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洛先生系當(dāng)代散文家、詩美學(xué)家、古典詩詞鑒賞家?!秾懼鴮懼鴰浊辍芬粫瑸槠錃v時三十年詩文化散文寫作之精華錄。唐詩作酒,宋詞當(dāng)歌,元曲為夢。此書分為“曾有少年時--穿越大唐》《風(fēng)雅宋--穿越宋朝》《桃李東風(fēng)蝴蝶夢--穿越元朝》三部分,收文22篇。作者以美文述說50位重要詩人和200余首詩作,將古典詩歌與現(xiàn)代生活融為一爐,將讀萬巻書與行萬里路合為一事,將詩歌評論賞析與作者的經(jīng)歷感悟匯為一體,將詩與散文締結(jié)同心并蒂的良緣和賞心悅目的景觀。熱讀并悅讀此書,不同年齡的讀書人和文學(xué)青年將大為受益,而時正青春的中學(xué)生、大學(xué)生作文將如有神助,想平庸都難。 《小樓聽雨》詩詞平臺經(jīng)出版方授權(quán),將陸續(xù)刊發(fā)文章6篇,以饗讀者。古羅馬詩人賀拉斯有云:“一杯在手,誰不談笑風(fēng)生?”嘗一臠不若獲全鼎,讀者如一卷在手,人人當(dāng)相見恨晚,個個會談笑生風(fēng)。 摘自:李元洛著《寫著寫著幾千年》,中國友誼出版公司二O二一年八月出版。請君試問東流水——宋詞與水文|李元洛 緣水而居。水,是世上生命的源泉,是哺育文明的乳汁,是催放詩歌之花的甘醴。地球表面70%由水構(gòu)成,天下蕓蕓眾生,有誰能離得開水呢?早在2000多年前,孔子就將山與水分舉并論:“智者樂水,仁者樂山。”他那哲人的玄思,啟發(fā)了后人不止于山水審美的智慧。前人的《四喜詩》說人生四大賞心樂事,即所謂“久旱逢甘雨,他鄉(xiāng)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掛名時”,這一偏于世俗的快樂,竟然也要請久旱之雨這種“水”來領(lǐng)銜。水,更是中外詩人謳歌頂禮的對象。“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揭開《詩經(jīng)》的封面,只見一片流貫北方的黃河的水色河光照人眉睫;“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翻開《楚辭·湘夫人》的篇頁,你會看到南方的湖波江浪,浸濕了屈原本就涕淚交侵的詩行。先秦時代的水流,流過漢魏六朝,流過唐代初盛中晚的詩人的篇章,在宋詞中也波光瀲滟,浪花飛揚。在一般的常態(tài)之下,水性是溫柔的,成語說“柔情似水”“好風(fēng)如水”,就是將水比為人的內(nèi)在柔情和自然界的外在好風(fēng)。曹雪芹在《紅樓夢》中通過賈寶玉之口,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也是將水和兒女柔情聯(lián)系在一起。水性柔和,而人世間山長水遠(yuǎn)的友情和如魚得水的愛情,也使人在友情愛情與水之間,常常不免一線相牽,更何況舟船是古人的主要交通工具,津口與渡頭,常常成了友人或情人揮手長勞勞、相望各依依的場所。同時,流水又象征著韶光飛逝永不回頭,而人生易老,相見難期,因此,許多抒寫友情或愛情的宋詞,就更是與水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水意象,在這種題材的詞作中,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如樹之于山,如花之于樹。今人送別友人或情人,除了少數(shù)因乘船是在江干河畔之外,大都是在火車站的月臺或在飛機場的大廳,只有車聲與機聲的隆隆,而沒有流水的潺潺與波光的滟滟,其間當(dāng)然也仍有水,不過,那不是售貨亭小賣部的礦泉水,就是彼此之間奪眶而出的淚水了。唐詩人許渾喜水,他的詩中多用“水”字,人稱“許渾千首濕”。宋詞呢?除了水柔,友情之情與愛情之情也柔,許多宋詞之所以被水打濕,還因為在宋代的詞人之中,南方人占80%以上,而宋詞特別是其中的婉約詞,更是典型的南方文學(xué),因為從地理環(huán)境觀之,南方是所謂水鄉(xiāng)澤國,尤其是南方中的“江南”,在水鄉(xiāng)澤國這樣的大背景前演出的友情與愛情,當(dāng)然更是水靈靈而水淋淋的了。如王觀的《卜算子·送鮑浩然之浙東》: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這是一首新鮮脫俗的送別詞。浙東即今浙江東南部,宋代屬浙江東路,簡稱浙東。王觀以橫流的眼波比水,以蹙皺的眉峰喻山,以眉眼盈盈象征位于江南的浙東山水清嘉,并寄寓自己對友人的惜別與祝福。這首詞,宛如一闋活潑亮麗的輕音樂,沒有離別的感傷,而只有俏皮的描繪與祈愿。但是,如果沒有對水的別開生面的奇想,這首生花之詞就會花葉飄零,那妙曼的琴弦也會喑啞了。蘇東坡的《虞美人》就要沉重得多,據(jù)說,此詞是他在淮上和秦觀飲酒話別之作:波聲拍枕長淮曉,隙月窺人小。無情汴水自東流,只載一船離恨、向西州。竹溪花浦曾同醉,酒味多于淚。誰教風(fēng)鑒在塵埃?醞造一場煩惱、送人來!秦觀是“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蘇東坡慧眼識珠,對秦觀逢人說項,揄揚引薦不遺余力,秦觀對蘇東坡也深懷知遇之情,絕不像現(xiàn)在某些人之過河拆橋、忘恩忘義。元豐七年(1084)十一月,兩人相會于高郵,秦觀渡淮相送200余里,于淮上依依惜別。東坡別后作此詞。詞的上片寫剛剛分袂之后的別緒離愁,下片追憶往年同游無錫、吳興等處之樂,以相識相知卻不得長相聚而徒增煩惱的反語作結(jié),表現(xiàn)了他們之“友誼地久天長”。無情流水有情人,如果沒有那條無情的汴水,詩人的有情啊友情,就不會反襯得如此動人情腸了?!盁o情汴水自東流,只載一船離恨、向西州”,這一名句成了后人朝香的經(jīng)典,蘇東坡的門人張耒的“亭亭畫舸系春潭,只待行人酒半酣。不管煙波與風(fēng)雨,載將離恨過江南”(《絕句》),就是模仿他的老師,而從李清照的“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武陵春》)之中,也可見蘇東坡詞的流風(fēng)余韻。水與愛情的關(guān)系,似乎比水與友情更為密切。水,是柔情蜜意悠悠無盡的愛情的象征,也是古代情人惜別幾乎不可缺少的見證。水之悠長,好像愛情之天長地久;水之曲折,有如愛情之好事多磨;水之深廣,仿佛愛情的深沉廣遠(yuǎn);水之洶涌,似若愛情的起伏波瀾。隱居杭州西湖孤山20年的林逋,愛梅喜鶴,終身未娶,人稱“梅妻鶴子”,但這位似乎不食人間煙火的詩人,我懷疑他也曾經(jīng)在愛河中泅泳過,不然,他很難寫出那首情長語短悱惻纏綿的《長相思》: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jié)未成。江頭潮已平。錢塘江為古代吳越兩國的分界線,江北為吳,江南為越。滔滔江水,不知見過多少有情人的離合悲歡,而今又成了這首詞的抒情主人公的見證。莎士比亞說過:眼淚是人類最寶貴的液體,不可輕易讓它流出。情動于中而形于淚,在潮水已平船帆欲發(fā)之時,這一對即將分離的戀人雙雙止不住熱淚盈眶,淚水與潮水一起泛濫。自白居易以來,《長相思》詞調(diào)多用于抒寫男女情愛,而將情愛與水結(jié)合起來表現(xiàn)卻又十分出色的,當(dāng)數(shù)林逋這位單身貴族。在宋詞中,從人間到天上,水與愛情真是一水牽情萬里長。北宋謝逸曾作蝴蝶詩300多首而頗多佳句,遂得“謝蝴蝶”的美名。他在《鷓鴣天》中就曾寫道:“愁滿眼,水連天。香箋小字倩誰傳?梅黃楚岸垂垂雨,草碧吳江淡淡煙?!彼麑懙氖堑厣现c愛情。而秦觀呢?他的名作《鵲橋仙》中的“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詠唱的卻是天上之水與愛情了。詞詠長江,本來是由南人而且是蜀人的蘇軾奪得冠軍,“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可以說無人能出其右了,但身為北人籍貫山東無棣縣的李之儀,卻要南下?lián)]毫,以一首《卜算子》企圖與蘇東坡來爭不是一日,而是一江之短長: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fù)相思意。此詞的氣象與內(nèi)涵不能與蘇詞相比,如同武林中的一般高手不能與頂尖的超一流高手相比一樣。但此詞“我”“君”對舉,“長江”一線相牽,寫來也情深意摯,回環(huán)婉曲,頗具創(chuàng)意。蘇詞如黃鐘大呂,此詞似洞簫橫吹,同時代的蘇東坡讀了,只怕也要拍案擊節(jié)吧?我曾聽過臺灣旅美名歌唱家斯義桂唱過這首詞,那渾厚的男高音真是令我心如醉。當(dāng)代臺灣名詩人余光中的《紙船》呢?“我在長江頭/你在長江尾/折一只白色的小紙船/投給長江水/我投船時發(fā)正黑/你拾船時頭已白/人恨船來晚/發(fā)恨水流快/你拾船時頭已白”,他遙承和發(fā)揚的,不也正是此詞的一脈心香嗎?人生天地之間,有大漂泊與小漂泊,而“漂泊”本來從水,小漂泊和水結(jié)下的更是不解之緣。在茫茫的宇宙之中,人本來就如一葉浮萍。李白早就說過“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他將天地比喻為萬物主要包括人在內(nèi)的臨時旅舍,實際上是指生命短暫的人,在無窮無盡的時空中有如一次漂泊,此為“大漂泊”。而“小漂泊”呢?今日之人一生尚且遷流升沉不定,何況是命運更難握在自己掌中的古人?去邊塞征戰(zhàn),赴都會趕考,宦海浮沉,移民遷徙,游賈四方,戰(zhàn)爭離亂,雖然安土重遷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觀念,但眾生仍然不免自覺或被迫四處漂泊。加之古代的交通與通信原始落后,既無汽車的四輪或火車的千輪馳地,也無現(xiàn)代的超音速飛機一鳥摩天,出門在外靠的是李賀的“蹇驢”,頂多是李白的“五花馬”,再不然就是張繼的載滿夜半鐘聲的“客船”。古代傳說中雖然已有“順風(fēng)耳”“千里眼”的想象,但電報、電傳與可視電話、電子郵件這些現(xiàn)代科技,古人遠(yuǎn)遠(yuǎn)無緣和現(xiàn)代人一起“有福同享”。本來就漂泊無定,加之音問不通,后會不是有期而是難期,眾生的鄉(xiāng)愁與憂思就愈加綿長,而那種不知歸宿無所憑依的悲涼與悲愴之感,也就愈加深重。宋代的詞人們紛紛登臺對此發(fā)而為詞,時已現(xiàn)代,似乎仍然沒有從臺前退到幕后,聽眾席上的我們,也仍然在癡癡地側(cè)耳傾聽他們的吟唱。漂泊的旅人,在《詩經(jīng)》中就可以看到他們最早的身影,在先是大發(fā)展后是大動亂的唐代,也不知誕生過多少羈旅行役的詩章,何況是開國一度繁榮后來又偏安江南的宋代?宋代寫漂泊生涯的詞,大多表現(xiàn)了中國人那種根深蒂固的鄉(xiāng)愁,那種偏于地理與親情的對故鄉(xiāng)的懷想。例如柳永,在宋詞人之中,他是萍蹤浪跡最多的一位,也是寫鄉(xiāng)愁最多的作者,他先世河?xùn)|,后來南遷定居于崇安(今屬福建),青年時期活動于汴京,復(fù)又浪游江南各地,遍歷淮岸楚鄉(xiāng)。其間他回過福建故里,在《題中峰寺》詩中有“旬日經(jīng)游殊不厭,欲歸回首更遲回”之句,對故鄉(xiāng)一往情深。他有一首《八聲甘州》,蘇軾極為欣賞,認(rèn)為其中佳句“唐人佳處,不過如此”: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fēng)凄緊,關(guān)河冷落,殘照當(dāng)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不忍登高臨遠(yuǎn),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浪萍風(fēng)梗飄轉(zhuǎn)四方的柳永,對他的故鄉(xiāng)可謂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在《歸朝歡》中,他說“一望鄉(xiāng)關(guān)煙水隔,轉(zhuǎn)覺歸心生羽翼”,在《滿江紅》里,又說“遣行客、當(dāng)此念回程,傷漂泊”。這位最善于表現(xiàn)游子情懷的詞人,在《八聲甘州》這首名作中抒寫他的旅人望遠(yuǎn)之懷、客子思鄉(xiāng)之念、行役羈旅之愁、登高臨遠(yuǎn)之思,就是以秋日黃昏的長江為背景,從頭至尾,長江的波浪拍痛了他的鄉(xiāng)愁也拍濕了他的詞行。南宋末年的蔣捷是一位頗具才華與創(chuàng)造性的詩人,他寫于南宋滅亡后的《虞美人·聽雨》,自是千古傳唱于個人于時代都是豐碑式的作品,他的《一剪梅·舟過吳江》呢?寫水與漂泊,寫漂泊與離愁,也是青錢萬選之作: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fēng)又飄飄,雨又蕭蕭。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diào),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蔣捷是江蘇宜興人,在太湖之西岸,而吳江則是太湖東岸的吳江縣。詞人在東漂西泊的旅途中,船過吳江,又逢春雨,他自然懷念地不在遠(yuǎn)的家鄉(xiāng)和家中親情的溫馨,并發(fā)出年華逝水有家難歸的人生慨嘆。“紅”與“綠”本是形容詞,在這里被創(chuàng)造翻新,讓它們兼職打工成為動詞,照亮照花了歷代讀者的眼睛。其中的“綠了芭蕉”也許是從李煜的“櫻桃落盡春歸去”點化而來,但貴為帝王才子的李煜如若有知,也會要承認(rèn)他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吧?漂泊,大約也是詩歌的一個永恒的主題了。在當(dāng)代,海峽彼岸認(rèn)同大陸尊重民族文化如割不斷的臍帶的眾生,遠(yuǎn)在他邦異域海角天涯的炎黃子孫,他們的靈魂深處,大都不免有一種沉重的漂泊之感,他們常常在海風(fēng)中西風(fēng)里回首他們血脈相連的故國。余光中早年曾有名詩《鄉(xiāng)愁》與《鄉(xiāng)愁四韻》,與江水和海水相關(guān),最近他在《從母親到外遇》一文中,又說“大陸是母親,臺灣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歐洲是外遇”,而“那無窮無盡的故國,四海漂泊的龍族叫她作大陸,壯士登高叫她作九州,英雄落難叫她作江湖”。而另一位臺灣名詩人洛夫呢?他當(dāng)年就曾借李白的酒杯,澆自己胸中的塊壘,在《床前明月光》一詩中,他就說“不是霜呵/而鄉(xiāng)愁竟在我們的血肉中旋成年輪/在千百次的月落處/只要一壺金門高粱/一小碟豆子/李白便把自己橫在水上/讓心事/從此渡去”。當(dāng)代臺灣優(yōu)秀詩人所寫的漂泊之感,許多都與“水”相連,而且大都能從唐詩宋詞中找到它們的淵源與血緣,猶如一株花開千年的老樹,新花雖然已不是舊花,但植物學(xué)家仍可以為新花尋根問祖。水與漂泊,有時還只是個人的離合悲歡,詩的出發(fā)點本來是個性化的對生活獨特的體驗,如果這種體驗?zāi)芎退讼嗤?,表現(xiàn)得又頗為藝術(shù),即使是獨弦琴,也同樣動人。然而,有的詞人寫水,正如一滴水珠可以反射太陽的光芒,他們的作品卻反映了一個時代,雖然仍是個人的獨奏,但弓弦響處,卻宏大深沉有如一闋交響樂章。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翻開《全宋詞》,你可以聽見在那個國勢日衰變亂日亟的朝代與時代里,江河湖海演奏了多少時代的怨曲與悲歌。已沒有“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的豪情,也沒有“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的勝概,那都是前朝的景象與昔日的光榮了。在宋代尤其是南宋的許多詞章里,嗚咽的是至今仍然盈耳但我們卻不忍卒聽的水聲。如同河之兩岸,由北宋而南宋,詞風(fēng)由綺思柔情珠簾繡幌而感懷家國悲歌慷慨,南渡之初的陳與義、朱敦儒架設(shè)的,即是過渡的橋梁。靖康元年(1126)十一月,金兵渡黃河而攻洛陽,原是洛陽人的朱敦儒倉皇南下,加入哀鴻遍野的難民隊伍,與凄惶的風(fēng)聲與凄厲的鶴唳一起,入兩湖歷江西而至兩廣,沿途寫了好幾首北宋前所未有的“難民詞”。如果中國有“難民文學(xué)”,朱敦儒的作品就可占有其中重要的篇頁。如《采桑子·彭浪磯》:扁舟去作江南客,旅雁孤云。萬里煙塵,回首中原淚滿巾。碧山對晚汀洲冷,楓葉蘆根。日落波平,愁損辭鄉(xiāng)去國人。“彭浪磯”,在今日江西彭澤縣的長江邊,江中有大小孤山與之相對相呼。這首詞,是朱敦儒南奔途中經(jīng)過此地即景抒懷之作。時代本來就是一個愁云慘霧的時代,何況節(jié)令又正當(dāng)北雁南飛楓葉荻花秋瑟瑟的秋天?此時的長江,在去國懷鄉(xiāng)輾轉(zhuǎn)避難的詞人眼里心中,當(dāng)然已經(jīng)全然不是蘇軾詞中的豪壯景象,更引不起“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的綺思與豪情,而是陰風(fēng)怒號,濁浪排空,一水牽愁萬里長了。原籍洛陽的朱敦儒如此,他的同鄉(xiāng)同是洛陽人的陳與義呢?靖康之難,金兵南侵,陳與義自河南陳留倉皇南奔。建炎三年(1129)臘月,他在今日湖南衡山縣,和流寓于此的同鄉(xiāng)友人席大光不期而遇,北調(diào)南腔,言及家國巨變時都不勝唏噓。次年元旦后幾天,陳與義離衡山經(jīng)衡陽去邵陽,在離筵上作《別大光》詩,并作《虞美人·大光祖席醉中賦長短句》:張帆欲去仍搔首,更醉君家酒。吟詩日日待春風(fēng),及至桃花開后卻匆匆。歌聲頻為行人咽,記著樽前雪。明朝酒醒大江流,滿載一船離恨向衡州!陳與義攜家南奔,輾轉(zhuǎn)道途,和友人小聚之后又匆匆言別,而此去邵陽,先要經(jīng)過120里外的衡州,即今日之湖南衡陽。全詞憶昔思來,首呼尾應(yīng),而無知的千里湘江之水,此時擔(dān)負(fù)的卻是“滿載一船離恨向衡州”的重任。這雖然是化用蘇軾在揚州別秦觀時所作《虞美人》中的名句,但卻并不是前人的重復(fù),而包容了前者所不具有的時代內(nèi)涵。他的這種“離愁”,不僅是友朋之間別離的“小苦”,同時更有國破家亡的“大憂”。我也曾在衡山做客,小作勾留,當(dāng)然不免憶起陳與義匆匆來去的前蹤往事,不知我的上述想法是否合于他的初心?本想和他杯酒言歡,把袂談詞,可惜已再也找不到他的影蹤了。登山臨水而放眼時代,宋詞中的代表人物當(dāng)是辛棄疾。人稱有“詞人之詞”與“志士之詞”,辛棄疾不僅是筆花飛舞的詞人,更是心憂國家與民族的志士。他登高望遠(yuǎn),臨水傷懷,他寫水的詞章,水光如鏡,映照的是時代的苦難;水流如歌,吟唱的是志士的心聲。如“江頭風(fēng)怒,朝來波浪翻屋”(《念奴嬌·登建康賞心亭呈史留守致道》),寓指時局的艱危;如“舊恨春江流不斷,新恨云山千疊”(《念奴嬌·書東流村壁》),抒發(fā)身世與家國之恨;如“江頭未是風(fēng)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鷓鴣天·送人》),寫有志者處處掣肘甚至橫遭陷害,真是古今同慨;“何處望神州?滿眼風(fēng)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南鄉(xiāng)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指斥當(dāng)政者的庸懦茍安,抒寫對英雄功業(yè)的向往,悠悠不盡滾滾而流的是江潮,不也是他自己的心潮?他的《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更是如此: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郁孤臺在贛州城西北角,章、貢二水至臺下匯為贛江,即詞中之“清江”,經(jīng)造口、萬安及今之吉安與南昌,北注鄱陽湖入長江。造口又名皂口,在萬安縣西南60里。建炎三年(1129),金兵分兩路大舉南侵,東路渡江攻陷建康和臨安,高宗被迫浮舟海遁;西路則自今日湖北之黃岡渡江,直入江西窮追隆祐太后。近半個世紀(jì)之后,辛棄疾提點江西刑獄而駐節(jié)贛州,舊地新來,追昔撫今,他眼前的贛江,恍惚之中竟?jié)M是四海南奔的天下傷心人的淚水,重重青山雖擋不住江河行地,但令人愴然神傷的是國事越來越不堪收拾?!镀兴_蠻》原為抒寫兒女柔情的小令,辛棄疾以他的射雕之手寫來,卻包舉今昔之感家國之悲,慷慨蒼涼,直追李太白的同調(diào)之作。寫一條小江水卻可以反映大時代,辛棄疾提供的是不朽的詩證,建造的是永遠(yuǎn)也不會坍塌的紀(jì)念碑。南宋之時,有人不斷提供這類詩證。南宋滅亡之后,福州人陳德武的《水龍吟·西湖懷古》,似乎是為那一多災(zāi)多難的時代所做的詩的總結(jié):東南第一名州,西湖自古多佳麗。臨堤臺榭,畫船樓閣,游人歌吹。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四山晴翠。使百年南渡,一時豪杰,都忘卻、平生志。可惜天旋時異。藉何人、雪當(dāng)年恥?登臨形勝,感傷今古,發(fā)揮英氣。力士推山,天吳移水,作農(nóng)桑地。借錢塘潮汐,為君洗盡,岳將軍淚!臨安是東南第一名州,也是南宋的京城,而西湖是名州的鉆石,京城的花冠,而今鉆石易主,花冠凋零,原因不在于外敵的強大,而在于內(nèi)里的腐敗。陳德武此詞,是他用筆飽蘸西湖之水,為一個不能不亡的昏庸腐朽之王朝所譜寫的招魂曲,也是為一個一去不可再回的時代所寫的閉幕詞。凡人從水中見到的是生活的實用,哲人從水中悟出的是生命與人生的哲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孔子臨流感嘆的,是人生有限而宇宙無窮;“民歸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誰能御之”,孟子指出的,是民心如流水而無法抵擋;“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荀子對政權(quán)與人民的關(guān)系之喻,給中華文化留下了發(fā)人警醒的“載舟覆舟”的成語;荀子的學(xué)生韓非則反師道而行之,鼓吹“為人君者,猶盂也,民猶水也,盂方水方,盂圓水圓”,蕓蕓百姓似乎只能做俯首聽命的羔羊。老子呢?他既說“天下莫柔弱于水”,又看到水的“莫之能御”的力量。莊子呢?他曾說“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fù)大舟也無力”,他體悟的是基礎(chǔ)堅實深厚的重要性。孫子呢?這位大軍事家三句不離本行,他從水的流動形態(tài)中悟出的是克敵制勝之道:“故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span>先秦時期是中國思想史的黃金時代,以上諸位哲人對水的思索與感悟,如同遙遠(yuǎn)的燭光,搖曳在2000多年前的時間的風(fēng)中,永遠(yuǎn)也不會熄滅。詩歌中的景象又當(dāng)如何?《詩經(jīng)》中寫山的詩句不少,寫水的詩句則更多,而在《唐詩三百首》中,寫河81處、海36處、浪21處、泉18處、湖與池17處,其他涉及水的79處,可見作為自然美的主要范疇的水,在人類生活與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地位。詠水而兼及哲理的名篇,唐代王之渙的《登鸛雀樓》,宋代朱熹的《觀書有感》,一大一小,一豪壯一深婉,一詠千里黃河,一寫半畝方塘,可稱各有會心,其中蘊含的人生哲理,至今仍如不涸的甘泉,灌溉著讀者的心田。宋詞中寫水的篇什如星辰麗天,我以上所摘引的,只是其中的幾顆,而宋詞中那些寫水而及于人生哲理的篇章呢?我且再采擷幾朵星光,如趙師俠的《江南好》:天共水,水遠(yuǎn)與天連。天凈水平寒月漾,水光月色兩相兼。月映水中天。人與景,人景古難全。景若佳時心自快,心還樂處景應(yīng)妍。休與俗人言。詞人寫的是江南月夜的水鄉(xiāng)景色,有如一闋水鄉(xiāng)小夜曲,而其中的“景若佳時心自快,心還樂處景應(yīng)妍”,抒寫的是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道出了旅游美學(xué)或自然鑒賞美學(xué)的真諦,富于哲理。同是宋人的范仲淹,其《岳陽樓記》中寫的“淫雨霏霏”與“春和景明”兩種景色,以及由此而激發(fā)的兩種不同的內(nèi)心感受,不就正是如此嗎?趙師俠是方內(nèi)之人寫“人與景”的關(guān)系,方外之人又當(dāng)如何?且聽住持湖州甘露寺名為圓禪師的詩僧所寫的《漁家傲》:本是瀟湘一釣客,自東自西自南北。只把孤舟為屋宅,天寬窄。幕天席地人難測。頃聞四海停戈革,金門懶去投書冊。時向灘頭歌月白,真高格。浮名浮利誰拘得?以舟為家,以水為伴,鄙棄和疏遠(yuǎn)的是紅塵俗世的蠅頭小利、蝸角微名,這是一種生存方式與人生態(tài)度,也是看破紅塵后一種高遠(yuǎn)的精神境界。世上的蕓蕓眾生包括我自己,有多少人能從形形色色的名韁利鎖中突圍而出呢?讀這位詩僧的悟道之詞,我真想前去焚香頂禮,請他開啟我這個凡夫俗子的愚蒙,在我六根未凈的心上惠施去火清心的甘露。與圓禪師心念相通的,在宋代至少有大詩人蘇軾。元豐五年(1082)的一個秋夜,被貶于黃州的蘇軾與幾位客人泛舟長江,對月痛飲,歸而作《臨江仙·夜歸臨皋》:夜飲東坡醒復(fù)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yīng),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fēng)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詩人由長江的浩浩蕩蕩而無窮,不由聯(lián)想到人生的匆匆忙忙而有盡。長江無拘無礙,奔流萬里;人生多災(zāi)多難,舉步維艱。佛家有言,萬念皆從心起,“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這是蘇軾從仕途風(fēng)波和眼前大江得到的人生感悟。奔波競逐在紛紛擾擾的名利場是非地的眾生,要獲得這種哲理感悟已非易事,要真正做到更是談何容易!窮則獨善其身,達(dá)則兼濟天下。儒家的這一立身處世的原則畢竟是蘇軾的人生信念,何況他本是一位有拯世濟民抱負(fù)的磊落志士,苦難和貶逐并沒有冷卻他心頭的熱血,他所向往的畢竟是積極有為的人生。元豐五年(1082)三月,他在貶居黃州期間游蘄水清泉寺時,見寺前蘭溪西流,坎坷困頓的他胸中豪情陡生,閃過靈感與哲思的電光石火。為那電光石火定格存照的,就是《浣溪沙·游蘄水清泉寺》: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蕭蕭暮雨子規(guī)啼。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人生有限,宇宙無窮?;ㄓ兄亻_日,人無再少年。自然的鐵面無情的法則不可抗拒,所以詩歌史上多的是嘆老嗟卑感時傷逝之曲。即以寫水的詞而言,晏殊《清平樂》說“人面不知何處,綠波依舊東流”,廖世美《燭影搖紅·題安陸浮云樓》說“催促年光,舊來流水知何處”,張掄《阮郎歸》說“寒來暑往幾時休?光陰逐水流。浮云身世兩悠悠,何勞身外求”,毛滂《相見歡·秋思》說“中庭樹,空階雨,思悠悠。寂寞一生心事、五更頭”,人生的悲劇意識本無可厚非,但諸如此類大同小異的音調(diào),已經(jīng)疲勞了我們的耳朵,因此,蘇軾引吭一曲,就使我們耳目為之一新!人有生理年齡也有心理年齡,有生理的青春也有心理的青春,年輕的王勃不也說過“老當(dāng)益壯,寧移白首之心”嗎?何況是曠達(dá)而生命力創(chuàng)造力蓬勃的蘇軾?蘭溪呵蘭溪,不知今天是不是依然健在?是不是依舊西流?溪名美麗,水澤深長,是它啟發(fā)了年已45歲的蘇軾,唱出了一首哲思長存詞也長留的青春之歌。水,是自然界中一種最普遍而且是普惠眾生的物質(zhì);山,也是自然界中一種最常見而且是造福眾生的景觀。好水好山,常常攜手為鄰,相依為伴,“望北山而流涕兮,臨流水而太息”《九章.抽思》,屈原早就作過山水的合唱了,而中國詩歌從曹操《步出夏門行》的第一章《觀滄?!烽_始,也早就繁衍了一支名為“山水詩”的高貴清華的家族。宋詞中有不少山水合寫的篇章,但更有一些作品分別繪山詠水。打開《全宋詞》,已經(jīng)是水光耀眼“水”不勝收了,青山雖然嫵媚,但百忙中的我卻一心未能二用,只顧賞水而未暇看山,只好暫時割愛,啊,割“山”。請宋詞中那眾多嫵媚的青山多多包涵,不要怪我。李元洛:當(dāng)代著名詩評家、散文家、學(xué)者、研究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多所大學(xué)兼職、客座、名譽教授,中華詩學(xué)研究會顧問,《小樓聽雨》詩詞平臺顧問。出版《詩美學(xué)》《詩國神游一一古典詩詞現(xiàn)代讀本》《唐詩之旅》《宋詞之旅》《元曲之旅》等詩學(xué)著作與詩文化散文著作約三十種。小樓周刊投稿格式,例: 重游蓋竹山 章雪芳(浙江) 山蓋青青竹,風(fēng)描水墨圖。 孤身隨細(xì)雨,踩痛落花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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