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黃泛區(qū)，爺爺奶奶是地道的“男耕女織”，爺爺是勤勞忠厚的莊稼人，奶奶是紡線織布的行家里手。我從小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祖孫有著特殊的感情。父親是獨子，我是長孫，祖父祖母把我當成了寶貝疙瘩，嬌慣溺愛，家有什么好吃的總給我留著。我要什么，爺爺總是想方設(shè)法滿足我的要求，記得我六歲時，在街上聽大人講掛面如何好吃，回家我就嚷著要吃掛面，（這在當時算最好的面食），爺爺一聲沒吭跑七八里到白寺集上去買。母親常和爺爺生氣，說他把我慣壞了……爺爺一年四季土里“刨食”，犁耙耕種，收麥打場是老把式。有時我半夜醒來，就不見了爺爺，問奶奶，她說使牲口去（犁耙地）了，當我起來，爺爺已犁一晌地回來了，爸爸不在家，家里的十幾畝地（都是種一葫蘆打兩瓢的鹽堿地）全靠爺爺一人耕種，印象最深的是有年秋天發(fā)大水（具體哪一年已記不準），淹了半個村子，灘地莊稼全被淹了。好在我家住得地勢高，門口又屯了不少草袋，水才沒淹進院子。洪水多日不下，爺爺心里想著地里莊稼，他領(lǐng)著本家大伯、叔叔用檁條、門板綁個筏，撐著去地里收高梁，高梁桿高，有些還露著頭。爺爺說高梁在水里泡時間長就不能吃了，糧食是莊稼人的命根子，眼看到嘴的糧食怎讓它爛在水里？一季莊稼半年糧。筏上的人都穿著短褲，回來時嘴唇都是烏的，身上只打哆嗦，滿身的雞皮疙瘩，爺爺不知啥時得了“饑飽癆”，肚子饑了疼，飽了疼，受涼也疼，一犯病就滿頭大汗，抱著肚子“哎喲、哎喲”直叫，我見爺爺犯過病，那痛苦狀至今想起來還叫人心酸。

大伯和叔叔畢竟年輕，身強力壯，能撐得住，可爺爺六十多的人啦，經(jīng)不住天天在水中折騰，可筏子上離爺爺不行，哪怕他光動動嘴也行，每次回來，筏子上都放著幾堆被水泡漲的高梁穗，爺爺說這是金豆子，莊稼人離開它不能活。有一天，筏子撐出去沒多大一會又折回來，爺爺躺在大伯的懷里，叔叔告訴奶奶說，剛把筏子撐到地，爺爺?shù)睦厦【头噶耍鄣盟诜ぷ由洗驖L，后來筏子一歪，爺爺?shù)暨M洪水中，叔叔水性好，潛在水下摸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將爺爺救上來……

洪水漲了差不多一個月，才慢慢退去。爺爺?shù)牟∫仓饾u好起來，洪水退下，村中到處都是黃色淤泥，爺爺去地里看莊稼，我也跟著去了，在一個水洼處我爺倆看到一個象鍘墩一樣大的，黑乎乎的東西，近前一看，是條沒來及隨水離去的大魚，水有尺把深，魚一動不動，爺爺下水前去捕捉，剛抱住魚身，魚尾一擺，把他打出一丈遠。爺爺從泥潭中爬起來，我看到后背上被魚尾打出一片紅色，我在那看著魚，爺爺回去叫上二大爺和叔叔，拿著叉和鍬對著魚頭一遞一下的砸，那條大魚劈劈啪啪在泥漿中瘋狂地掙扎著。泥漿都濺起幾尺高，我她被濺得滿身滿臉都是泥，砸有幾十下，魚頭魚嘴流著血，把坑中的泥漿都染紅了，大魚慢慢擺幾下尾巴就不動了，二大爺上前把魚翻個身，魚渾身顫抖著慢慢死去，是二大爺和叔叔輪替著把魚背回了家。奶奶非讓稱稱有多重不可，一過秤四十七斤。好家伙！比我還重。平時我和小伙伴們能在水中摸個二、三兩的魚，就要炫耀半天，可這樣大的魚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條魚最終也沒能確定啥品種，嘴巴大大的，里邊還有牙，魚鱗象小碗口，身上還有許多巴掌大的黑斑，有說是草魚，有說火頭魚，反正魚大了，沒人見過，誰也說不清。把魚開膛，光肚里的魚籽就挖出一銅洗臉盆，炒著吃真香。

村里許多人也遇到類似情況，還有比這魚更大的，村西頭付家逮條魚62斤，后來擱淺的魚沒被發(fā)現(xiàn)的，就臭到水洼里，我和爺爺去察看地，路過那地方得繞著走，那味熏死人了。爺爺村里為人不錯，平時不少人有事找他，他都熱心幫忙，如哪塊地種啥莊稼，怎么種，就是婆婆與媳婦生氣也要他去說和，……大家都抬舉他，有啥稀罕物也沒忘了爺爺，有幾家掂大塊魚肉送到家，爺爺推讓半天，盛情難卻就收下了，可轉(zhuǎn)眼爺爺又送給了他人。

爺爺一生勤勞善良，樂善好施，盡管家中生活困難，不能吃飽肚子，可他還不斷周濟親戚鄉(xiāng)鄰。記得離我家十多里的崗坡村，有個不知轉(zhuǎn)了多少彎的親戚，我小時曾跟爺爺?shù)綅徠纶s過會，看過戲，他村周圍有很高很高的大堤，爺爺說，洪水要是來了，就用草袋把大堤口堵上，不讓水進村，村中央還有個高臺，爺爺說這叫“救命臺”，一旦水進了村，人就跑到平臺上。表爺是村劇團打梆子的，表舅是唱三花臉的，我記得很清楚，表舅鼻子的左邊長個很大的黑痣，痣上還有幾根長長的毛。

這場洪水把崗坡村莊稼蕩滌已盡，顆粒無收。政府救濟糧尚未到位，表舅背著面袋到親戚家四處求救，我村也遭災(zāi)了，但多少還有些收成，家里糠菜還存有一些，表舅到了我家，爺爺看到他布袋里只是些紅薯葉、蘿卜纓之類（這在災(zāi)后也算是好的了），就問：“大表哥身體咋樣？”表舅說：“多年老毛病了，有時能喝點稀的，有時一吃就吐，唉，沒辦法！”爺爺讓表舅在家等著，他到崗地砍幾顆半包心的白菜，表舅感動地說：“我爹很早就想吃歡顏菜（白菜心）”爺爺聽說表爺病得不清，轉(zhuǎn)身到里屋箱里翻出一個小布包，這是爸爸從焦作捎回來的幾斤大米，是讓爺爺奶奶補養(yǎng)身子的，爺爺一直象金豆銀豆一樣鎖在箱里，就是過八月十五也沒舍得吃，還是兩個姑姑來看爺爺奶奶，中午熬湯，奶奶才往鍋里放了一小把，我也跟著嘗個稀罕。這時我看到爺爺把袋中的米往外倒了一半，猶豫一下，最后又把米重新裝進袋中，連米袋一起遞給表舅：“回去給你爹補身子吧。”表舅好半天沒有接，我看到他眼里布滿淚花：“大叔，還是你留著吧！我爹反正就是那個樣子……怕過不去年……。”推讓好一會，表舅才將小兜裝進布袋……

時隔不久，記得快到過陰歷年，表舅又來了，眼睛紅紅的。他對爺爺說：“我爹怕是不行了，他說想見見你。”爺爺匆忙跟著表舅走了，天黑才回來。他眼圈紅紅的，奶奶上前問，“大表哥啥樣了？”爺爺嘆口氣，“他老啦！走了也好，他不受了，孩子們也不跟著受罪啦！”老家把上年紀人去世，都說是“老”了。

我隨父母到城市上學(xué)，條件雖然好一點，但我沒忘記爺爺奶奶，放暑假、寒假我總要回去和爺爺奶奶住上一段日子。那時已實行大集體，人常說“工分工分，社員命根。”掙下工分，秋后才能多分紅，多分糧食，我回老家也不閑著，到生產(chǎn)隊干活，象鋤地，割草我都能干，整勞力一天20分，我是個半勞力，一天10分、8分不等。夜里有時生產(chǎn)隊趕活，我還和我的那一茬小伙伴當牛做馬，拉犁拉耙，中間休息加頓飯（每人一斤紅薯）。和小伙伴一起，說說笑笑挺開心的。隊長不嫌我戶口不在家，只要我想干活他就派，我常常受些優(yōu)待，派點輕活。

大概是六零年（也許是六一年），農(nóng)歷八月響了雷，農(nóng)村迷信的人說，要遭年景了（遭災(zāi)）。“八月雷，墓谷堆”，“八月雷，遍地賊”。別說，還真應(yīng)了這些話，那一年各種原因確實死了不少人，有餓死的也有病死，地里確實增加不少新墳，“遍地賊”也應(yīng)驗了，我親眼目睹過，社員們背后都說：“隊長見隊長，比比新大氅（貪污私分），社員見社員，比比大布袋（偷莊稼用）。”社員下工，差不多都要去莊稼地掰玉米或掐谷穗，偷回家去，有人身上的布兜縫得很巧妙，女人設(shè)在褲襠里，有的在褲腿后……大小隊干部都知這情況，睜只眼閉只眼，連他們的家人也是如此，隊干部有時也來個突然襲擊，冷不防在村口設(shè)卡，一個一個搜身，凡搜出莊稼的，除沒收外，要罰三至五個工。對個別嚴重的，開大會還要讓他站到中間亮亮相，低著頭認認罪，全隊社員都成賊了，誰也不笑話誰，罰過工，丟過人，照偷照拿。

爺爺常教導(dǎo)我：“隊里的東西咱可不去摸，餓死也不作那賊。”那幾年餓死的都是老實人，不會偷也不會摸的。由于爺爺?shù)?/span>“貧賤不能移，餓死不作賊”，就是奶奶也未能幸免，餓死在那個困難的年代。

奶奶細高挑個，一副慈祥面孔。她一生膽小怕事，與世無爭，打我記事起，從沒見她和誰吵過架拌過嘴。她一天到晚從沒閑過，不是燒火做飯，就是紡花織布，有時從早到晚守著那紡花車不停的紡啊，永遠有紡不完的花，抽不完的線……紡?fù)昃€又坐在織布機上，“咔嗒咔嗒”……那織布梭在她手中磨得明光锃亮，全家人，包括一些親戚穿的衣服全是她紡的線織的布。我兄妹五個，唯一能記得奶奶模樣的就是我這個長孫。父親說，和奶奶長得最像的是我大姑，可大姑英年早逝，她走在了奶奶的前面，弟妹更記不得。奶奶一生連張照片都沒留下，在妹妹弟弟腦海里是一片空白，我試圖想把記憶中的奶奶畫出來，可我功底太淺，畫來畫去看著總不象，我只好把奶奶的模樣永遠蘊藏在記憶中，讓妹妹弟弟當謎去猜吧！

奶奶平時一般足不出戶，她裹著小腳，走起路來顫顫巍巍，象是隨時都要跌倒。奶奶輕易不去動她的纏腳布，她說纏一次腳太費事，要耽誤二個線的工夫（紡二個線錠）。但她每隔一段就要洗一次腳，我常拉著她的裹腳布跑到院墻邊還扯不到頭，我問奶奶有多長，奶奶說：“一根一丈八”。怪不得人常說：女人的裹腳布——又臭又長。聽母親講她很小也纏過腳，后來又放開了。我看過母親的腳，后面的三根腳趾是爬在腳底板上的，母親說腳趾永遠也伸不展了……

奶奶做的“糊飯”很好吃，我很愛吃，她常做這種飯。其實很平常，面條鍋里下點薯葉或蘿卜絲，再糊點玉子面或高梁面。這在五十年代，我感覺那是最好的家常飯了。

奶奶紡出的線又細又勻，上勁又足，中間沒紇瘩，安出的布又薄又平，和賣的洋布差不多。為了省油，奶奶晚上紡花從來不點燈，燃上一根香，紡一會，拿著香晃幾圈看線是否纏在錠上，線球上得均勻不均勻。她除給自家紡，還給求她的人家紡，紡?fù)旰?，人家過意不去，常端些米面之類。紡線時間長，錠起熱打滑，她就讓我到外邊椿樹上摳一些象粘膠一樣的東西，在態(tài)車上抹抹擦擦，錠就不滑了。奶奶還教我搓花條。用一根高梁桿，在彈過的花堆上沾點花，木板上搓幾下，花條就成了。開始我手小掌握不好，搓出的花條長短不齊，粗細不等，虛實不勻，奶奶紡線時很費事，搓多了，熟能生巧，后來搓出的花條奶奶非常滿意，可搓時間長了，手掌會發(fā)熱發(fā)疼，吃飯都拿不住筷子……

奶奶紡花總哼些誰也聽不懂的曲子“啊呀依喲……”光有聲沒有詞，但仔細聽也有喜怒哀樂，有時哼得象訴說，有時象哭泣，有時象啼笑……聽著與紡車的“嗡嗡”聲很和諧。

奶奶織布也是好手，安出的花布很好看，村里婦女們漿線，配線，裝機……都讓奶奶去指導(dǎo)。“門里出身，自會三分”，姑姑也是紡線織布的能手。誰家安布，都要請姑姑。我在姑姑家住過，這事遇到過幾次。

奶奶紡花坐得時間長了，腳麻了，腿麻了，站不起來，這時她會叫我助她一臂之力。就是刮風(fēng)下雨去茅房，我也成了她的拐棍。她出遠門更少不了我的攙扶……奶奶說，她離不開的是我，最疼愛的還是我……

奶奶一生燒香拜佛，行好積德，素不殺生。每當她發(fā)現(xiàn)院子里螞蟻行雨（搬家），總要到屋里抓些麥麩、谷糠之類撒到地上喂它們，有年秋天，家里老鼠鬧得兇，不但偷吃糧食，還咬破衣服，連木箱都啃個窟窿，爺爺趕集買來老鼠藥，奶奶知道后說啥也不讓放，說那是殺生害命做惡事。奶奶說：老鼠偷吃糧食是朝廷封的。它還給國家立過大功，她說：不記哪個朝代，外國給中國進貢送個炸藥包，外面裝扮得很好看，里邊包的是火藥，單等朝廷登位，文武百官上朝，點上藥稔想崩死皇帝和滿朝文武，好來侵占咱國家。誰知點著稔，炸藥卻沒有響，后來才知是老鼠把藥稔咬斷了。老鼠救了朝廷和大臣的命，念起老鼠有功，皇帝封它一斗糧食允許它吃三合（一斗十升，一升十合），有時老鼠餓急了，吃超標準情有可原，人不是也有多吃多占的嗎？奶奶輕易不出門，這故事她不知從哪聽來的。

我發(fā)現(xiàn)過年過節(jié)奶奶也吃肉，我大惑不解，就問奶奶：“你不是素不殺生嗎，干啥還吃肉？這是豬羊身上的呀。”奶奶就：“豬羊生來就是一刀肉……。

奶奶常拜佛，燒香時，她跪在地上，嘴里不斷重復(fù)一句話：“不當畫畫哩……”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弄清“不當畫畫”是何意思，可能近似于和尚念的“阿彌陀佛”吧。

奶奶“老”在困難時期，臨終我也未能與她老人家見最后一面，遲早想起來，心里就沉甸甸的……