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者①,內也。得者,外也?!吧系虏坏隆?言其神不淫于外也。神不淫于外,則身全。身全之謂德。德者,得身也。凡德者,以無為集,以無欲成,以不思安,以不用固。為之欲之,則德無舍;德無舍,則不全。用之思之,則不固;不固,則無功;無功,則生于德。德則無德,不德則有德。故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②?!? 所以貴無為無思為虛者,謂其意無所制也。夫無術者,故以無為無思為虛也。夫故以無為無思為虛者,其意常不忘虛,是制于為虛也。虛者,謂其意無所制也。今制于為虛,是不虛也。虛者之無為也,不以無為為有常。不以無為為有常,則虛;虛,則德盛;德盛之謂上德。故曰:“上德無為而無不為也③?!? 〔注釋〕?、?德: 中國古代的哲學概念,與“道”相對應,指事物的本質屬性。 ②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上德不自以為有德,因此而顯示出它的德。?、?上德無為而無不為: 此句今本《老子》作“上德無為而無以為”。 仁者,謂其中心欣然愛人也;其喜人之有福,而惡人之有禍也;生心之所不能已也,非求其報也。故曰:“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也。” 義者,君臣上下之事,父子貴賤之差也,知交朋友之接也,親疏內外之分也。臣事君宜,下懷上宜,子事父宜,賤敬貴宜,知交友朋之相助也宜,親者內而疏者外宜。義者,謂其宜也,宜而為之。故曰:“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也。” 禮者,所以貌情也,群義之文章也,君臣父子之交也,貴賤賢不肖之所以別也。中心懷而不諭,故疾趨卑拜而明之①;實心愛而不知,故好言繁辭以信之②。禮者,外飾之所以諭內也。故曰: 禮以貌情也。凡人之為外物動也,不知其為身之禮也。眾人之為禮也,以尊他人也,故時勸時衰。君子之為禮,以為其身;以為其身,故神之為上禮③;上禮神而眾人貳④,故不能相應;不能相應,故曰:“上禮為之而莫之應?!北娙穗m貳,圣人之復恭敬盡手足之禮也不衰。故曰:“攘臂而仍之?!? 〔注釋〕 ① 疾趨: 用小步急走,表示敬意?!、?信: 通“申”,申明。?、?神: 精誠,專一不二?!、?貳: 不專一,有二心。 道有積而積有功;德者,道之功。功有實而實有光;仁者,德之光。光有澤而澤有事;義者,仁之事也。事有禮而禮有文;禮者,義之文也。故曰:“失道而后失德,失德而后失仁,失仁而后失義,失義而后失禮①?!? 禮為情貌者也,文為質飾者也。夫君子取情而去貌,好質而惡飾。夫恃貌而論情者,其情惡也;須飾而論質者,其質衰也。何以論之?和氏之璧②,不飾以五采③;隋侯之珠④,不飾以銀黃。其質至美,物不足以飾之。夫物之待飾而后行者,其質不美也。是以父子之間,其禮樸而不明,故曰禮薄也。凡物不并盛,陰陽是也;理相奪予,威德是也;實厚者貌薄,父子之禮是也。由是觀之,禮繁者,實心衰也。然則為禮者,事通人之樸心者也。眾人之為禮也,人應則輕歡,不應則責怨。今為禮者事通人之樸心而資之以相責之分,能毋爭乎⑤?有爭則亂,故曰:“夫禮者,忠信之薄也,而亂之首乎?!? 〔注釋〕?、?“失道而后失德”至“失義而后失禮”: 今本作“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薄、?和氏之璧: 古代的寶石,相傳是楚國卞和獻給楚王的美玉?!、?五采: 指藍、黃、赤、白、黑五色?!、?隋侯之珠: 古代的名珠,相傳隋侯曾醫(yī)治好了一條受傷的大蛇,蛇為報恩,銜給他一顆大寶珠,人稱“隋侯之珠”。 ⑤ 毋: 通“無”。 先物行先理動之謂前識。前識者,無緣而妄意度也①。何以論之?詹何坐②,弟子侍,有牛鳴于門外。弟子曰:“是黑牛也而白題③?!闭埠卧?“然,是黑牛也,而白在其角?!笔谷艘曋?果黑牛而以布裹其角。以詹子之術,嬰眾人之心④,華焉殆矣!故曰:“道之華也?!眹L試釋詹子之察,而使五尺之愚童子視之,亦知其黑牛而以布裹其角也。故以詹子之察,苦心傷神,而后與五尺之愚童子同功,是以曰“愚之首也”。故曰:“前識者,道之華也,而愚之首也?!? 所謂“大丈夫”者,謂其智之大也。所謂“處其厚不處其薄”者⑤,行情實而去禮貌也。所謂“處其實不處其華”者,必緣理不徑絕也。所謂“去彼取此”者,去貌、徑絕而取緣理、好情實也。故曰:“去彼取此?!? 〔注釋〕?、?意度: 主觀揣測。意,通“臆”?!、?詹何: 戰(zhàn)國時楚國人,道家人物,尊稱“詹子”?!、?題: 額頭?!、?嬰: 糾纏。?、?處其厚不處其薄: 此句今本《老子》作“處其厚不居其薄”。下文“不處其華”,作“不居其華”。 人有禍,則心畏恐;心畏恐,則行端直;行端直,則思慮熟;思慮熟,則得事理①。行端直,則無禍害;無禍害,則盡天年②。得事理,則必成功。盡天年,則全而壽。必成功,則富與貴。全壽富貴之謂福。而福本于有禍。故曰:“禍兮福之所倚?!币猿善涔σ?。 人有福,則富貴至;富貴至,則衣食美;衣食美,則驕心生;驕心生,則行邪僻而動棄理。行邪僻,則身死夭;動棄理,則無成功。夫內有死夭之難而外無成功之名者,大禍也。而禍本生于有福。故曰:“福兮禍之所伏?!? 〔注釋〕?、?事理: 指事物內在的法則?!、?天年: 人的自然壽命。 夫緣道理以從事者①,無不能成。無不能成者,大能成天子之勢尊,而小易得卿相將軍之賞祿。夫棄道理而妄舉動者,雖上有天子諸侯之勢尊,而下有猗頓、陶朱、卜祝之富②,猶失其民人而亡其財資也。眾人之輕棄道理而易妄舉動者,不知其禍福之深大而道闊遠若是也,故諭人曰:“孰知其極?” 人莫不欲富貴全壽,而未有能免于貧賤死夭之禍也。心欲富貴全壽,而今貧賤死夭,是不能至于其所欲至也。凡失其所欲之路而妄行者之謂迷,迷則不能至于其所欲至矣。今眾人之不能至于其所欲至,故曰:“迷?!北娙酥荒苤劣谄渌烈?自天地之剖判以至于今。故曰:“人之迷也,其日故以久矣③。” 〔注釋〕?、?道理: 指事物的法則。?、?猗頓: 春秋末期魯國人,經(jīng)營鹽業(yè)和畜牧業(yè)而致富,財產可相當于王公貴族。陶朱: 即范蠡,春秋末期楚國人。卜祝: 占卜吉兇和求神祝福的人?!、?故: 通“固”。以: 通“已”。 所謂方者①,內外相應也,言行相稱也。所謂廉者②,必生死之命也③,輕恬資財也。所謂直者,義必公正,公心不偏黨也。所謂光者,官爵尊貴,衣裘壯麗也。今有道之士,雖中外信順,不以誹謗窮墮;雖死節(jié)輕財,不以侮罷羞貪④;雖義端不黨,不以去邪罪私;雖勢尊衣美,不以夸賤欺貧。其故何也?使失路者而肯聽習問知,即不成迷也。今眾人之所以欲成功而反為敗者,生于不知道理而不肯問知而聽能。眾人不肯問知聽能,而圣人強以其禍敗適之⑤,則怨。眾人多而圣人寡,寡之不勝眾,數(shù)也。今舉動而與天下之為仇,非全身長生之道也,是以行軌節(jié)而舉之也。故曰:“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⑥。” 〔注釋〕?、?方: 方正,指品行端正。?、?廉: 有棱角,有節(jié)操。?、?必生死之命: 冒著生命危險也一定去完成使命,指舍生忘死?!、?罷: 通“?!?軟弱無能。 ⑤ 適: 通“謫”,責備?!、?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這四句屬于今本《老子》第五十八章。馬王堆漢墓《老子》乙本作:“方而不割,兼而不刺,直而不紲,光而不眺?!? 聰明睿智,天也;動靜思慮,人也。人也者,乘于天明以視,寄于天聰以聽,托于天智以思慮。故視強,則目不明;聽甚,則耳不聰;思慮過度,則智識亂。目不明,則不能決黑白之分;耳不聰,則不能別清濁之聲;智識亂,則不能審得失之地。目不能決黑白之色則謂之盲,耳不能別清濁之聲則謂之聾,心不能審得失之地則謂之狂。盲則不能避晝日之險,聾則不能知雷霆之害,狂則不能免人間法令之禍。書之所謂“治人”者①,適動靜之節(jié),省思慮之費也。所謂“事天”者②,不極聰明之力,不盡智識之任。茍極盡,則費神多;費神多,則盲聾悖狂之禍至,是以嗇之。嗇之者,愛其精神,嗇其智識也。故曰:“治人事天莫如嗇③。” 〔注釋〕?、?書: 指《老子》。下言“書”非另出注者與此同?!、?事天: 使用人自然生成的聽力、視力和智識。?、?治人事天莫如嗇: 此句今本《老子》作“治人事天莫若嗇”。 眾人之用神也躁,躁則多費,多費之謂侈。圣人之用神也靜,靜則少費,少費之謂嗇。嗇之謂術也①,生于道理。夫能嗇也,是從于道而服于理者也。眾人離于患②,陷于禍,猶未知退,而不服從道理。圣人雖未見禍患之形,虛無服從于道理,以稱蚤服③。故曰:“夫謂嗇,是以蚤服④?!? 知治人者,其思慮靜;知事天者,其孔竅虛⑤。思慮靜,故德不去;孔竅虛,則和氣日入⑥。故曰:“重積德。”夫能令故德不去,新和氣日至者,蚤服者也。故曰:“蚤服,是謂重積德?!狈e德而后神靜,神靜而后和多,和多而后計得,計得而后能御萬物,能御萬物則戰(zhàn)易勝敵,戰(zhàn)易勝敵而論必蓋世⑦,論必蓋世,故曰“無不克”。無不克本于重積德,故曰“重積德,則無不克”。戰(zhàn)易勝敵,則兼有天下;論必蓋世,則民人從。進兼天下而退從民人,其術遠,則眾人莫見其端末。莫見其端末,是以莫知其極。故曰:“無不克,則莫知其極?!? 〔注釋〕?、?謂: 通“為”,作為?!、?離: 通“罹”,遭到?!、?蚤: 通“早”。 ④ 夫謂嗇,是以蚤服: 此句馬王堆帛書《老子》作“夫唯嗇,是以早服”。今通行本作“夫唯嗇,是謂早服”?!、?孔竅: 指人的耳、眼、鼻、口等器官?!、?和氣: 即精氣,古人認為自然界存在的一種極精微的氣?!、?論: 指某種思想和理論。 凡有國而后亡之,有身而后殃之,不可謂能有其國、能保其身。夫能有其國,必能安其社稷①;能保其身,必能終其天年;而后可謂能有其國、能保其身矣。夫能有其國、保其身者,必且體道。體道,則其智深;其智深,則其會遠;其會遠,眾人莫能見其所極。唯夫能令人不見其事極,不見其事極者為保其身、有其國。故曰:“莫知其極。”“莫知其極,則可以有國?!? 所謂“有國之母”②: 母者,道也;道也者,生于所以有國之術;所以有國之術,故謂之“有國之母”。夫道以與世周旋者,其建生也長,持祿也久。故曰:“有國之母,可以長久?!睒淠居新?sup>③,有直根。直根者,書之所謂“柢”也。柢也者,木之所以建生也;曼根者,木之所以持生也。德也者,人之所以建生也;祿也者,人之所以持生也。今建于理者,其持祿也久,故曰:“深其根?!斌w其道者,其生日長,故曰:“固其柢?!辫芄?則生長;根深,則視久,故曰:“深其根,固其柢,長生久視之道也④?!? 〔注釋〕 ① 社稷: 土地神和谷神,象征國家?!、?母: 母親,比喻根本。 ③ 曼根: 蔓延的根,即細根?!、?深其根,固其柢,長生久視之道也: 此句今本作“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 工人數(shù)變業(yè)則失其功①,作者數(shù)搖徙則亡其功。一人之作,日亡半日,十日則亡五人之功矣;萬人之作,日亡半日,十日則亡五萬人之功矣。然則數(shù)變業(yè)者,其人彌眾,其虧彌大矣。凡法令更則利害易,利害易則民務變,務變之謂變業(yè)。故以理觀之: 事大眾而數(shù)搖之②,則少成功;藏大器而數(shù)徙之,則多敗傷;烹小鮮而數(shù)撓之,則賊其澤;治大國而數(shù)變法,則民苦之。是以有道之君貴靜,不重變法。故曰:“治大國者若烹小鮮③?!? 人處疾則貴醫(yī),有禍則畏鬼。圣人在上,則民少欲;民少欲,則血氣治而舉動理④;舉動理,則少禍害。夫內無痤疽癉痔之害⑤,而外無刑罰法誅之禍者,其輕恬鬼也甚。故曰:“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敝问乐?不與鬼神相害也。故曰:“非其鬼不神也,其神不傷人也⑥?!惫硭钜布踩酥^鬼傷人,人逐除之之謂人傷鬼也。民犯法令之謂民傷上,上刑戮民之謂上傷民。民不犯法,則上亦不行刑;上不行刑之謂上不傷人。故曰:“圣人亦不傷民。”上不與民相害,而人不與鬼相傷,故曰:“兩不相傷?!泵癫桓曳阜?則上內不用刑罰,而外不事利其產業(yè)。上內不用刑罰,而外不事利其產業(yè),則民蕃息。民蕃息而畜積盛⑦。民蕃息而畜積盛之謂有德。凡所謂祟者,魂魄去而精神亂,精神亂則無德。鬼不祟人則魂魄不去,魂魄不去而精神不亂,精神不亂之謂有德。上盛畜積而鬼不亂其精神,則德盡在于民矣。故曰:“兩不相傷,則德交歸焉?!毖云涞律舷陆皇⒍銡w于民也。 〔注釋〕 ① 工人: 有技藝的人。數(shù)(shuò): 屢次,多次?!、?事: 通“使”,役使?!、?治大國者若烹小鮮: 治理大國就像烹煮小魚一樣?!、?舉動理: 指行動符合法令的規(guī)定?!、?痤(cuó): 癰。疽(jū): 腫毒。癉(dàn): 黃疸病。痔(zhì): 痔瘡。 ⑥ 非其鬼不神也,其神不傷人也: 此二句馬王堆帛書相同,今通行本作“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畜: 通“蓄”。 有道之君,外無怨仇于鄰敵,而內有德澤于人民。夫外無怨仇于鄰敵者,其遇諸侯也外有禮義。內有德澤于人民者,其治人事也務本①。遇諸侯有禮義,則役希起②;治民事務本,則淫奢止。凡馬之所以大用者,外供甲兵而內給淫奢也。今有道之君,外希用甲兵,而內禁淫奢。上不事馬于戰(zhàn)斗逐北,而民不以馬遠淫通物,所積力唯田疇。積力于田疇,必且糞灌。故曰:“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也③。” 人君無道,則內暴虐其民,而外侵欺其鄰國。內暴虐,則民產絕;外侵欺,則兵數(shù)起。民產絕,則畜生少;兵數(shù)起,則士卒盡。畜生少,則戎馬乏;士卒盡,則軍危殆。戎馬乏,則牸馬出④;軍危殆,則近臣役。馬者,軍之大用;郊者,言其近也。今所以給軍之具于牸馬近臣。故曰:“天下無道,戎馬生于郊矣?!? 〔注釋〕?、?本: 本業(yè),指農業(yè)?!、?希: 通“稀”,少。?、?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也: 天下太平,就會讓奔跑的馬歇下來施肥?!、?牸(zì)馬: 快生出小駒的母馬。 人有欲,則計會亂;計會亂,而有欲甚;有欲甚,則邪心勝;邪心勝,則事經(jīng)絕;事經(jīng)絕,則禍難生。由是觀之,禍難生于邪心,邪心誘于可欲??捎?進則教良民為奸,退則令善人有禍。奸起,則上侵弱君;禍至,則民人多傷。然則可欲之類,上侵弱君而下傷人民。夫上侵弱君而下傷人民者,大罪也。故曰:“禍莫大于可欲①?!笔且允ト瞬灰迳?不淫于聲樂;明君賤玩好而去淫麗。 人無毛羽,不衣則不犯寒;上不屬天而下不著地②,以腸胃為根本,不食則不能活;是以不免于欲利之心。欲利之心不除,其身之憂也。故圣人衣足以犯寒,食足以充虛,則不憂矣。眾人則不然,大為諸侯,小余千金之資,其欲得之憂不除也。胥靡有免③,死罪時活,今不知足者之憂終身不解。故曰:“禍莫大于不知足?!? 故欲利甚于憂,憂則疾生;疾生而智慧衰;智慧衰,則失度量;失度量,則妄舉動;妄舉動,則禍害至;禍害至而疾嬰內;疾嬰內,則痛禍薄外;痛禍薄外,則苦痛雜于腸胃之間;苦痛雜于腸胃之間,則傷人也憯。憯則退而自咎,退而自咎也生于欲利。故曰:“咎莫憯于欲利④?!? 〔注釋〕?、?禍莫大于可欲: 此馬王堆漢墓帛書甲本《老子》作“罪莫大于可欲”。 ② 著: 通“著”,附著?!、?胥靡: 犯輕罪罰做苦役的人?!、?咎莫憯于欲利: 罪責沒有比貪利更慘痛的了。 道者,萬物之所然也,萬理之所稽也①。理者,成物之文也②;道者,萬物之所以成也。故曰:“道,理之者也③”。物有理,不可以相薄;物有理不可以相薄,故理之為物之制。萬物各異理,而道盡稽萬物之理,故不得不化;不得不化,故無常操。無常操,是以死生氣稟焉,萬智斟酌焉,萬事廢興焉。天得之以高,地得之以藏,維斗得之以成其威④,日月得之以恒其光,五常得之以常其位⑤,列星得之以端其行,四時得之以御其變氣⑥,軒轅得之以擅四方⑦,赤松得之與天地統(tǒng)⑧,圣人得之以成文章。道,與堯、舜俱智⑨,與接輿俱狂⑩,與桀、紂俱滅?,與湯、武俱昌?。以為近乎,游于四極;以為遠乎,常在吾側;以為暗乎,其光昭昭;以為明乎,其物冥冥。而功成天地,和化雷霆,宇內之物,恃之以成。凡道之情,不制不形,柔弱隨時,與理相應。萬物得之以死,得之以生;萬事得之以敗,得之以成。道譬諸若水,溺者多飲之即死,渴者適飲之即生;譬之若劍戟,愚人以行忿則禍生,圣人以誅暴則福成。故得之以死,得之以生,得之以敗,得之以成。 人希見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圖以想其生也?,故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謂之“象”也。今道雖不可得聞見,圣人執(zhí)其見功以處見其形?。故曰:“無狀之狀,無物之象??!? 〔注釋〕?、?稽: 符合,匯合。?、?文: 紋理,條理?!、?道,理之者也: 這句意為道是能使萬物條理化的東西。?、?維斗: 指圍繞北斗星而形成的星系。 ⑤ 五常: 指五行,即金、木、水、火、土?!、?四時: 指春、夏、秋、冬四季。變氣: 變化的節(jié)氣?!、?軒轅: 指黃帝,傳說中的遠古帝王,軒轅是他的名?!、?赤松: 即赤松子,傳說中的仙人?!、?堯、舜: 都是我國原始社會的部落首領?!、?接輿: 人名,春秋末年楚國著名的狂士?!? 桀、紂: 指夏桀和商紂王,分別是夏朝末年和商朝末年的君主,都是著名的暴君?!? 湯、武: 指商湯和周武王,分別是商代和周代的開國君主?!? 案: 通“按”,依據(jù)。 ? 見: 同“現(xiàn)”,顯露?!? 無狀之狀,無物之象: 這句屬于今本《老子》第十四章中的句子。 凡理者,方圓、短長、粗靡、堅脆之分也①,故理定而后可得道也。故定理有存亡,有死生,有盛衰。夫物之一存一亡,乍死乍生,初盛而后衰者,不可謂常。唯夫與天地之剖判也具生,至天地之消散也不死不衰者謂“?!薄6U?無攸易,無定理。無定理,非在于常所,是以不可道也。圣人觀其玄虛,用其周行,強字之曰“道”,然而可論。故曰:“道之可道,非常道也②?!? 〔注釋〕?、?靡: 細?!、?道之可道,非常道也: 此句屬今本《老子》第一章中的句子,在馬王堆帛書本《老子》中作“道可道,非恒道也”。 人始于生而卒于死。始之謂出,卒之謂入。故曰:“出生入死?!比酥砣倭?jié),四肢、九竅①,其大具也。四肢與九竅十有三者②,十有三者之動靜盡屬于生焉。屬之謂徒也,故曰:“生之徒也,十有三者?!敝了酪?十有三具者皆還而屬之于死,死之徒亦有十三。故曰:“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狈裁裰?而生者固動,動盡則損也;而動不止,是損而不止也。損而不止,則生盡;生盡之謂死,則十有三具者皆為死死地也。故曰:“民之生,生而動,動皆之死地,之十有三③。” 是以圣人愛精神而貴處靜。此甚大于兕虎之害。夫兕虎有域,動靜有時。避其域,省其時④,則免其兕虎之害矣。民獨知兕虎之有爪角也,而莫知萬物之盡有爪角也,不免于萬物之害。何以論之?時雨降集,曠野閑靜,而以昏晨犯山川,則風露之爪角害之。事上不忠,輕犯禁令,則刑法之爪角害之。處鄉(xiāng)不節(jié),憎愛無度,則爭斗之爪角害之。嗜欲無限,動靜不節(jié),則痤疽之爪角害之⑤。好用其私智而棄道理,則網(wǎng)羅之爪角害之⑥。兕虎有域,而萬害有原,避其域,塞其原,則免于諸害矣。凡兵革者,所以備害也。重生者,雖入軍無忿爭之心;無忿爭之心,則無所用救害之備。此非獨謂野處之軍也。圣人之游世也,無害人之心,則必無人害;無人害,則不備人。故曰:“陸行不遇兕虎?!比肷讲皇褌湟跃群?故曰:“入軍不備甲兵。”遠諸害,故曰:“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錯其爪⑦,兵無所容其刃?!辈辉O備而必無害,天地之道理也。體天地之道,故曰:“無死地焉?!眲訜o死地,而謂之“善攝生”矣。 〔注釋〕?、?九竅: 指人身體中的口、眼、耳、鼻七竅及排泄大小便的二竅。 ② 有: 通“又”?!、?之十有三: 這也是十有三?!、?省(xǐng): 觀察,檢查?!、?痤(cuó): 癤子。疽(jū): 結塊狀的惡瘡?!、?網(wǎng)羅: 這里指法網(wǎng)?!、?錯: 通“措”。 愛子者慈于子,重生者慈于身,貴功者慈于事。慈母之于弱子也,務致其福;務致其福,則事除其禍;事除其禍,則思慮熟;思慮熟,則得事理;得事理,則必成功;必成功,則其行之也不疑;不疑之謂勇。圣人之于萬事也,盡如慈母之為弱子慮也,故見必行之道。見必行之道則明,其從事亦不疑;不疑之謂勇。不疑生于慈,故曰:“慈,故能勇①。” 周公曰②:“冬日之閉凍也不固,則春夏之長草木也不茂。”天地不能常侈常費,而況于人乎?故萬物必有盛衰,萬事必有弛張,國家必有文武,官治必有賞罰。是以智士儉用其財則家富,圣人愛寶其神則精盛,人君重戰(zhàn)其卒則民眾,民眾則國廣。是以舉之曰:“儉,故能廣?!? 〔注釋〕?、?慈,故能勇: 此句至下文引“儉,故能廣”,屬今本《老子》第六十七章。 ② 周公: 周武王的弟弟姬旦。周公是他的封號。 凡物之有形者易裁也,易割也。何以論之?有形,則有短長;有短長,則有小大;有小大,則有方圓;有方圓,則有堅脆;有堅脆,則有輕重;有輕重,則有白黑。短長、大小、方圓、堅脆、輕重、白黑之謂理。理定而物易割也。故議于大庭而后言則立①,權議之士知之矣。故欲成方圓而隨其規(guī)矩②,則萬事之功形矣。而萬物莫不有規(guī)矩,議言之士,計會規(guī)矩也。圣人盡隨于萬物之規(guī)矩,故曰:“不敢為天下先。”不敢為天下先,則事無不事,功無不功,而議必蓋世,欲無處大官,其可得乎?處大官之謂為成事長。是以故曰:“不敢為天下先,故能為成事長③?!? 慈于子者不敢絕衣食,慈于身者不敢離法度,慈于方圓者不敢舍規(guī)矩。故臨兵而慈于士吏則戰(zhàn)勝敵,慈于器械則城堅固④。故曰:“慈,于戰(zhàn)則勝,以守則固?!狈蚰茏匀捕M隨于萬物之理者⑤,必且有天生。天生也者,生心也,故天下之道盡之生也。若以慈衛(wèi)之也,事必萬全,而舉無不當,則謂之寶矣。故曰:“吾有三寶⑥,持而寶之。” 〔注釋〕?、?大庭: 指朝廷,大臣們議事的地方?!、?規(guī)矩: 畫圓形和方形的器具,這里比喻事物的法則?!、?為成事長: 成為辦事的首領。?、?器械: 這里指防守用的工具和兵器。?、?自全: 保全自己,即不絕衣食,不離法度,不舍規(guī)矩。?、?三寶: 指慈、儉、不敢為天下先。 書之所謂“大道”也者,端道也。所謂貌“施”也者,邪道也。所謂“徑”大也者①,佳麗也。佳麗也者,邪道之分也?!俺醭币舱?sup>②,獄訟繁也。獄訟繁則田荒,田荒則府倉虛,府倉虛則國貧,國貧而民俗淫侈,民俗淫侈則衣食之業(yè)絕,衣食之業(yè)絕則民不得無飾巧詐,飾巧詐則知采文,知采文之謂“服文采”。獄訟繁,倉廩虛,而有以淫侈為俗,則國之傷也若以利劍刺之。故曰:“帶利劍?!敝T夫飾智故以至于傷國者,其私家必富;私家必富,故曰:“資貨有余?!眹腥羰钦?則愚民不得無術而效之;效之則小盜生。由是觀之,大奸作則小盜隨,大奸唱則小盜和。竽也者③,五聲之長者也,故竽先則鐘瑟皆隨④,竽唱則諸樂皆和。今大奸作則俗之民唱,俗之民唱則小盜必和。故“服文采,帶利劍,厭飲食,而貨資有余者,是之謂盜竽矣⑤。” 人無愚智,莫不有趨舍。恬淡平安,莫不知禍福之所由來。得于好惡,怵于淫物,而后變亂。所以然者,引于外物,亂于玩好也,恬淡有趨舍之義,平安知禍福之計。而今也玩好變之,外物引之;引之而往,故曰“拔”。至圣人不然: 一建其趨舍,雖見所好之物不能引,不能引之謂“不拔”;一于其情,雖有可欲之類神不為動,神不為動之謂“不脫”。為人子孫者,體此道以守宗廟,宗廟不滅之謂“祭祀不絕”。身以積精為德,家以資財為德,鄉(xiāng)國天下皆以民為德。今治身而外物不能亂其精神,故曰:“修之身,其德乃真?!闭嬲?慎之固也⑥。治家者,無用之物不能動其計,則資有余,故曰:“修之家,其德有余。”治鄉(xiāng)者行此節(jié),則家之有余者益眾,故曰:“修之鄉(xiāng),其德乃長?!敝伟钫咝写斯?jié),則鄉(xiāng)之有德者益眾,故曰:“修之邦,其德乃豐?!鄙W天下者行此節(jié),則民之生莫不受其澤,故曰:“修之天下,其德乃普?!毙奚碚咭源藙e君子小人,治鄉(xiāng)治邦蒞天下者各以此科適觀息耗⑦,則萬不失一。故曰:“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xiāng)觀鄉(xiāng),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吾奚以知天下之然也?以此?!? 〔注釋〕?、?徑大: 把小路當作大路看待。徑,指小路?!、?朝甚除: 官府里很臟。除,通“涂”,臟,指官府處理的訴訟多,往來人員繁雜而弄得很臟?!、?竽: 古代的一種吹奏樂器,竹制,內裝簧片,類似后世的笙?!、?鐘: 古代的打擊樂器。瑟: 古代的一種彈奏樂器。?、?是之謂盜竽矣: 此句今本《老子》作“是謂盜夸”?!、?慎: 小心謹慎,引申為守護?!、?科: 條目。適(dí)觀: 對照著觀察。 【鑒賞】 “解老”,就是解釋《老子》的意思。這是迄今可知的我國歷史上第一篇解釋《老子》的著作。說明當時人們在理解《老子》時已顯困難,或至少是在理解《老子》時存在諸多歧義,叫人莫衷一是,所以韓非子才寫下了他的這篇《解老》。 《老子》的原旨是什么?它的原貌怎樣?這或許連老子本人也不知道。因為直到今天《老子》一書是怎樣形成的我們也并不是十分清楚。1993年在湖北荊門郭店戰(zhàn)國中期的楚墓中出土了一種《老子》,分甲、乙、丙三組,內容約相當于今本《老子》的五分之二;1973年在長沙西漢初期的漢墓中也出土了甲、乙兩種《老子》,與今本內容相當,但篇次不同,也不分章。所以很難說《老子》的原書是怎樣的,韓非子也只是依據(jù)他所見到的《老子》來進行解讀。而韓非的解讀是將《老子》當成一本法家思想的綱領性著作來解說的。 韓非的這篇《解老》,依次解釋了今本《老子》第三十八、第五十八、第五十九、第六十、第四十六、第十四、第五十、第六十七、第五十三、第五十四共十章的內容。在這番解讀中,韓非將《老子》原書中惚兮恍兮的“道”,解說成了自然界的客觀規(guī)律和人類社會的法制;把老子“無為”、“無欲”的思想,改造成了“緣道理”、不臆斷妄為的主張;把保生養(yǎng)神的“嗇”、“靜”,變成了人的社會活動應動靜適節(jié)的體道之術;把“治大國若烹小鮮”的無為而治,轉換成了治國實行法制的連續(xù)一致性及上盛蓄積則鬼神不擾民眾的思想;把人生應懲欲知足的哲理,引申為有道之君能息戰(zhàn)斗及圣人應使人去欲、去利的治道…… 韓非的如上解釋未必符合《老子》的本意,但韓非的解釋無疑是一種切合社會人生,特別是封建時代的人們和欲治國安邦的君主們的可操作性的理論,充滿了務實的精神和理性的智慧。 《解老》對《老子》的解讀,主要側重于三個方面: 首先,他對《老子》的“道”、“德”及“理”概念做了全新的界說?!独献印分械摹暗馈?、“德”既玄遠幽深,又無“理”的概念,但在韓非看來,“道”、“德”同“理”一樣,雖然無為無思、淡泊虛靜,但卻并不玄虛。道,是萬物之所以然;德,是事物內在本質的保全;理,則是事物構成的條理。這樣,韓非就使《老子》中有些玄妙神秘的傾向發(fā)生了偏轉,轉向了具體的、質實的和可操作的層面。 其次,韓非著重討論了事物矛盾對立面的轉化問題?!暗隆迸c“不德”、“無為”與“無不為”、“仁”與“不仁”、“義”與“不義”、“禮”與“無禮”,乃至禍與福、華與實、生與死,等等,都是彼此依存、相互轉化的。人的道德、仁義的最高境界乃出于自然而非刻意的追求。如果有意地做作、刻意地追求,那就會走向道德、仁義、禮貌的反面。有些人不懂得這一點,以為只要作揖跪拜就是禮貌,滿嘴仁義道德就是仁義了。殊不知這些外在的形式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卻是內在的“真意”。沒有內在的真誠,禮貌、仁義就變成了虛偽。從這個意義上講,“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而韓非所看重的,當然就是純樸的、真誠的仁義道德。在我國魏晉時期,著名的玄學名士阮籍、嵇康等人,平時個個箕踞無禮、放浪形骸、非薄湯武和周孔,表面上極端毀棄禮教,但正如魯迅所說,他們骨子里卻是最看重禮教的,因為當時社會上的仁義、禮教都已變得十分虛偽,他們只好以一種詭誕的方式來反對虛偽的禮教,追求真的“禮意”! 同樣,禍與福也是可以互相轉化的。禍患可以警醒人防患于未然,端正自己的行為,因而避禍成福;福則可能會使人驕傲自縱,違理妄動,以至于蹈禍夭死。北宋著名的文學家歐陽修所謂“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禍患常積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五代史·伶官傳序》)說的正是這個意思。禍、福轉化的根源,深植于它們對人的心理和行為模式的影響,這是韓非《解老》談事物的對立面互相依存和轉化的獨到和深刻之處。 再次,韓非解釋《老子》時,特別強調了人在社會生活中應該“緣道理”,遵“道德”而行。世事無常,人生多變。普通人在社會生活中如何才能遠禍得福、全生獲利,而有國者怎樣才能富國強兵、長治久安呢?這兩個問題其實有一致性,因為在中國,歷來認為家、國同構:“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治國必先齊其家”。(《大學》)而個人和有國者都應遵循的普通原則是什么呢?韓非概括為“緣道理以從事則無不成”。即只要一切行為都根據(jù)“道德”的法則,就會成功。具體一點說,這種“緣道理”或遵“道德”,關鍵是要做到如“道德”的本性那樣虛靜、無為、無思,而不要為了表現(xiàn)自己的智能去作為。真正的無為、無思,不是在心中強迫自己無為、無思,這樣只能表明你的心境并不虛靜,它還受著“虛無”觀念的控制;真正的無為、無思,是連無為、無思這樣的念頭也是沒有的,即中國現(xiàn)代哲學家馮友蘭所說的“忘了忘”。連“忘”也忘掉了,才可以算是真的無為、無思了。 當然,無為、無思也并非如老子所說的“復歸于嬰兒”,或莊子所說的“身如槁木,心如死灰”,韓非并不如此主張。他只是叫人“愛其精神,嗇其智識”,即“適動靜之節(jié),省思慮之費”,不要違背了“道理”而逞智能,不要觸犯了刑罰而求私欲;不要被淫麗玩好所迷惑,不要被過分的欲利所驅使。否則,利令智昏,不僅普通人會害生得咎;富有天下的君主也會弄得田園荒蕪,倉廩空虛,詐巧盛行,盜賊遍地,疆土被侵,社稷危殆,國將不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同一道理,韓非也看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才在《解老》一篇的結尾,專門解釋今本《老子》第五十四章:“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xiāng)觀鄉(xiāng),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吾奚以知其然也?”以此作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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