏科的結果是無法考出好的成績來,初中畢業(yè)走上了社會,開始做小販,搞裝修,賣西瓜,販蔬菜,同人跑船。什么苦都吃,什么累都受。可走著走著,一些人就遠了,走著走著,一些事就放下了,唯一放不下的仍然是讀書和寫作,仍然在內(nèi)心提醒自己,相信有一天,自己會是一名作家,能夠依靠文字來養(yǎng)活自己。 當時間來到了2000年,欠下一屁股債的我,感覺到老天爺把所有的門給關上了,唯一留下的是一扇文學的窗,我暗暗下了決心要當自由撰稿人。 下決心的這天,我行走在大街上,天空中看不到一絲陽光的影子,刮起來的陰冷寒風不時刺進我的心里。我感覺自己的心和這陰冷的天氣一樣,沒有一絲暖氣。遠處,一家電腦公司貼在門口的一則消息跳進了我的眼簾:“IBM電腦,只要780元”。我的大腦中閃出了“SOHO一族”、自由撰稿人的字眼。在這二十多年前,SOHO一族還是一個新鮮的名詞,包括報刊上都鮮有呈現(xiàn)。但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一直有一種想要坐在家里,依靠文字生存的念頭。 一臺IBM的二手電腦被我搬回了家。父母、哥嫂看我的眼睛里,全是憂慮。尤其是我的父親,更是冷冷地說,“吃飽了什么快活,多少債都沒有還清,還買回這么一個玩藝,能當飯吃,還是能當飽?我尋找不出字眼來回答,在文字沒有喂飽我的肚子,產(chǎn)生出經(jīng)濟效益以前,任何回答都是蒼白無力的。 我開始坐在電腦面前,想著要寫點什么,可大腦卻是一片空白。想到接連幾個月投出去的稿子,都無聲無息,就像是從來沒有過一樣。生存這只老狗永遠不會管你有沒有稿子發(fā)出,更不會管你坐在家里其實也是在經(jīng)營自己的事業(yè),它只是站在你的身后虎視眈眈的瞪著你,冷不丁的跳出來咬上你兩口,在讓你心痛的同時,還讓你為這看不到未來的生活恐怖不已。 沒有錢,只能夠厚著臉皮向親朋好友東家借一點西家討一點,可每一次借錢給我的時候,家人都會同我說,這樣坐在家里也不是辦法,你看有哪個身強體壯的人坐在家里就能找到飯吃?出去做小工一天也有幾十塊錢的收入,你…… 我不想聽到這樣對我來說是要我放棄夢想的嘮叨,可為了能夠借到錢生存下去,又不得不聽,我拋棄了自己的尊嚴,只為了活下去,只為了向他們證明,我不是一個好吃懶做的人,更不是為了不愿意出去找事做,卻硬坐在家里找借口寫作的人。 這時候,一位好心的編輯接連給我退了三次稿后,同我說,述濤,很抱歉,我們是商品化的雜志,你的稿子我看著很感動,可還是沒有辦法發(fā)表,因為這不適合市場,市場,你懂嗎?聽到他的話,我的心里一陣陣心寒,我不知道什么是市場,只知道自己的每一個字都是自己用盡心力寫出來的。 那一段時間,我特消沉,筆都不敢碰,只要一碰,我就會想到那位編輯的話。有一天,我實在找不到可以傾訴的對象,就向一位曾經(jīng)發(fā)過我文章的編輯寫信,在信中,我把自己的苦惱一古股的兜售給她,并在信的結尾處寫道,也許有一天,我把兒子托付給人,就去跳河,讓河水把我同夢想一起捎向遠方。 沒過幾天,我突然接到這位編輯的電話,她本來是個很溫婉的人,這一次在電話里卻火氣很大,她把我臭罵了一頓。她說:“你還是不是一個男人,你不想著為孩子撐起一片天來,卻往死路上想,你還有沒有責任心與擔當了?汪曾祺你是知道的吧?他這樣一個大家,也曾想過自殺,也因為沒有一分錢吃飯,給沈從文先生寫了一封信。沈從文先生接到他的訣別信后,罵他沒出息,說'你手中有一支筆,你怕什么?’我也同樣告訴你,你也有一支筆,你又怕什么?中國的文壇如此之大,難道真的容不下你的一張書桌?純文學現(xiàn)在難找吃,為了生存,你可以先放下一些東西,把那些時尚的,商品化的雜志研究一下,寫一些這樣的東西,先糊住口再說。以后呢,再想著更高層次的寫作,這有什么不可?” 過后不久,我接到這位編輯寄來的五百塊錢,這五百塊錢讓我在看到這位編輯的苦心同時,也堅定了我在自由撰稿人的道路上走下去的信心與勇氣。我開始把投向純文學雜志的目光投向流行的商業(yè)雜志,開始研究這些商業(yè)雜志的風格與稿子特色。我先從模仿開始,幾個月后,我看到自己的稿子一篇又一篇的發(fā)出來,我的生活開始有了變化,家里的人慢慢接受了我在家工作,做自由撰稿人的現(xiàn)實。我也終于依靠稿費能夠生存下去了,并且一步一步把所有的債務還清楚了。 慢慢的,我的生活也有了變化,用到第四年的IBM486的電腦變成了多媒體電腦,接下來又變成了筆記本。家里的電視也由二十一寸的小彩電,變成了飛利浦的LED的大彩電。原來夏天一直愛好吃冰激凌的兒子,卻因為家里買不起冰箱,而只能一天一支的買,現(xiàn)在家里也終于有了冰箱。更可喜的是居住環(huán)境也有了變化,開始租住帶有衛(wèi)生間的房子,開始不用擔心大冬天還在跑出去上廁所。 只是,生活的一天一天穩(wěn)定下來,我的身體卻出現(xiàn)了一些同齡人所不應該出現(xiàn)的毛病,先是腰肌勞損引發(fā)腰椎間盤突出,然后頸椎也出現(xiàn)了問題。我躺在中醫(yī)院理療室的病床上,理療針一下一下灸在我的腰上,我的思緒卻停頓不下來,我在想,一直以來我都以為寫出了一條路來,就能夠解決我的一切,實際上卻是我一廂情愿的想法。如果某一天,我忽然之間寫不動了,怎么辦?我沒有醫(yī)保、沒有社保、住的是租來的房子。當下,在外人看起來風光無限,還在2009年加入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職業(yè)作家,可惜我卻有一種仍然沒有找到自己幸福的鑰匙,打開心門,讓心真正安下來靜下來,真正體會到生活帶給我的幸福與安寧。 一天,兒子看著滿臉愁容的我說,現(xiàn)在的生活不是已經(jīng)很好了嗎,你為什么還不滿足? 我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來回答兒子。的確,我現(xiàn)在的生活已經(jīng)不愁吃,不愁穿,也不愁住。但我卻在尋找到立身之本,可以解決自己生存問題的時候,仍然沒有尋找到安心之道,讓自己的生活更加有尊嚴,更加有希望和未來。 我對兒子說,我活得不從容,難道你沒有發(fā)現(xiàn)? 是的,這些年我過得一點也不從容,我總是急匆匆的行走在路上,我患得患失??偤ε伦约簱碛械囊磺校谝灰怪g就消失得殆盡。我一天不寫就一天沒有工資,我一年不寫,就一年沒有工資,而我卻在一天一天的變老,我不知道我老了之后,將依靠誰,誰又真的能夠成為我的依靠?我害怕出現(xiàn)《春天里》所唱的那樣“也許有一天,我老無所依……” 春生夏長、秋收冬藏,不知不覺日子像水一樣從身邊流走,我做自由撰稿人,依靠文字生存的日子已經(jīng)過了十年,在這十年之間,不斷有消息傳,說某位依靠文字生存的作家,受不了這么大的生存壓力,跳樓自殺!我的心沉下去,又浮上來,我不敢去想,因為越想越怕! 忽然有一天,社區(qū)干部通知我去辦居民醫(yī)保,并說辦了這樣的醫(yī)保,生病后可以報銷百分之八十五的藥費。我拿著戶口本,把一家人的醫(yī)保都給辦好。在把醫(yī)保卡拿到手上的時候,我忽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莫名的輕松了幾分。在醫(yī)??ú蓬I幾個月,社區(qū)干部又通知我去居民靈活就業(yè)的社保,說是多保多得,繳得多到老了也可以同樣享受到單位一樣的退休福利。當社保證拿到手的時候,我的心又安下來幾分。 二十年的自由撰稿人生涯,我從一名一無所有,愁吃、愁穿、愁住的三愁人員,終于過渡到有了國家做后盾,國家保障的普通居民。我忽然間心安了,敢想了,開始在茶余飯后和家人商量,什么時間到什么地方去走一走,并有意識讓自己急匆匆的腳步放慢,欣賞起身邊的風景來。在此同時,我開始把投向商業(yè)雜志,市場化寫作的目光收回來一些,開始寫一些自己更加偏愛的純文學作品。 2018年,是我的本命年,48歲。一位在吉安古后河邊上經(jīng)營一大型文旅項目的民營企業(yè)家又向我伸出橄欖枝,讓我到他打造的景區(qū)里來寫作,他對我說,你在我這里寫會更從容,更有尊嚴。 的確,現(xiàn)在的我在古后河邊上的生活越來越從容,越來越感覺得自己的寫作更有尊嚴,更有意義。因為我能感覺到,當我一個普通人一路走來的文學夢想,與我們強大的祖國的夢想緊緊連在一起的時候,我的心就無比安寧。 古人說,心安之處是吾家,心安即是家。我終于找到了歸宿,找到了家的感覺。所以,我唯希望現(xiàn)已年過半百的我,在文學路上走得更穩(wěn),行得更遠,并真正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來回饋這個給予了我安下心來寫作的時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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